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闻言叹了口气。
这叹息带着许许多多不尽之意。
过了半响,天子吩咐道:“高淮,过些日子你去河南一趟?”
“陛下还奴才去河南?”
“没错,给潞王办件差事,你和户部,工部的官员去卫辉府看看,璐王府修得如何,若有什么不齐全的,内库里再拨银子。河南的庄田,还有盐税,潞王奏请的,只要不过分的,就都遂了他的意。”
高淮跪下道:“奴才愚钝,除了服侍万岁爷,其他的都不会。”
“朕知道你离不开朕,但换了宫里其他人到了地方,还不大收贿赂,朕知道你不会。而且你是朕身边的人,这些官员们不敢怠慢,到时你就与河南官员好好谈谈。”
而高淮又流了会眼泪,然后目光落在了天子手抚的卷子上。高淮眼尖落在卷子的名字上,随即收回目光。
天子看了一眼高淮,即道:“这是林延潮昔日的状元卷!”
“是。”
“我问你这文章好与不好?”
高淮道:“陛下亲手取的自是极好。”
天子顿了顿道:“文章是好的,但三年前,朕没看不明白,三年后,朕再看仍不明白。”
“奴才愚蠢,陛下不明白,奴才就更不明白了。”
“你这阉人,六根不全,也不知这文章说什么。罢了,朕告诉你这头一篇‘刚柔并济’,林延潮在卷中赞得是张太岳,至于第二篇‘裴度奏宰相宜招延四方贤才与参谋请于私第见客论’,三百进士皆借此赞张太岳摄政之功,唯独林延潮与张懋修二人不为,言相权乃天子所借。”
“张懋修这么说是为父亲避嫌,但林延潮明知此举得罪张太岳,很可能令他得不了状元,但他偏要写之,你说这是为什么?”
高淮闻言当下道:“奴才愚蠢,虽看不懂文章里说什么,但听陛下这么一说,奴才猜想第一篇赞张先生,说明状元公畏张先生之权势,但第二篇状元公明知如此会得罪张先生,但仍如实而言,可见在他心中忠于陛下,更甚过敬畏张先生。”
天子闻言容色大喜道:“你这人若读书,恐怕是可以作朕的内阁大学士!”
高淮知拍中了龙屁连忙道:“奴才这点本事,都是平日陛下教的,若不在陛下身边,奴才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会。”
天子闻言大笑,随即不知想些什么,笑容敛去。
“林延潮终归是一个读书人,在读书人心底‘子曰’,更甚于‘召曰’。所以他心中有读书人的方方正正,不会一味逢迎朕意,所以这也是朕欣赏他之处。”
顿了顿天子龙目一闪,转过身道:“对了,高淮,你这一次河南务必要看一看林三元。他这一次钦差的事,办得不错,朕本是答允要升他的官。但朕又想起当初他上疏之事,突然又觉得咽不下这口气。你告诉他,朕还是那句话‘认个错就行’,否则就让林延潮继续给朕呆在河南挖河泥。”
说到这里,天子又露出久违般那等少年的笑容,仿佛狠狠地将人戏耍了一般,一副‘朕就是说话不算话,又如何了’的样子。
高淮很想替林延潮说一句‘陛下,君无戏言啊!’
可是他终归不能说,只能称是。
八百六十二章 卖田()
一 黄河的伏秋大汛终于是退了。
这时正好八月末,差不多是老百姓种冬小麦的时候了。
而伏秋大汛一退,河水从肆掠的遥堤与缕堤间退走,河道又重新束于缕堤之内。
因为之前建了格堤故而河水冲刷下,没有将淤泥带走,缕堤与遥堤之间就留下数尺淤泥,这就是淤田,老百姓眼底的膏腴之田。
这不大水一退,不少人就开始打着淤田的主意了。
百里缕堤其实因河工银不足,只建立了八十多里,又修补遥堤,还有一些地方河水容易变道的地方,也暂不作淤田打算。
预计近千顷堤内淤田,差不多还剩下给六百多顷,但即便这六百多顷也很是了得。
于是有些大户人家,就托衙门里的人打听,这淤田官府打算怎么卖?
他们准备买回来,就算是种一季也是合算,种上一季比普通庄稼收成,少则三倍,多则六倍,简直是种一季赚三季的粮,除了冬小麦,还能种其他的。
大户人家托关系的托关系,有门路的甚至直接打听到府衙里。
大户人家有这等本事,但小户人家就不行了,就算有关系,但他们手里又哪里有买田的钱呢?
家里的斥卤地多,送给人都没人要,就算不是斥卤地,也多是田土贫瘠,在地里种田时候风一吹,满头是沙。
但淤田里不一样,那土细腻得就如同家里吃的细面一般。
虽人人都知道淤田好,但是老百姓们也只有望田兴叹了,有时候耕完田,走至河堤上一看,心底不免百感交集。
修了一辈子堤,但堤修成后的淤田,最后只能给大户人家买去。
到了八月底。
官府衙役下乡,在各村各集贴出了告示。
却令整个归德府轰动了。
在商丘县县衙的八字墙前,人头攒动。
几个会认字的读书人摇头晃脑地念着道:“五亩淤田起售,每亩淤田二两九钱八分!“
“这是什么意思?”
下面的百姓纷纷着急地问道。
上面一名老农道:“就是官府说了,咱们如果要买淤田,最少一口气要买五亩,每亩……每亩是二两九钱八分。”
“不贵啊!”老百姓们纷纷开口道。
“这去年还没遭大水的时候,一亩下田都要三四两银子。去年于大员外买了沿河几亩淤田,一亩要十两银子呢!”
“诶,那淤田可以种两季,没看见,告示上说了,这是堤内淤田,只能春冬的时候种。官府告示上说得清清楚楚,可没骗咱们老百姓啊。”
“那倒是,那倒是。”众老百姓们纷纷点头。
“不过一亩淤田,卖得比下田还便宜,那也是合算啊!宋掌柜,你给咱算算,一口气要买五亩淤田要多少?”
那宋掌柜应了一声,拿出算盘噼里啪啦地开始打,一旁人早有人笑出声道:“就这还要算?不就是十四两九钱吗?一亩按三两银子算,再扣一些,还需用得算盘。”
哈哈!
老百姓们传来一阵笑声。
宋掌柜也觉得窘迫,埋怨道:“官府也真是的,索性就卖三两银子一亩好了,有零有整的,这样多好。如此咱老白姓还要算一算。”
“能便宜一钱是一钱。”
“一钱银子能买一斤肉呢。”
“但是这十五两银子,咱们可以凑不出啊。”
“是啊,十两银子就够咱一大家子,好吃好喝过一年了。”
“慢着,慢着,你没看见吗?官府告示下面还有呢。”
“上面写什么呢?”
“官府上面说,本府在籍百姓都可依户买田,十亩以内,可先缴一半的钱,剩下的另一半百姓可从农商钱庄贷款,这贷款是什么意思啊?”
“告示上说了,就是借钱!但是以后要还的。”
“怎么还?”
“上面说了,有按一年,两年,三年,一年利息低点,两年高些,三年就再高些。三年也不超过一成利。不过这钱到期不还,这田官府要收回去,你前面的钱就算白缴了。你们自己要掂量掂量。”
众百姓们纷纷点头道:“原来是这样啊!”
“至于十亩以上,官府说了,就不许去贷款了,要那些大户人家一口气给清现银。”
“这不是官府,故意便宜咱们老百姓吗?否则卖得这么便宜,都给大户人家买走了。”
“淤田收成好啊!这辛苦干几年,就回本了。”
老百姓们嗡嗡地商量着,大家心底仍是有疑虑。
“你说会不会缕堤被冲垮了,大水淹了咱们田?”
“或者河水改道了?”
“是啊,是啊,风险是有。”
“咱们家里又不是没有田种。”
“马员外平日虽说要的租子高,但是紧紧巴巴的还是能过日子。”
“呸!没出息一辈子租着人的田种。你回去跟你娘过去吧!”
“翠娥,翠娥,我这不是和你商量的吗?”
老百姓们七嘴八舌的说了起来,然后有些担心的,又心疼拿不出钱的大声说服乡亲们别出这笔钱。
但是还是有不少人意动了。
“等等,还有最后一句,告示上面写了三年之内,淤田免征田赋!”
这消息一出,下面的老百姓们都是不安分了。三年免征啊!也就是老百姓种每一粒粮食都是自己,不用缴田租,不用缴税。
“要不然,老二先不娶媳妇了,再问咱家亲戚借点。”
“是啊,再辛苦个几年,说不准还能帮小妹赚一份嫁妆。”
“林青天,怎么说也不会坑咱们老百姓的。”
“是啊,咱们信他。”
“这就回去凑钱。这米咱不先卖了。”
“咱们虽没钱,但上面不是说了,还有官田吗?”
“官田每亩田租是不是五升三合五勺!”
“没错,没错,咱们有一把气力,去租种官田好了。”
老百姓们各有各的算盘,至于大户人家没有贷款,也不能租种官田,他们则是想着如何凑钱多买下一些。
六百三十余顷田亩,就是六万三千亩淤田。
不过十日,一共卖出了三万五千六百余亩,每亩作钱二两九钱八分。
那就是近十万两的银子啊,如此林延潮不仅将之前挪用府库的公款,向民间借贷的物料尽数还清,还倒赚三万两。
消息传到知府付知远的耳里,顿时震惊了。
八百六十三章 观点()
一 府衙里。
付知远面色有些凝重,向下首的林延潮问道:“这淤田真卖了近十万两?”
付知远带着怀疑向林延潮问道。
这是十万两银子啊!对于付知远这一府正堂而言,仍是如天文数字一般。
林延潮很淡定回答道:“府台,其实不止,比十万两还多一些。”
付知远有些坐不住了,又问了一句:“比十万两还多?”
“是,差不多十万五千两如此,都是现银,都摆在府库里,没有短少,请府台查点。”
震惊之后,付知远缕着垂至胸口的长须,似在肚子里消化这林延潮报出的这个数字,接着道了一句:“太多了。”
林延潮认为自己没有听清,什么太多了。
知府居然还嫌自己收得太多银子?
其实若非归德贫困,又兼林延潮不肯卖户籍不在本府之人,加上他不肯给本府大户人家放贷。
这淤田放在开封,民间作价最少是在四两银子以上啊。
林延潮卖得不到三两,着实是‘贱卖’了,但付知府没有怪林延潮卖便宜,却说卖贵了。
“兴修水利,本乃官府份内之事,朝廷拨了五万两河工银,就是要我们都用在老百姓身上,没叫我们将来要还给户部,河道衙门。”
“你现在不仅将户部拨得五万两银子一文不少拿回来,还从老百姓身上倒赚了三万两,此事说来实是天荒夜谈,除了本府,外面哪个官员肯信?”
付知远说得林延潮是‘无言以对’。
难道真要累费巨万,黄河泛滥依旧,老百姓民不聊生,这才叫治河。
自己这不费一钱,大河相安,万民官府,俱得其利,官员们一个个都不相信,认为你是在横征暴敛。
林延潮简直要吐血三升啊!
不过话说回来,这也是现代人与古人认识的隔阂。
确实在明朝官员眼底,给老百姓兴修水利,灌溉农田这是理所当然的。
除非向老百姓征收正常的税赋外,朝廷不应该向老百姓收取另外的钱财。
如归德本地的名臣宋纁就曾说过这几句话。
有人某地建议某地有珍宝,可以拿来卖了给国家增加收入。宋纁答说,朝廷钱谷,宁蓄久不用,勿使搜括无余。主上知物力充羡,则侈心生矣。
宋纁的观点,看来很迂腐。
但这却是当时政治正确,大臣们都认为,朝廷不要想办法从民间收刮钱财,只要税赋够用,能维持朝廷,就要让利给老百姓。
这就是孔子说的‘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
此乃儒家藏富于民,民富天下足的思想。
所以为什么王安石变法那么多人骂?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如司马光这样人品方正的大臣看来,王安石这一套就是变着方的收刮民财。
这个观点,当然不能说错,而且很朴实,很高尚。
林延潮当下道:“昔年王安石言青苗法时,举国反对,觉得朝廷不应收百姓之利钱。”
“然王安石却道二分不及一分,一分不及不利而贷之,贷之不若与之。然不与之而必至于二分者,何也?为其来日之不可继也。恳请府台明鉴!”
付知远没有被林延潮说服,问道:“你说开田六百余顷,但这河边淤田与滩田无异,若河道一变如何办?还有老白姓在堤内种田,是否会伤及堤根。”
林延潮道:“府台放心,缕堤遥堤束河,以淤地耕种,当年潘河台治河后,下游白姓已是在办。至今已是数年,没听过什么不妥,反而堤内老百姓会自发固堤,以束河道。”
“我归德滨河而不敢引水,百姓一直苦其,早有人倡议,仿江南圩田濒河修建淤田,但官府却无钱组织(参见归德府志)。这堤内淤田,更是民之所愿。至于江南圩田都建湖边,黄河似之,汛期肆掠,平日却甚是驯服。”
付知远听了林延潮一番解释,原来潘季驯治河时,下游早有百姓这么干了,这才稍稍定下心,然后道:“那你也要效潘河台之律,吩咐百姓,将屋舍建在堤上,不可建在淤田内。每年四月至九月堤内一律不许耕种。百姓有任何损伤,你我都是罪人!”
林延潮听这话,知付知远还是肯变通的,当下大喜道:“是,下官这就吩咐人去拟条文来。”
林延潮见付知远仍是有几分忧心忡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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