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会儿,里面的人才把门开了。郭慧天真想问:“你腿瘸吗?还是里头路有十里长?你要走这么久?”
门开了,郭慧天却只好把话又咽回去了。
那是一个黄衫朱履的白发老人。
黄是泥土一样的黄,朱是劣质朱砂褪了色的朱,白是陈年霜雪的白。他老到什么程度?佝偻着比郭慧天的胸还矮,像个大虾米。
这家主人够狠!比英姑还狠!居然敢用了这么老的一个老苍头来应门。果然人家不好意思跟他吵骂——可是难道不怕耽误事情么?
郭慧天跟他连说带比划,意思是要进去看看里头的房间,请他带个路。
老苍头抬眼一看郭慧天跟他后面的一群家丁,倒抽一口冷气——真叫人担心他会把牙都吸进肚子里!
然后老苍头就直接后退,把门又关上了!
“吱啦咣!”,这门轴转动的吱啦声,比门扇关上时的“咣”一声,还要刺耳。郭慧天站得最近,首当其冲,牙齿发酸,站着翻了一会儿白眼,才能鼓起勇气继续敲门。
老苍头说话了。他声音小。郭慧天只好不打门了,支着耳朵贴在门板上听他讲:“老爷在时,交代说小心门户。你们一群人,像强盗,我不开门。”
剔除沉重的乡音与奇怪的俚语,最后的大意大概是这么个意思。
郭慧天好气又好笑,想跟他解释:“我们不是强盗,是——”
“叽咕吱——”老苍头上门闩了!那声音够瞧的。郭慧天耳朵还在门板边上哪!被震得倒退三步,受到严重的魔法伤害。
看样子这门是不好进。他只好先去跟林代复命。
林代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在人家地盘只好按人家的规矩来啦!她让家丁们都站远些,换嬷嬷去叫门。这次总算是说通了。老苍头听说她们想租房间住,答应让她们看看,只是正门年久失修,要大开不方便,不好抬进林代的轿子,再说“老爷在时”严令女眷平时不准进从大门进出,怕冲撞了祖宗风水,只能从侧门走。
真叫人好奇,那么他家“老爷”去了哪里呢?
老苍头抹着老眼哀诉:全家都破败啦!死的死散的散啦!剩下的人去其他镇上投亲友去了。留下这个宅子叫他守着。至于老爷?那也归天啦!也就他在这里守着宅子、还有老爷在时的规矩。
林代真想一脚踹他大门上!什么女眷冲撞他们风水啊?他们家这不是已经破败了嘛!还那么多臭规矩!
小不忍则乱大谋。
林代忍。
她无意似的又问了一句:“那前头林姑娘来,也是从腰门进的?”
“是啊。”老苍头道。
林代又问那卖花的小姑娘哪儿去了。老苍头道她也是主人家远房的孩子,跟父母一起这里住着,现在又跟父母下地去了。
说话间到了腰门,轿子倒是能进,只是逼仄点。进去之后绕过影壁,一道高高的门槛,这是停轿处。轿子就停在这里。要照家里头还兴旺整肃时的规矩,轿夫退下去,粗使嬷嬷来帮忙搀姑娘下轿,进到里间,再换里头精使唤的婢女。
这会子没这许多人,都是林代自己带来的人伺候。轿夫只退到影壁外头。郭慧天等两对最精干的家丁先进来,伺立在外间。林代进了门槛里头,老苍头来关门了,且打招呼道:“规矩!规矩!”
意思是照着规矩,他得把里头这道门关了,不能让男人站在那儿直接能看到内院。
好吧!若要照谢府的规矩,家丁们还不能进到影壁这里来呢!就算林代自己住的时候,也是不允许的。她倒不是闭塞,只是觉得这年头的治安没那么好,门禁森严一点儿也没坏处——这就算老苍头有理!(。)
二十 切口打听到()
门一落,把家丁和林代隔绝开了。林代身边只剩邱嬷嬷和洛月。似乎不太安全。但此时也无法了。林代叫邱慧天带着家丁们在外头等着,她便进去了。
老苍头带着林代等人一个个屋子看过来。林代最要紧想看看蝶笑花原来住的房间,老苍头也终于把她带到了。
林代特意问过,蝶笑花是否一个人住宿?老苍头回答是。
以蝶笑花的聪敏,怎能不绞尽脑汁留下一点什么线索?何况他还派出了卖花小姑娘帮忙!万一真把林代或者谢云剑引来,他这儿总得给点什么好料吧!万一料给得实在足,不用见着人说不定都能想办法把他解救了呢!
林代对这个房间抱有很大的期望。只是不能让老苍头在旁边碍眼。她借口要喝水,把老苍头支使开了。但老苍头噜哩噜嗦,说差杯子不好给小姐用,好杯子他又人老手颤洗不干净。最后洛月跟他去了。
只剩邱嬷嬷在她旁边。
林代在一点一点摸索这个房间。她的确能感觉到蝶笑花曾经在这里住过。他接触过的东西,似乎因为某种神奇的原因,跟其他东西都不再一样了。
她讨厌这种感觉。它不确定,不像数学和逻辑那样钉是钉卯是卯的。它连法律都不如!法律尽管在实际操作中各种弹性与可能性都非常大,但毕竟有章法可循!这种感觉却不一样。
没有章法的东西,是危险的,令人不安。
林代指尖正在颤抖。
房间中的床帐也在颤抖,如此轻微,像出于最温和的风的播弄。林代和邱嬷嬷都没有注意。邱嬷嬷是老眼昏花,林代自己却实在也并非什么武林高手,一点风吹草动都立刻能留意到的。
那床帐的轻扬,并非是因为自然界吹送的风,而是来自板壁缝隙。
床后的墙壁,是所谓的“鸳鸯板壁”。由一块块形状相反的月牙形木板拼起来,很费工夫,也很好看,但板与板之间却必然留下缝隙。尤其是年老失修的墙壁。有些板壁缝隙大了一点,你也注意不到。当它位于大床的阴影背后时,就更无法察觉了。
黑暗中,有张绝色的脸微微扬起,似乎在聆听。
似乎是他的鼻子、而不是耳朵。在沉沉的黑暗中听见了什么。
他鼻子的线条近乎完美,只是太女孩子气了。涂上厚厚脂粉,他扮演了多少女子啊!从皇宫内院到小家门庭,无一例外身世跌宕令人唏嘘。谁叫那是戏台。人们就爱看那些戏。
这里却不是舞台,他也没穿戏服。他身上的衣服柔软、舒适、合身,没有任何花色。私底下他已经厌倦了一切的花色。黑暗让他觉得安心。他抬起脸,感知到了林代的存在。
没办法解释。这个女子出现在他附近时,似乎“叮”的一声,有某种神秘力量接通了,亮着的灯光会更加的粲然而迷离。黑暗却会更温柔而坚决的旋转起来,似要带他舞一场倾世的舞。
空山仰药,狂世乱珂。
林毓笙曾给谢小横写下的联。形容得正似一场舞。
蝶笑花曾在两个舞场间挣扎良久,终于出现在这里。立在这里,他的心倒定了,似绝路到了终点,从此只有两眼一闭,生死由它。
鸳鸯板壁的缝隙,吹出来的不只是微风,更有白烟。
白得极淡。似天上流云在山间投下了一隙的影子,刚出岫时还能见点颜色,一飘,就完全融合在空气中了。
气息比颜色消失得慢一点。
这烟有香味。倒并不浓。而老房间的味道却是很浓郁的,轻而易举把这气息也终于掩盖了。
林代忽然觉得困。
邱嬷嬷年纪大了,身体不如她健壮,困得更容易,看着椅子很想坐下去,觉得在姑娘面前擅自落座有点失礼。叭哒叭哒了几下眼皮子,还是支撑不住,急出了个主意:“姑娘,我扶你歇息一下。”
林代举手揉眼,袖子覆在脸上,强自支持:“我没事。”
“那我先坐坐?”邱嬷嬷说着,屁股已经不由自主的先坐下去了。奇怪!怎么能这么困呢?春困秋乏。都是天气不好罢!
林代移步向大床。难道她发现了板壁背后的秘密?缝隙背后的眼睛不安的眨了眨,向后退,低下视线检查了一下手边的门锁,很结实。她闯不进来。
林代一手仍按着太阳穴,另一只手伸向帐子,似乎是想检查一下床铺。但她实在太困了,于是就倒在了床上。
过了很短的一段时间,板壁后门的手拨开了锁。
这其实是很简单的一个搭扣而已,把小木条从木槽上抬起来,暗门就可以推开了。这个搭扣是装在门内侧的。但如果你想从外面开门,也可以。只要用很薄的刀子插进那条缝隙,就可以把搭扣抬起来了。
这把锁显然不是为了锁住宝藏什么的,只是防止外人误打误撞发现这道暗门。
如今门开了,里面探出个脑袋。
这脑袋巨大,几乎不容易从复壁里面挤出来,眉毛则又长又浓,像是用最大号的笔重重按在脸上,左右各撇了一笔。但他的个子却很普通,以至于让人简直担心起他的脖子是不是能支撑起他大的脑袋了。大概是压力太大了吧!他的脸色也不是很好,有点黑,又不算太黑,像春天刚泛出一点藻绿的脏池子里的水。
他飞快的扫视了一眼,从暗门里完全跳了出来,但不敢凝视林代,只避在门边,等另一个人出来。
另一个人是个女人。
这女人不算是严格意义上的美人,皮肤也黑,但她黑油油的皮肤与眼睛里,有种火辣辣的热力,让人情不自禁想接近。
这女人一出来,大脑袋的男人似乎就更软骨头了。他颇为讨好的向女人道:“娘子,喏,她在床上了。”
他娘子教训他:“晕就晕了,说什么床上?你很想在床上吗,阿虎?”
最后两个字叫得很有威慑力。大脑袋阿虎又往后缩了缩,摸着脖子道:“我说错了还不行嘛……”
虎娘子鼻子里嗤了一声,就去看林代。
林代还躺在床上,袖子遮着脸。虎娘子只看她身形,已经感慨:“真是佳人。”又怕阿虎偷看,回头一瞪眼,阿虎已经乖乖面壁而立了。虎娘子就伸手打算抄起林代。
但是床上这个袅袅娜娜的漂亮少女,却松开了袖子,向虎娘子笑了一下。
那一笑真的很美,花解语,玉生香。
除了蝶笑花蝶老板,虎娘子不知道还有谁能笑得这么美。
——她怎么能不怕迷药呢?
她袖子滑下去,露出俏生生手指里的一块腰牌。分明是六扇门的花纹。虎娘子心头一震。这谜一般的少女已笑道:“总算把你们抓住了!这下看你们还怎么……”
一边说着,一边朝虎娘子指了指。
她笑得还是很迷人,手指的力度看起来完全不会武。但这时候虎娘子怎敢冒险与她硬撼!
虎娘子急退。阿虎反而往前,挡在虎娘子身前。他掩护她撤退。虎娘子脚步退到门口,手往前一伸,越过阿虎的肩头,扫出一股劲风。
这两夫妻的配合也是绝了。
却有一个人从窗口暴跳进来,一边喊着:“大哥大嫂快走,这里留给我!”一边扑向林代。
阿虎夫妻一呆的时候,房子摇起来了。
不是头晕、不是眼花,从柱子到钉子到椽子。这房间哗啦啦地尖叫、摇晃。灰尘像炸弹碎片一样飞起来。整个墙壁直接散了架!
什么暗门啊、复壁啊,全没了。地上黑乎乎一个洞,**裸的暴露了出来。四周一圈壮士,拿刀持棍,严阵以待。其中也有邱慧天等家丁,也有些陌生人。
这些陌生人,跟保护林代的那个人,穿的衣服是同一组织布机上织出来的土布做的。
对!从窗口跳进来扑向林代的那个人,其实是要保护林代。他甚至已经把帷帽重新遮罩在了林代的头上。
对!拿着六扇门腰牌的少女,虚张声势要打虎娘子的,其实就是林代本人。
虎娘子眨了好一会儿眼睛,终于反应过来了,感叹:“头儿说得没错,林姑娘扎手,下网要小心。”
林代也眨了两下眼睛,问她:“那你们头儿是谁呢?让我猜猜,是不是盐杠子?”
“盐杠子”是私盐贩子们称呼他们头目用的黑话。而私盐贩子则是肆虐于旭南旭北道最猖獗的强盗,连锦城这么大的城池,都在中元节时差点被他们抢了一把——对了,他们当时就是想连蝶笑花一起抢了!
现在蝶笑花是否已落在他们手里。
林代平静的外表下,仍然忍不住透出焦灼。
虎娘子也大吃一惊:“你连我们切口也打听到了?”
这一点,林代要多谢英大郎。
英大郎本就是豪爽男儿,若住在梁山附近,说不定也要去落草的。如今太平盛世,他又不屑流窜贩盐,就经营着一片田庄,养了些庄客,跟三教九流也有些联系。英姑让他查查私盐贩子,他就去查了。(。)
二十一 私盐头目他本人()
英大郎查到了一些切口,譬如“盐杠子”,据说是“杠把子”演化而来,又据说是朝廷把解京的盐称为“盐纲”,于是私盐贩子们索性把它谐音为“杠”,来称呼自己的头目。
他查到盐杠子是个很有江湖义气的人,对兄弟们挺好,难怪队伍会越来越壮大。这些年来肯定也是赚了不少的钱,只不知在哪里做投资,总之兄弟们的家眷都能得到妥善的照顾,伤残的也得到优厚的抚恤金,得以享受下半辈子,在中原呆不牢的,索性可以被送到西部小国去,叫朝廷鞭长莫及。
他查到盐杠子是个很有智慧的人,贩盐不光是靠血气之勇,路线往往安排得很精妙。哦对了,唐静轩遭劫那次,也确实是盐杠子带人做的。
他查到盐杠子是个很有关系的人。情报不知都来自什么地方,总之耳目灵通。甚至传说他搭上了“天线”和“地线”,上自九重宫阙、下至幽冥黄泉,他都能得到情报。私盐贩子在朝廷追剿网中穿梭,就总是游刃有余了。
以上这些,其实都只是皮毛而已。私盐贩子们多年经营,组织严密,岂是英大郎能揪住尾巴的。若非他们此刻冒失,英大郎也没有机会立功。
英大郎真是太佩服林代了!难怪他母亲英姑肯回来服侍这小姑娘,一呆呆了这么久呢!真是有门道!她怎么料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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