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图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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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图塔- 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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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西厂缇骑。

他放下帽上的皂纱,拔转马头直奔德州。先前同她交代好的,不限日子,将到老君堂渡口就想法子叫停船,谎称要置办东西,傍晚时分上岸,趁着渡口晚集人多,逃脱起来也容易。只要她按着他的话做,让他触到她的手,这辈子就不会放开了。至于前途怎么样,私奔之后死路一条,半道上劫人,至少还有一半胜算。这可能是他最没有把握的一次冒险了,然而还是愿意试一试。就算不能全身而退,替她挣个自由身,哪怕将来别人接替他,她依旧可以好好生活。

简直爱得癫狂,他也没想到,自己会为了女人断送这些年积攒下来的道行。人总要疯上一次的,不然还叫什么人生!

提前抵达老君堂,离宝船到码头还有大半天光景,一行人找了个驿站部署好,打发番子出去探了又探,只等时候一到就动手。

云尉进来送茶点,看见他坐在一片阴影里,脸上喜怒难断。他搁下托盘,低声道:“连日奔波,督主也累了,先进些东西,趁着还有半天时间好好休整。”

他点了点头,“过会子人到了,咱们兵分两路,你护送娘娘往东,我回南京。”

云尉看了他一眼,迟疑道:“督主有没有想过接下来会是怎样一场变故?大邺地广,要藏个把人是不难,可是西厂和京里能善罢甘休么?”

他缄默不语,起身推窗往外看,这里离渡口不远,站在楼上能看见河段全景。时候还早,只有漕运的船只来往,他抚了抚发烫的前额,“兵来将挡,只要后顾无忧,我自有应对的办法。西厂的那起狐妖案似乎搁置下来了,传令蔡春阳,再给他大肆搅合搅合。注意力一分散,对咱们有利。皇上倚仗不了西厂,最后还得靠东厂。”

云尉应了个是,“上回督主吩咐彻查姜守治的家私田产,查下来了不得。刚才接了闫少监飞鸽发来的密函,请督主示下,是现在就拿人,还是略缓两天?”

他咬唇想了想,“就今儿吧,水搅得越浑越好。等娘娘安定下来,我回南京打个狐哨就收拾返京。皇上再决断,毕竟即位不久根基弱,这会儿随王伴驾,兴许还能捞着点甜头。”他脑子乱,心里忐忑也想不了那么多,摆了摆手道,“旁的先放一放,手头上的事办完了再说。”

云尉瞧他心浮气躁,便不再说什么,躬身退了出去。

底下廊子上碰见了佘七郎,把话传到了,回身朝楼上望了眼,“这失魂落魄的样儿,真叫人忧心。一个女人罢了,值当这样?”

佘七郎想起自己半夜爬窗的经历,表示很可以理解,“你懂个锤子!赶紧找个女人,哪天不娶进门晚上睡不着,你就明白了。”

天一点点暗下来,渡口点起了纵向的两排风灯,菱形交错的竹枝灯架子上糊着桐油纸,上面拿红漆写着大大的三个字“老君堂”。

三伏的当口,官船都挑晚上靠岸,所以渡口到了夜里反而更热闹。摊儿出来了,卖臭豆腐、鸡蛋、烧酒、鱼干儿……一般多是吃食。小贩连吆喝带拽地招呼人喝茶吃炊饼,七八个大高个儿男人过来,不多话,一屁股坐在了条凳上,二把手仰脖子叫了声“一人一碗汤饼”,声儿大,吓人一挑。

东厂的人原本都带着匪气,穿上短衣扎上裤脚,头上再箍个网巾,看上去像一群劫号的响马。横竖是要装强盗,有意识的交谈里带着黑话,什么片子(刀)、挺子(匕首)、搠包儿(截包儿),将来就算官府查到这里,顺道就拐到姥姥家去了。

肖铎长得白净,往脸上抹了点锅灰,珠玉蒙尘,混在人堆里也不那么惹眼了。找了个视线不受遮挡的地方坐下,隔一会儿抬眼看看,漕船倒不少,没见西厂宝船的影子。

哪里不对么?都查探好了的,不至于从眼皮子底下溜走。正焦急,下面番役压着声通传:“前头一里地看见哨船了,估摸一炷香时候就到。”众人交换了眼色,蓄势待发。

他人在这里坐着,心头阵阵骤跳,血潮拍打得耳膜鼓噪。用力握了握拳,愈是急切愈是要沉淀下来,成败在此一举,错过了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耐下性子等,周围的嘈杂都相隔很远似的。渐渐看到几艘窄长的哨船杳杳而来,但航线却在河心,并没有要靠岸的意思。他拧起了眉再往后看,那福船前额瞠目欲裂的虎头在夜里若隐若现,十二道桅杆上风帆鼓鼓,一个虚晃,错眼就过去了。

没有停靠!他愕然站起来,佘七郎见状早就窜了出去,直赶到河堤上,只见宝船船尾的红灯在暗夜里越去越远,慢慢消失不见了。

回来无需回话,踯躅地摇了摇头。肖铎看着他的脸,感到前所未有的迷惘。和生命里最要紧的东西失之交臂,他又回到孤独的境地,没有亲人,没有爱人,什么都没有。

脑子里乱成一团,难道她被于尊控制住了,要求停靠他不答应么?这种情况的可能性不大,她是皇帝点名要的人,于尊善做场面文章,绝不敢慢待她。那是为什么?为他好,不想连累他?若果真这样他愈发恨得咬牙,谁要她顾全大局?他既然敢下决心,自然有他应对的办法!

难道是她怕了么?和他分开十几天想通了,打算从这场荒唐的闹剧里挣脱出去了。

他突然有种被愚弄的愤怒,自己没日没夜赶了几千里来接她,结果只为看宝船弹指之间翩然而过么?既然后悔,为什么不明说,偏要把他耍得团团转?自己做了场春秋大梦,闹得底下人人笑话。他的爱情只是他一厢情愿,别人如何看他?一个太监,妄想攀龙附凤,结果怎么样?马不知道脸长罢了!

瞧瞧这一身可笑的打扮,瞧瞧这张被涂黑的脸,他简直恨不得挖个洞钻进去!堂堂的东厂提督被一个小太妃玩弄于股掌之间,亏他愿意舍命去守卫爱情,原来是不堪一击的自欺欺人!看来当初没有答应带她私奔是对的,她太年轻,只可同富贵,不可共患难。

他失望透了,也冷静下来。再不需要身边人苦口婆心,他痴傻了那么久,被她弄得神魂颠倒,也是时候该清醒了。

默默坐了一阵,几个千户眼光如梭,云尉试探道:“咱们再往前赶一程子,二十里外还有一个渡口。”

他冷冷一笑,下个渡口还是不停靠怎么办?再往前么?再往前该到北直隶地面了,难道一气儿追到通州码头?

“去牵马,回南京!”他声气儿不高,站起来霍然转过身,仿佛一下子跳出了轮回,仍旧是那个杀伐决断的东厂提督。

马蹄声她听不到,耳边只有船头划开水浪的激荡。

舱里灯火朦胧,音楼坐在月牙桌前,呆滞的眼神、惨白的脸,也不哭,只是定着两眼看那灯豆。

彤云有些着急,“主子,你要是难过就哭出来,我关好了门窗,他们听不见的。”

她不应她,过了很久才问:“老君庙……过了么?”

彤云应个是,“早就过了,岸上的人八成已经部署好了,先头只要您张张嘴,咱们这会儿没准在东厂的马车里。”她无奈看她,“但是奴婢知道,娘娘这么做是为肖掌印好。真要不管不顾走了,也就一时的痛快,后头不知道会遇见什么样的险阻呢!我觉得娘娘做得对,喜欢一个人应该盼着他好,就像一朵花儿栽在花盆里,看着那么喜人。您养它,天天给它浇水施肥,它必定开得更灿烂;可要是您手痒痒把它摘下来,至多不过半天,它就死给您看了,何苦来!肖掌印就像那朵花儿,您远观吧!以前咱们在宫里对他垂涎三尺,这回南下一趟他差点儿没成您的人,您已经挣足面子了。”

明明是劝慰她的话,她听着听着却泣不成声了。扒着桌沿蹲下来,胸口痛得没法呼吸。他一定很恨她,恨她爽约。她应该在登船前和他说清楚的,说清了也许就放下了,不用来回折腾了。可她当时不能说,那么多人,那么多眼睛都看着,万一有个闪失,岂不是大祸临头么!她也想过留信给他,但是信里写什么呢?恐怕提笔尽是对他的眷恋和不舍,让他陷进更大的痛苦。

她回宫,就不想和他有其他牵扯。与其处处照应露出马脚,不如让他恨,视她于无物。宇文良时不是拿她威胁他么?只要没有她,南苑就不能把他怎么样。她顾全他是没错,只可惜了她的一片情!她对美好全部的向往都在他身上,现在丢了,她注定精着来光着去,还是一无所有。

彤云来搀她,给她掖眼泪,“过阵子就好了,时间一长慢慢忘了,您还可以像刚进宫那时候一样。”

“好不了了……”她颤着声说,“我这辈子都好不了了。别人两情相悦可以在一起,为什么我不能呢!”

彤云看着灯底那片黑影叹息,“不是的,有情人终成眷属,那是戏文里唱的。您没看见,天底下伤心的人多了,各有各的难处。”

她不知道别人怎么样,反正自己快要坚持不住了。她坐回杌子上不言声,笸箩里放着个花绷,是她绣的半朵牡丹。她伸手拖过来,一支针插在花瓣上,她拔下来,狠狠扎进了指腹。手指痛得厉害了,心里就会好受很多。她看着血涌出来,一滴两滴,很快染红花蕊。

彤云一个疏忽没瞧她,突然发现她这么糟蹋自己,慌忙扑上来拿手绢给她包裹。她挣扎着哭道:“你别管我,我想他,想得没法儿。可是我知道往后不能够,只有这么着,想他了就拿针扎自己,也碍不着谁。”

“给自己上刑,多造孽啊!”彤云也跟着一块儿哭,抽噎道,“早知道这样,咱们情愿在泰陵里待着,别进肖府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您也是多灾多难,死里逃生好几回,又欠了这么份儿情债,可怜见的!”一头说一头抱住她,“您别怕,您没了他还有我,往后咱们相依为命,我一定豁出去保护您,不叫谁欺负您……别怕!”

她紧紧抓住彤云,没想到最后陪着自己的还是她。她们一直生活在一个圆圈里,从这头抛出去,转了半天,又回到原点。皇帝一声令下,她只能听候安排。反正她本来就是紫禁城里的一粒尘埃,飘得再远,落下来,也不过是为这腐朽添砖加瓦。

第64章高低冥迷

天气不好,刚回到北京就是一场倾盆大雨。雨点落在伞面上,力道之大,简直要砸穿油布。几个小太监弓着腰,大半个身子露在外面,主子头顶上的遮盖不能有偏,自己就是淋烂了也不碍的,一味谦恭小心地往神武门里引。因着有于尊亲自护送,门禁上的锦衣卫没查牌子,挺腰站着看了眼,挥手让放行,一行人便进了幽深的门券子。

徒步到顺贞门,那头有抬辇候着,两个穿葵花团领衫的内使打着伞立在檐下,黄栌色的伞面倾斜,挡住了上半身,只看见犀角带下层层叠叠的曳撒,和脚上簇新的黑下桩宫靴。许是听见脚步声了,抬起伞沿看过来,一见人到了忙熄伞上来打拱,“恭请太妃娘娘金安。”

音楼点了点头,细看那个长相精明的宫监,侧过头问:“你是闫少监吧?”

那人的身腰立刻又矮下来三分,“臣不敢,娘娘叫臣闫荪琅就是了。”

她没言声,由太监们搀扶着登上了抬辇。

于尊绕到辇旁长揖下去,“臣就送娘娘到这里,一路顺遂,臣幸不辱命,这就上前朝向万岁爷复旨了。”

音楼笑道:“一路受厂臣照应,多谢了。”

于尊愈发躬□子去,又行一礼,却行退回了神武门。

闫荪琅扬手击掌,抬辇稳稳上了肩,一溜人簇拥着进花园,他扶辇回禀:“臣先送娘娘回哕鸾宫,往后那儿就是娘娘寝宫。历来仁寿宫和后面那一片都是安置先皇后和太妃的,五六个人住在一块儿,行动也不方便。养心殿里早有了示下,您回宫前把人清干净了,后头喈凤宫是荣安皇后处所,中间哕鸾宫不往里填人了,专用来奉养端妃娘娘……娘娘回去换身衣裳,防着皇上要来的。至于慈宁宫里请安,皇上的意思是暂缓。或者要去,也等皇上在场,以免旁生出什么枝节来。”

这样安排的用意显而易见,皇帝要走动,不能在人眼皮子底下进出,把一排屋子都腾出来,他爱干点什么也不落别人的眼。难为他想得周全,总算也替她考虑了,没叫立刻去参拜太后皇后,否则不知道等着她的是什么。

音楼心里的伤还没愈合,其实有点置生死于度外的劲头,横竖两可,他们怎么安排就怎么听吧!

只是怕,害怕皇帝相逼,她如何守住这清白?肖铎多好啊,他始终替她着想,那天都这样了,最后还是忍住了。他给她留了退路,就像话不说满是美德一样,事不办绝更是菩萨心肠。可是留着,无非让她腰杆子更硬气些罢了,被不爱的人霸占,迫于无奈下的妥协,其实更是一场泼天的灾难。

她忧心忡忡,含糊地回了句知道了,又做出个为难的样子来,“只是我这会儿病着,圣驾前面怕失了仪,这倒难办了。”

闫荪琅笑吟吟道:“不打紧的,皇上知道娘娘身上不好,也不会认真计较那许多。”

抬辇出了琼苑左门打乾东五所前面过,再行几步是宫正司六尚局,那所南北狭长的屋子分割开了东六宫和仁寿宫那一片,先帝的宫眷和圣眷正隆的是两样的。

抬辇的太监脚底下很轻快,趟着水在夹道里穿行,间或踩到水洼,啪地一声脆响,继续稳稳前行。北京的盛夏和南方不同,凉爽好些。空气被雨洗刷过了,带了一股凛冽的湿意,迎面扑上来有点凉。音楼窝在座儿上往前看,宫墙被雨一淋分外红得浓烈,两侧重重的黄琉璃瓦殿顶一拨一拨往后倒退,在宫里到处都是一样的风景,人在其中像上了重枷,再也走不出去了。她叹口气,默默闭上了眼。

哕鸾宫和喈凤宫一样单门独户,一座大殿,两边有梢间但没有配殿,其实有点孤零零的,毕竟只是太妃们颐养的地方,没那么多的排场考究。不过论清幽毫不含糊,进了门一座琉璃影壁,后面栽着一棵很大的银杏树,树龄不知道有多长了,绿油油的叶子像堆叠的小扇子,遮天蔽日。

要使的下人也早有指派,阖宫十个火者、四个尚宫、八个宫婢,见主子到了,整齐列着队上来见礼。自报家门等主子训话,音楼看着这些人,一个名字都没记住。没记住不要紧,有彤云在,要办事叫她吩咐下去也一样。

闫荪琅把人安顿好辞了出去,音楼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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