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这个年月,两块大洋能让普通人家过上富足安逸的生活了,吃香的喝辣的不敢说,但隔三差五地吃顿白面,还是没问题的。白面擀的臊子面配两片牛肉,浇上一勺辣椒油,再放两勺米醋,那美味给个娇滴滴的婆娘都不换呀。
米老三凑了过去,一脸的媚笑:“少东家,您看等明日老东家过了头七,咱们广聚财是不是重新开张?”
米老三的试探,代表着所有人的心声。
在这些人心里,广聚财在则杨家在,若广聚财不在,汾阳杨家就不复存在了。杨建昌举家搬往太原,能带走的家仆顶多三两个,剩下的都要丢饭碗。
杨建昌冷冷一笑,摆了摆手,双手叉腰:“米老三,广聚财的帐马上给我封了,另外你给我算算这些伙计雇工的工钱,结算清楚。”
“念在你们为我杨家做工多年的情分上,我给你们每人多结算一个月的工钱。从今日开始,广聚财关门停业,你们领了工钱之后,各自另谋高就吧!”
米老三脸色骤变。
这几天他担心的事终于还是来了。
所有的伙计雇工等人先是保持着异样的沉默,旋即鼓噪起来,不少人冲过来,将杨建昌团团包围,七嘴八舌地央求杨建昌不要关了广聚财,有的伙计甚至痛哭流涕不止,顺子更是情绪激动下噗通一声跪在杨建昌面前,扯住杨建昌的腿哀呼道:“大少爷,不要啊!广聚财就是兄弟们的命根子啊,你要关了广聚财,让这些兄弟还怎么活得下去?”
杨建昌不屑一顾地撇了撇嘴,心道你们这些泥腿子穷鬼佬活不活得下去,跟老子有卵子关系?我们杨家还能养你们一辈子?
杨建昌不耐烦地一脚踢开顺子,不由分说,推开众人,拂袖而去。
留下乱成一团的众人。
薛念祖英挺的面容上掠过一抹无奈,发出一声悄无声息的轻叹,然后转身走去了自己的住处。他推开卧房的门,抓起早已拾掇好的行礼包袱,游目四顾,眼眸中闪过一些不舍。
他的屋中别无长物,只有一炕、一桌、一椅。而除了几件随身衣物之外,也别无资财。
他跺了跺脚,正要出门离开,却见杨建昌和他的母亲冯氏堵在了门口。崔氏母女也跟了过来,还有顺子等年轻伙计也围在了院中。
杨建昌面带冷笑:“薛念祖,我们杨家为你父母料理后事,五年来供你吃喝养着你,如今你既然要离开我们杨家,那么,别怪我翻脸无情,杨家的一块大洋你都不能带走!”
杨建昌紧盯着薛念祖背上扛着的包袱。
薛念祖原本平静的脸上浮起怒色,他万万没想到,这杨建昌龌龊至此,竟然怀疑他要携带私吞杨家家财离开汾县!
薛念祖缓缓取下身上的包袱,走到院中,放在地上,打开,里面只有两件衣衫,和一个精致的镶嵌着铜丝银线的半尺见方的木匣子。
薛念祖目光清澈,“大少爷,念祖在杨家做工做事报恩,不取分文工钱,这在杨家,人尽皆知。老东家历年来赏赐之财物,念祖已在昨日悉数交予柜上保管,顺子和米大掌柜的可以作证。薛某今日离开杨家,带走的也就是这几件换洗衣衫,仅此而已。”
“大少爷莫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薛念祖的声调虽然不高,却隐含几分愤怒。
而周遭的顺子等人也都气不过,怒视着杨建昌。
薛念祖五年来在杨家任劳任怨,代替杨元舒撑起了广聚财。他虽不是掌柜,却发挥了比大掌柜米老三更大的作用。
更有甚者,薛念祖还利用薛家的家传酿酒技法,指导改良了杨家酿酒工艺,广聚财这几年生意兴旺,他堪称居功厥伟。
不要说薛念祖没有从杨家拿一块大洋的报酬,清清白白来又两袖清风地走,就算是带些资财离开,也是应该的。
杨建昌紧盯着地上薛念祖包袱中那个木匣子,冷笑起来:“打开,里面是什么?你敢说不是我杨家的宝物?”
薛念祖面不改色:“大少爷,这是家父母留给念祖的家传之物,与杨家无关!”
杨建昌呸了一声:“你们薛家就是从四川跑到山西来逃命的乞丐,能有什么家传宝物?打开,一定是我们杨家的东西,你休想在我眼皮底下浑水摸鱼!你要是敢抗拒不从,那我可就报官了!”
薛念祖满脸涨红,双拳紧握,肩头气得都在颤抖。
薛家固然是来山西投奔杨家不假,但薛家在蜀中也曾经是高门大户,他这个独子也识文断字,满腹才学。
他固然年少老成,又心怀隐忍,但终归还是处在血气方刚的年纪,杨建昌如此咄咄逼人在前,对薛家和他个人百般羞辱在后,纵是泥菩萨还有三分火性,何况是薛念祖!
薛念祖抬头望向杨建昌,目光冰冷如刀。
他又俯身下去,抓过木匣子,起开封条,打开,里面赫然在目的是一块青褐色湿漉漉的窖泥,巴掌大小。而除此之外,就是一本薄薄的册页了。
“这是我薛家过去在蜀中酒窖的一块窖泥,不过是留为纪念。这本册子,是我薛家的家谱和酿酒技法。”薛念祖的声音陡然间拔高了八度:“杨建昌,这与你们杨家何干?你莫要忘了,你们广聚财现如今的酿酒之法,还是我薛某人参照家传古法改良而来,这五年来为你们杨家赚了多少大洋,你心中有数!”
“杨建昌,人在做,天在看,你若要再羞辱薛某,薛某必与你不死不休!”
薛念祖旋即合上木匣子,收好,提起包袱,缓步逼近两步,目中的怒气溢于言表:“杨家对薛某有恩,但这五年来薛某已经偿还清楚,从现在开始,薛某不屑于你这等浪荡纨绔为伍,你我就此别过,各自安好吧!”
杨建昌张大嘴,本来还想耍耍威风,但见薛念祖如此凛然不可侵犯的情态,突然间有些莫名的心怯,他忍不住后退了两步,避开了薛念祖刀锋般锋锐的目光注视。
薛念祖阔步行去,与杨建昌母子擦肩而过。
在路过崔氏母女身边时,他的脚步微微停滞了一下。
“念祖哥……不要走,好吗?!”两行清泪从杨曼香柔美端庄的脸颊上滑落,因为情绪激动,她秀美的肩头都在隐隐颤抖。
五年来的青梅竹马朝夕相处,方还历历在目,转眼间却要化为路人。
薛念祖长叹一声,回头来深深凝望了伊人一眼,向杨曼香母女抱拳躬身:“二夫人,二小姐,念祖说过,广聚财在则念祖在,今广聚财已然不复存在,念祖自要离开杨家!从今往后,山高水长,还请夫人和小姐善自珍重!”
说罢,薛念祖虎目含泪,掩面奔去。
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第五章侠肝义胆(2)()
绚烂的阳光铺洒在关门沉寂的广聚财酒坊之上。
薛念祖跨出高深的门洞,站在酒坊街上,抬头望着那烫金的广聚财匾额,目光又从两侧门厢上的对子上掠过:“纯粮精华匠心窖藏,人间佳酿十里飘香”。
这对子字字飘逸有力,纯正的古风隶书,一气呵成,柔中带刚。
眼前的杨家深宅和广聚财酒坊浑然一体,青墙绿瓦,深不可见。院中那棵百年的老槐树根深繁盛,一条枝丫探出墙来,两三只灰色的雀鸟跳跃在枝头,发出叽叽喳喳的鸣叫。
薛念祖心头泛起一丝不舍,瞬间又强行抹去。
他背着包袱信步行去,却被宝増永大掌柜吴作福给当街拦住。
“念祖兄弟,这是何往啊?”吴作福一脸的笑意。
薛念祖扫了吴作福一眼:“吴掌柜的,薛某今日离开杨家,要起了我爹娘灵柩启程返回蜀中故里。”
吴作福故作震惊:“哎呀呀,念祖兄弟,好端端地,这是何故?你爹娘早已入土为安,你这又何必……来来来,念祖兄弟,借一步说话!”
说话间,吴作福扯住薛念祖的胳膊,硬生生将薛念祖拉进了宝増永。
吴作福将薛念祖让进了自己作为掌柜的里间,让小伙计泡上一壶清茶,嘿嘿干笑道:“念祖兄弟,杨家老太爷殁后,你们这广聚财看来是要关门停业了?”
薛念祖拱了拱手:“这是杨家少东家的决定,与薛某无关。薛某当初与老东家有言在先,广聚财在则念祖在,既然杨家要关闭广聚财,念祖自然也不用再守承诺!”
吴作福笑:“那是,念祖兄弟这几年为杨家也是鞍前马后出了不少力,以念祖兄弟的本事和家传技艺,在我们这酒坊街上何愁没有用武之地?”
吴作福拍着自己的胸脯:“念祖兄弟,请恕我直言,既然你与杨家恩断义绝,再无瓜葛,那就不如留在我们宝増永吧,我们东家说了,只要念祖兄弟肯屈就,这宝増永的二掌柜之位虚席以待,而且,工钱按照通行的双倍来算,年节规例更是少不了!”
宝増永的周长旭想要拉他过来,已非一日,这在酒坊街上也不是什么秘密。吴作福的高价延揽,早在薛念祖的意料之中。而事实上,只要薛念祖开个口,不知道有多少酒坊会请他过去。
薛念祖早有定数,微微一笑,摇摇头道:“多谢周东家和吴掌柜的厚爱,但请见谅,念祖不能从命!”
吴作福皱了皱眉:“念祖兄弟,我们宝増永可是汾县数一数二的大酒坊,你若是对工钱还不满意,我去禀告东家,让他再涨一筹,你看如何?你要知道,除了宝増永,再也没有一家酒坊能出得起这个价了!”
薛念祖起身拱手:“吴掌柜,并不是钱多钱少的事儿!宝増永与广聚财素来就是对手,哪怕是薛某离开杨家,也断然不会投身杨家的对手做事,抱歉了!”
薛念祖转身就要走。
吴作福急了:“念祖兄弟,杨老太爷已经不在人世,杨家的广聚财也业已关门停业,现如今宝増永一家独大,哪来的对手之说?你我联手,定能成就一番大业,你又何必枉顾我们东家的一番美意呢?”
薛念祖笑了:“吴掌柜的,广聚财虽然关了,但在薛某心里,老东家却永远活着。杨家对薛某有恩,哪怕是薛某流落街头饿死,也不会做这种背叛广聚财的事!”
“念祖对宝増永和周东家并无嫌隙,只求一个心安理得。多谢好意,心领了!”
薛念祖扬长而去。
吴作福望着薛念祖毅然离去的背影,轻轻嗟叹:“此子侠肝义胆,忠诚不二,颇有上古君子之风啊。”
咳咳!
宝増永东家周长旭从后堂转出来,清了清嗓子:“什么侠肝义胆?这叫愚蠢!那杨元舒死都死了,他也被杨家给扫地出门,竟然还抱着杨家的门不撒手,真是不识抬举!”
“东家,我已经好言拉拢,开出高价,奈何他还是不肯。”吴作福拱了拱手。
周长旭撇撇嘴:“不识抬举就算了,不过,他既然要走那就走吧,反正如果不能为我宝増永所用,也不能进其他酒坊!老吴,你给我盯紧了,若是他去了其他酒坊,我们再想别的辙!”
周长旭的三角眼中闪烁着轻蔑之色:“我倒是要看看,他是真要走还是虚张声势,故作姿态给外人看的!”
吴作福嗯了一声:“东家,要不要我再去拉几个广聚财的酒工过来?”
广聚财传承百年,广聚财的酒工肯定掌握了一些酒坊的机密。能拉一些人过来,对宝増永有益无害。
“拉什么拉?广聚财树倒猢狲散,他们这些人丢了饭碗,现在是他们求着我们上工,不是我们去拉人!爱来不来,不来滚蛋!老吴,你记着,我们宝増永不是什么人都能来的,在广聚财干满三年以上的酒工可以考虑,其他的伙计一概不要!”
“那倒也是。”
周长旭阴笑起来:“我听说杨建昌那小子已经开始变卖田产家产,居然只分给崔氏娘俩一栋宅子和一顷地,真是狠啊!”
“崔氏娘俩不跟着杨建昌去太原?”
“去甚?那冯氏善妒,有杨元舒这老东西活着还能压住她,如今杨老头一命呜呼,她眼里还能容得下崔氏母女?才怪了。”
“东家……”吴作福沉吟起来:“倘若崔氏母女不走的话,您说这广聚财会不会在她们手上再开张呢?那薛念祖跟杨家二小姐青梅竹马,县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若是薛念祖虚晃一枪,再回头跟杨家小姐联手,重开广聚财,那我们宝増永岂不是……”
“不会!杨家那逆子把广聚财账上的钱一扫而空,广聚财的主顾这两日都跑来了我们宝増永,没有本钱和主顾,薛念祖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开不起酒坊来!只是可惜了广聚财这块牌子,传承百年啊,就这么毁了,着实有些可惜!”
周长旭又摆了摆手,“薛念祖那小子不但有几分傲骨,还是出了名的犟驴,好马不吃回头草,他既然离了杨家的门,就不会再回去!”
……
杨府。
杨建昌忙着变卖汾县的家产田产,只待杨元舒的头七一过,就带着母亲冯氏和冯氏的两个侍女离开县里,去太原。
说起来,他也算是真狠。这就只给崔氏母女留下了这栋老宅和一顷地。这算是分家了。
当然,对于普通人来说,一栋深宅大院和一顷地也值不少钱了,但对于家大业大的杨家来说,杨曼香娘俩分得家产之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
在杨建昌母子看来,能留下这些,足够崔氏母女过活了。
虽然心里气愤,但崔氏却是敢怒不敢言。
本就是小老婆和庶出的女儿,面对强悍的长房嫡子和正妻夫人,在分家产的事儿上,毫无半点话语权。
崔氏神色哀伤,凝望着堂中杨元舒的灵位眼角噙泪,哽咽不语。
杨曼香银牙暗咬,道:“娘,大娘和大哥太过分了,欺负我们孤女寡母,不行,我要去找他说道说道!”
崔氏一把抓住女儿柔弱的胳膊:“香儿呀,还是算了吧。毕竟我们能有个地方住,还有一顷地过活——只是可惜广聚财,说关就关了,你爹一辈子的心血终归还是毁于一旦,哎!”
“本来娘还想争一争,至少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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