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头道:“先前祭织女娘娘,姑娘说先要清净一颗心,不然祭品纵然摆对了,娘娘也不要享的。老爷总怪五公子不好好读书。今儿五公子也不读书,倒吹起笛子来。时候错了,吹得再好,也不对了。姑娘说婢子可有道理?”
唐静轩暗道:妙啊!
先前笛曲果然动听,但因为是云柯吹出来的,唐静轩就不爱听下去。这丫头竟也晓得“正人而设”的大道理!定是主子教的好了。倒是哪一位小姐呢?
小姐道:“你也不对了。”
丫头不懂:“哪里不对?”
唐静轩与丫头一起候教。
小姐道:“风不语,竹无罪。奏者有错,风度竹音却错在哪里呢?我们在这里,风恰好在、竹也恰好在,有人让风竹织成宫商,正好流过我们的耳朵,也是缘份。非要说个对错,这份心岂不是已经偏了自然大道吗?”
唐静轩心头一澈:着啊!这份见解,真有禅味了!到底是哪位小姐,有此妙见?
他支着耳朵,那边一时却又无声。(。)
第七十七章 是君心绪太无聊()
过了一会儿。大约是一朵夕颜花绽开的时间。风动花簌簌。山上风本来就多。唐静轩听见丫头的声音道:“呀,小姐,以花砌字,难怪风要吹走的。多可惜。”
唐静轩终于忍不住在枝叶间偷看,但见一个着栀子色底子绣花窄袖衫、以蟹金短簪拢了双鬟的少女,蹲在满地落花之中。那些芸花想必刚被拢来砌成字、又被吹开了,略见几处还聚成笔划,却已不成字形,但见弧转处柔媚如她背影线条。
唐静轩不由得惋惜起来,未能早一点见她砌的什么字。
她却袖着双手,问丫头:“你知道我砌的是什么?”语气中没有一点不愉快。
丫头搔头道:“好像是……如什么……亦如电……”
呀,如露亦如电,如梦幻泡影。
唐静轩曾访慈恩寺,见一挂单的僧人,合掌喃喃,翻来覆去只有一句,别人问他念的哪句,他也闭目不答。别人好容易听清了,乃是这句,便劝他:经书里还有其他极好的,何不都念念,怎么只困在一句里呢?太执念了罢!
挂单僧人眼皮一开,听说倒是目光如电,终于回答了:“你要到岸,原只一张船。你不到岸,搓了万条缆绳又有何用?”
众僧们摸着鼻子退回来,把这事当笑话讲。唐静轩听了,倒有所触动,自己写了好几次这张字,看看,总觉得不尽情,又烧化了。现在想来,何如这双鬟少女砌花来得妙哉!
双鬟少女果然对丫头道:“你不知这句话,吹去又有什么可惜?你知道了这句话,吹去又有什么要紧?”
唐静轩微阖双目仰起脸,光线从花叶中筛下来,薄绿的在他眼帘上晃。他轻轻摇晃着脑袋,怡然如饮了一杯极好的清茶,太过适意的缘故,几乎要醉了。
丫头却似乎还是有很糟糕的事埋在心里。忍了又忍,问:“姑娘,你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咦?”双鬟少女问得跟唐静轩一样,“我为什么不能笑?”
“因为人家都传你在山上。跟唐公子……”丫头简直的说不下去。
“哎,那时正好,月亮在,他在,我也在。福姐姐在,山啊树啊都在。”双鬟少女满不在乎道,“那又怎样?为什么不说?就因为不说,反而像有了什么似的。就说出来又怎样?我还没死,风还在,花还在,我还在,难道我就不能笑了不成?你啊你——”双鬟少女忽问,“咦,那边是谁落下的手简?”
唐静轩也把视线移过去。
他的心很乱。
这双鬟少女。原来就是云蕙。按谢云剑的说法,应该受流言中伤极深,简直都要了无生趣了的谢七小姐云蕙。
那流言确实杀伤力极强。不然唐静轩不会仅凭云剑三言两语,就答应诣门赔罪。而云蕙本人的态度,居然是这样、这样的……
如何呢?
唐静轩形容不出。就像他从来形容不出自己心目**度一生的伴侣,究竟应该是怎样的。但云蕙的背影,却悄悄与他心中那个虚幻的影子重合了。
花廊下一丛碧绿芭蕉,廊杆上遗着花笺,细笔与香墨。
丫头道:“哦,定是……写的。”
当中声音好轻。唐静轩听不清是哪位姑娘遗下的。但他听见了云蕙脆甜的声音念出来的牙简上的半阙词。
其实,严格来说,云蕙的声线并不非常符合唐静轩的审美。唐静轩喜欢的声音,会更低一点点、更舒缓一点点。像阳光照得微暖的,像——像溪水般柔和的丝缕,在耳畔拂过,却不留下一点潮意。那才是最理想的状态。
但云蕙的声音,太甜了,也捏得太窄了。
要感谢芭蕉的绿意、感谢山风的吹拂、感谢花叶光影隔开的半廊距离、还有她念的内容。都使得她的声音愉悦了唐静轩的心与耳,没触到他的逆鳞。
她念的是:“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
只有半阙。这半阙挺美的,但却无以为继。在这夏日暑气微凉青绿的回廊,朦胧的桂花香初初浮动,丁香在阳光下优柔的弯下颈子,接下去难道要继续伤感下去么?似乎太造作了。可是难道续起欢欣的调子来?又太俗硬了。
难道留词的人要搁笔而去。唐静轩想想,也替她为难。
云蕙却提笔作续,写了,又与丫头笑。那笑声让唐静轩也欢喜起来。
等她跟丫头走了之后,唐静轩走向前,看着窄窄花笺上笔迹迥异的两阙词。
上阙圆融温缓,下阙娇宛媚人,道:“是君心性太无聊,种了芭蕉,又怨芭蕉。”
“妙!”唐静轩不由击节。
他告辞时,想着,该叫家里提亲了。想必长辈们听说他终于肯结亲,一定会很高兴吧!
……事实上,长辈们听说是个庶女,心里难免还是要打个格愣的。好在谢家门第不错、门风良好,云字这一辈也争气。唐静轩若是再坚持——嗯,他想必是会坚持的——那唐太守等长辈们估计也就允了。
若不是有个小贩,再次出现搅局。
那小贩挑着个担子,在路边歇凉。担子干干净净的,小贩衣着也干干净净的。担子上本有“阿憨大”的标记,却用洁白的土布手巾遮住了。这个记认在锦城已经略出名了。人都知道:买阿憨大的东西,是绝对可以放心的。
当然,这标记就算露出来,唐长孙也不认识。小贩的名声当然还没传到唐长孙的耳里。
唐长孙养尊处优,何必买这种东西呢?
但是这个小贩的身边有一双洁白的大鹅。
鹅这种动物,算是水禽里相当优雅的。据说当年书圣王羲之都在观鹅中领会了书法的真谛,像唐长孙这样有鉴赏力的人,当然会多看一眼。
然后他看见小贩的担子里有装水的竹筒,表皮烟青、剖面雪白,是刚做的,还带着一枝新鲜的竹叶。这也是很雅致的,唐长孙难免又多看了一眼。
小贩就问他们要不要买水。
唐长孙的随从当然有带水。但唐静轩还是大发慈悲买了一筒。小贩得寸进尺,推销起书本来。说是北边传过来的新样文章。
唐家随从笑话他一个小贩,懂什么文章?
小贩就说:有个相公说好,亲手抄的,他跟他朋友就抄了两本,另一本被别人重金买去了。
一边说,小贩一边把书翻开,证明给人看:这真是好东西。
唐长孙看见很熟悉的诗句:是谁多事种芭蕉……
他一怔。
小贩又多嘴转述那位相公的抱怨:买主好没眼光!他的字多潇洒,他朋友的字则太媚了,像闺阁女孩子,没有大好男儿风。结果买主还叫他朋友多写几个字,用重金买的!真叫他想不通啊……
唐长孙倒是好像想通了什么。
想通之后,他的感觉就像吞了个苍蝇。
小贩还想说下去,有个老农从山路那一头追上来,定睛一看这局势,忙按住书,点头哈腰,跟各位大爷说:不卖了!弄错了。书是不卖的!
唐静轩也不想再问下去了。他让随从们抬起他的轿子。走罢!
提亲什么的,当然偃旗息鼓,就此罢议。唐静轩并且这辈子都不愿意再踏入谢府了。云蕙还小,未必能做这么多事。背后是谁操纵指使?他想想都怕玷污了自己的心境。
云蕙一心盼望的提亲人,并没有踏上门。林姑娘再次泻肚子的罪魁祸首倒是找到了:小丫头飘儿,因苦于便秘,自己拿了通肠药,据说没保管好,撒到了林姑娘喝的汤里。
英姑和邱嬷嬷那个气啊,把飘儿拉进厢房要管教。飘儿也没规矩了,竟寻死觅活。正巧丫头洛月从外头经过,因她跟飘儿从前一起伺候过谢六小姐,也算有旧谊,就去安慰一下飘儿。片刻之后,飘儿倒是不哭了。洛月拿了一张小纸片,交给明珠去。
明珠但见这是撕坏的一小张纸片,上面只残留了两个字的半边,可能是“汝须”,也可能是别的字。笔划倒似乎挺沉融的。
明珠当时脸色都变了,问洛月来龙去脉。
洛月说得很简单、很少。说到这纸片,只道敬惜字纸,不敢乱丢,想来交给明珠奶奶处置是最妥当的。
明珠闭了闭眼睛,再睁开,道:“人都说你憨,想不到你才懂事呢。”
洛月难得受这样的夸奖,诚恐诚惶把头低了下去,差不点把英姑叮嘱叫她的内情都吐露出来:其实不是我懂事,都是人家教的……
但英姑还有一句:你想不想为你姑娘在天之灵伸冤?
洛月不知道六姑娘有什么冤,但总觉得这事儿没完。为这一句话,她低头、她撒谎、她忍!
飘儿被撵了出去,痕迹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就像从没出现过一样。洛月由明珠保举,替了飘儿的位置。
老太太问了句:“听说那丫头不聪明?”
明珠道:“老太太明鉴。不是聪明人,但忠厚老实,肯干活。就要这样的人,恐怕能安静些些呢。”
老太太就没再问。(。)
第七十八章 暗操商号放眼线()
林代有些诧异:云舟被她翻盘成这样,再怎么也该发现林代是个多强劲的对手、多处心积虑在与她对盘了!
可云舟居然没有任何动静。
明明算了要有暴风雨,天空却一派平静,这比乌云密布还叫人担心呢!
林代是想把云舟惹毛了,让危险出现,好叫身体的正主儿林毓笙不敢回来收割胜利果实,而林代也更有资本跟天庭——或者不管什么地方吧,总之是负责的部门——去讨价还价。
想是这样想的,但云舟沉稳成这样,林代也有些发毛,生怕玩火**,真把自己烧上,那就惹人笑话了。
以前杨律就曾警告过她:小林你啊,聪明是聪明的,就怕吃亏也要吃亏在这上面。不晓得见好就收,终有惹火烧身的时候。
林代有个好处,就是受教。
此时既然山雨欲来,心惊肉跳,她不如装柔弱,就说山上的凉气还是与她不相宜,她不如回锦城明绍坊宅里去住。
这样一来呢,肯定在长辈心中留下不好的印象,觉得她太麻烦。但反正十来天之后,林代就要有个更大的麻烦给人了,虱多不愁,不差这个。
英姑倒是警告林代:既然跟四姑娘已经明着结仇了,彼此心里都雪亮。她未必容你就这么逃了。
林代深以为然,与英姑商讨了一个备用方案,专门防范云舟的。
出乎她们意料,林代一告病,谢家的人居然很爽快的就把她跟易澧送下山了。
易澧觉得山上好玩,有那么多小鸟儿小松鼠小虫子的,让他有回了家的感觉。说走就走,城里又实在是闷热,让他不痛快,承嗣以来第一次生了林代的大气,嘟着嘴不说话。林代安慰他:“回去之后,很快。姐姐给你找个好玩的。”
易澧知道林代肯定能变出很多新鲜玩具,是他在原来家里别说没玩过、甚至瞧都没福气瞧的。但说也怪,在穷乡野时他渴望着这些高档玩具,如今富裕了。才能多久?他反而怀念起在田野里自由奔跑的时光,是林府、谢府的高墙内都不能允许的。太虚山别院里虽然也不能让他尽跑,总算略略放松,聊胜于无。云柯又真是个好玩伴。跟姐姐回城之后……不是他不喜欢姐姐……但总归有憾!
林代瞅着他闷鼓鼓的腮帮子,好气又好笑。加重语气道:“姐姐一定给你个惊喜,叫你想不到,你肯定满意!现在,你只要信姐姐就是。”
话只能点到这里为止。易澧能不能开心起来,只看他信林代有几成了,能不能在完全不理解的时候,也信赖这个姐姐能扭转乾坤?
双双在旁听了,也不由得问自己:信,还是不信?从,还是不从?
这真是个大问题!
她换了多少个主子、甚至多少个名字?得扳着指头好好数数才能回答。总之如水上的浮萍。漂到哪儿,在哪儿勾留片刻,风一吹,水一动,又走了。这样的生活让她磨练出一个技能:到哪儿都能应付、到哪儿都不用心,见难就躲、见好就上,眼尖皮滑,生是全套子的功夫!
所以张神仙来买她,她肯卖,完全一点没有叛徒的内疚和心虚——喂。要做叛徒,先要认主的好伐?家狗才有叛不叛的问题。你见过指着一只野猫骂叛徒的吗?人家野生喵才不睬你哪!
到林代神奇般的在立嗣风波中全身而退,到锦城来享福,给双双取新名字时又这样尊重。双双隐然生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痴想,竟觉着,若能这样伺候姑娘一生,未必不是件好事。
张神仙打消双双幻想,让她清醒过来:谁的钱也不如握在自己手里的钱来得实在,谁的前途也不如自己置办的前途来得可信。
这时候。双双仍然是打算给张神仙通风报信,末了拿钱回乡养老的。但她已经生出内疚和心虚来:她又不傻,看出张神仙,也就是云剑,说不定也就是谢家,盯上的该是林老爷遗产,要鲸吞了去,姑娘和嗣少爷生活怎么办呢?若是穷死饿死、或者气死了,做了鬼不要找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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