梅公子也不推辞,笑着道:“既是府台相邀,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说完二人入座,袁可立,陶望龄见这位梅公子风度实在不凡,气场十足,与林延潮不相上下。
于是下人递了筷子,张豪远,陈行贵也被邀请入座,加了三双筷子,县衙里的厨房又立即加了三五盘菜。
林延潮笑着道:“这都是公厨本来给六房的吏员们备的,还请梅公子不嫌弃简陋。”
“公门饭,早想尝一尝,林府台你先请。”梅公子笑道。
入席后,袁可立,陶望龄才得知梅公子是来自苏松的大商人,如何大,众人都不知道,但看见陈行贵,张豪远二人那毕恭毕敬的样子就了然了。
袁可立等人看这梅公子,显然是大富大贵之家出身的,这公门饭就是大锅饭,再普通不过,但这梅公子却吃的津津有味。
饭菜用毕,撤席之后。
堂里只剩下林延潮与梅公子二人。
左右无人,林延潮就直接道:“梅兄……你们这苏松,湖广粮船入河南的事,恐怕不是那么一帆风顺了。”
这梅公子单名一个侃字,坐在椅上喝茶,听林延潮的话道:“早意料到了,听闻河南粮商故意抬高粮价,再鼓励官府出售仓粮时,就知这些无耻的河南粮商要拉什么屎了,家父闻之消息,就立即让我来河南一趟。”
顿了顿梅公子又道:“这么说,府台见过巡抚大人了?”
林延潮道:“见过了,中丞有言对贾鲁河新河粮船课以重税是免不了的。”
“只是新河?看来旧河不会课税?”
林延潮笑着道:“旧河还未疏通。至于什么课税不课税,本府说了尚且不算。”
梅侃摇了摇头,又自斟了一杯茶道:“梅某听说,新任巡抚是府台恩师申阁老在廷推上举荐至河南为官的,如此他与府台是有渊源吧。”
“既然新河课税,他对河南粮商已是可以交差了。至少旧河……至少旧河府台也不愿意开征吧。”
说着林延潮笑了笑。
梅侃从容将茶盅一饮而尽当下道:“既是府台已见过巡抚大人了,那么梅某也没有必要再往开封一趟了,一切之事都拜托府台了,明日我就回扬州!”
“对了顺便说一句,要用多少钱,我们梅家都出的起,全凭林府台打点。”
林延潮闻言微笑道:“钱就不要了,上一次梅兄出手二十万两,买下这河边几百倾淤田,这份情谊本府还没相报的地方,这一次就让本府帮梅兄一个忙。”
没错,这梅侃就是陈行贵给林延潮引荐的苏松大商人。上一次林延潮拿卖淤田的二十万两行贿皇帝,这二十万两银子就是这梅侃所出。
当时林延潮拿到这笔钱时,对这梅家的财力着实吃惊。
在嘉靖时,严世蕃曾与人说,天下富家,家财超过五十万两的,才能算得上首等。
当时严世蕃一共举出了十七家,其中商人只有五家。
到了万历年,因为几十年来白银大量流入,苏松商人几万,几十万家财也是平常,但是过百万的却是不多。
比如前几年徽商吴养春就一口气拿出二十万两银子捐献朝廷,别人就传言他靠贩私盐最少得利过百万两。
但是如梅侃这样一口气从林延潮手里用二十万两银子买走四百多顷淤田,还不还价的商人,他的家产到底有多少?
简直是无法估计啊,莫非你梅侃就是我大明的聪哥?
林延潮心底一直记着这事,故而去巡抚那边交涉,也有还他人情的意思。
但见梅侃却道:“林府台,我梅某是不是什么地方得罪了你?”
林延潮道:“梅兄何出此言呢?”
梅侃道:“那二十万两对于我梅侃何足道哉,我梅某人更看重是林府台的为人,觉得是一个可以结交的至友。林府台急着还我们这个人情,是不是看不上梅某呢?”
二十万两何足道哉!
赚个一亿的小目标!
这话真霸气。
林延潮笑了笑道:“梅兄不要生气,本府也是想在力所能及的地方,帮一帮梅兄,来,梅兄喝茶。”
九百三十七章 府台高明()
在';重农抑商';的制度下,古代商人地位是又高又低。
低的是四民之尾,商人的身份无法给对方提供以保护。
但是商人身份又很高,因为商人身份无法得到保护,所以经商一定要有门路,也就是寻找官府的支持。
在如此之下,就连县衙门口卖煎饼果子的大爷,都可能是县太爷的哪门子亲戚。
对于一个随便将二十万两银子,在林延潮面前露白的梅公子。
他的背景,林延潮是难以揣测。
这年头没有福布斯榜,而且商人一个比一个低调,很少炫富,所以无法查证什么。
但林延潮看得出来梅侃的底气很足,绝对不是装腔作势,满嘴跑火车那等。
再说谁会拿二十万两银子在你面前装逼。
如此财力露出去,若没有什么背景后台,他梅家离沈万三就不远了。
林延潮亲自给梅侃倒了一杯茶,伸手一指。
梅侃犹豫了一下,还是举杯喝了。
林延潮露出了笑容道:“梅公子,快人快语,那么本府也就实话实说了。当初那二十万两银子确实解了林某燃眉之急。但是大家若想长久,请恕本府直言,梅家还缺乏一点诚意。”
梅侃道:“我明白,你们官府中人行事讲究,与什么人结交,与什么人来往,都有分寸。如此林知府想了解我梅家底细?”
林延潮道:“是也不是,本府当梅公子是好朋友,不会生查探之心,但是梅公子能直言相告,足见梅家的诚意。”
梅侃一愕,然后拍桌大笑道:“好,府台果真快人快语。”
想到这里,梅侃伸指往茶水里点了点,然后在桌上写了一个名字。
林延潮看后拱手道:“梅公子,是林某多心了。”
梅侃点点头,正要说话。
却见林延潮不动声色地将桌上茶渍抹去,然后道:“眼下本府欲疏通贾鲁河,尚且缺银,不知梅公子可否助林某一臂之力。”
梅侃愕然,半响反应过来,刚才林延潮还是一脸提防,一副不想和你扯上关系的样子,而转眼间,两人的关系尽然,好到可以开口借钱的地步。
而且这转换间如此平滑,甚至连开口借钱时,那份羞于启齿,那份忐忑通通不见。如此理直气壮,如此理所当然。
“林府台,若不是知你的堂堂知府,我梅某断然以为你是经商多年的大商贾!”
林延潮笑了笑道:“哪里,梅兄,若非我早知你的身份,还以为你是哪里来的官员,你若奔仕途,前程一定在林某之上。”
梅侃肃然道:“不敢当,府台若在吴中经商,我梅家才是要立即退出苏杭才是。”
二人不要脸的相互吹捧一阵,然后相视大笑。
梅侃点头道:“既是府台开口,不知想要多少?”
“不多,三十万两就够了。”
梅侃差点翻白眼道:“疏通一个贾鲁河,居然要费这么多银子?”
林延潮道:“仅是疏通当然不用,但是我还有其他构想。”
于是林延潮将左出颖打算,边疏通边引河灌淤的想法说了出来。
“贾鲁河两岸共有斥卤之地三十余万亩,若是能引河灌淤,这三十余万斥卤田,都可以变成上好的良田。”
梅侃问道:“我虽不懂河工,但也知道林府台之前堤内放淤,那都是无主之田,但这堤外放淤,贾鲁河两岸的斥卤地,恐怕不会是无主之田吧?”
林延潮道:“梅兄不懂河工,那就没有人懂河工了。不错,这三十多万亩斥卤田,大多都是有主民田……”
梅侃低声道:“府台,你大可趁着修河放淤的消息还未放出,派人低价购买这些斥卤田。”
“只要价钱稍高一点,肯定那些地主会急着将不能种庄稼的斥卤田卖出脱手,就算有不肯卖的,下面的人以官府的名义稍稍强逼,也能使之屈服。待到灌淤之后,再卖作良田,那时候就可以大赚一笔。”
林延潮闻言正色道:“梅兄所言是良策,若林某是商人,此举无可厚非。但是林某乃堂堂知府,朝廷所命的四品官员,若是如此做了,对得起这头顶上的乌纱帽吗?”
梅侃闻言看了林延潮片刻,然后点头道:“林府台,是梅某失言了,方才的话不过故意试之,梅某果真没有交错府台这个朋友。”
林延潮点点头道:“不过梅兄说的对,这三十多万亩中,还是有五六万亩是无主之田。若是引河灌淤成功,林某会将这些田都作淤田卖了,到时用以还钱,若是有不够的地方,林某将来再慢慢还,梅兄你看如何?”
梅侃点点头道:“可以,梅某现在身边只有十五万两银子,可以立即做主借给林府台。其余的十五万两,需梅某禀告家父同意后,方能借给林府台。”
“此外,这三十万两银子,我梅家收府台一成利息,这可以吧?”
林延潮笑着道:“一成利,已是便宜,如此林某就谢过梅兄了。”
二人谈到这里,都是取所需。
当下梅侃起身道:“那么梅某这就回扬州,禀告家父,以免耽误府台大事。”
林延潮道:“多谢梅兄了,那我就不强留,待他日再尽地主之谊。”
当下林延潮送梅侃出门。
回府衙后,陈行贵,张豪远与林延潮商议。
林延潮道:“这梅家的三十万两银如果拨至府里账上太惹眼了,到时就划到农商钱庄的账上。”
二人一并称是。
这时候陈行贵道:“府台,这贾鲁河疏通的事,之前我们农商钱庄已是在筹措银两了,缺口不到二十万。但是府台却向梅家借了三十万两,这会不会太多,到时候仅是利钱就要多还人家一万两。”
林延潮听了陈行贵这话,顿时无语,他能开口说,他原来向梅侃开价三十万两,就存了狮子大开口的意思吗?
漫天要价,遍地还钱嘛,哪里想到这位梅侃居然一口答允了,没有还价。
林延潮也是深表无奈,这等套路真是令人防不胜防。
当下林延潮只能道:“这你们就不懂了,借钱这事,钱借少了,你是人家孙子,但是钱借多了,人家就是你孙子。”
听了林延潮这话,陈行贵,张豪远都是满脸敬佩,一并躬身道:“府台高明!”
九百三十八章 打坝淤地()
临近初夏的柘县,天已是开始有些燥了。
孙承宗担任李知县的师爷,已是有半个月了。
签押房里,他拿起笔写了几个字,又想了想,从笔尖间里挑出几根断毫后,点了点头当下胸有成竹地奋笔疾书,一篇文章片刻在他手里写好。
然后孙承宗将文书给李知县过目,李知县笑着道:“孙先生,呢我还不放心吗?不用给我看,直接贴上去就好。”
孙承宗道:“太尊还是看一眼的好。”
见孙承宗坚持,李知县拿起读了,看后却是赞不绝口,一字不易的让孙承宗张贴去了。
孙承宗点点头,当下命衙门书手抄写好几份后,就贴了出去。
这告示在柘县张贴后,顿时县里乡里就炸开了。
于家沟,就挨着县城。
告示张贴后,于家沟里长就拿起锣敲了起来。
上百名村民从地头上被叫到村头,里长大声道:“乡亲们,官府又要开河了!”
村民们纷纷嚷道:“知道了,知道了,又不是第一次,若没其他事,我们就散了。”
“还以为什么事,咱们还要种庄稼呢。”
里长双手压了压道:“这一次不比以往,朝廷除了开河,还要引河灌淤,打坝淤地。”
“大伙听清楚了,是打坝淤地!咱们村东头那五千多亩地,都在坝里。”
消息一出,村民们都炸了。
众人纷纷道:“真的假的?”
“官府肯办好事?俗话说的好,沟里筑道墙,是拦泥又收粮啊!”
“这打坝淤地的好处,大家是都知道的,那坝里的淤田就是个粮囤子,再烂的地都能收粮食。”
“何止是烂地,就是不长庄稼的斥卤地,只要的河水淤泥一灌,立马就成了好田啊。”
“那村东头我家有十几亩斥卤地,原本是好田的,结果河水泛滥,十几年前给泡坏了,原来的良田成了种什么庄稼也长不了的斥卤地。若是淤泥一灌,又成了好田。”
“十几亩算啥?我家还有一百多亩呢?那是祖传的,上个月西村的高大麻子,要我一亩三钱卖给他,都没答允呢?”
这斥卤地就是现在的盐碱地,过去黄河泛滥,若积水不退,土壤容易盐碱化,就成了盐碱地。
想要将斥卤地变回良田的解决办法,就是引黄灌淤,引黄河浇灌,冲洗盐碱,然后形成新的土层。
这一点早在先秦时,就已经采用了。史记河渠书有云,用注填阏之水,灌泽卤之地四万余顷,收皆亩一钟。
至于左出颖给林延潮提出的疏通贾鲁河,就是用这等办法,他用挖通的引河的泥土筑坝,形成月堤将河岸圈住,然后引水灌淤,将坝内的土地都变作淤田。
这一套的手法,咱们老祖宗可是有两千年的经验。
听说官府要打坝淤地,老百姓们纷纷打听各自家里有多少亩斥卤田。
这时一人道:“孙二傻,你家里有二十亩斥卤田,不是发财了?”
“发什么财,官府会给你白修?你真当我是二傻啊!”孙二傻一点也不傻回嘴道。
“总甲,他们是要我们村出人还是出钱啊?”
里长听了道:“这我看看告示上怎么说?”
里长看了一阵,也看不明白,然后拉一名年老的书生道:“牛相公,你是读书人,看看这告示上怎么写的,我好几个字不识的。”
那年老的读书人,穿着长衫,袖子上都是补丁,但即便如此,下面大字不识的庄稼人对他也是很敬佩。
这牛相公咳嗽了两声,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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