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图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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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图塔- 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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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回去。”她一拍桌子笑道,“我先道个乏,正好给月白姑娘安排住处。”

她想迈腿,肖铎没让,只是吩咐云尉把人带走好好安置。音楼打算跟上,番子早就把船撑开了,她看着干瞪眼,没办法只得坐了回去。

肖铎那厢还和钱之楚你来我往,敬了一盅道:“枢曹这回帮了咱家大忙,这人情咱家记下了。日后有用得上东厂的地方枢曹说话,咱家必定鼎力相助。”

钱之楚却笑道:“厂公言重了,不过是路上巧遇,没曾想居然是厂公旧识,也算结了善缘。姑娘可怜见的,只剩个寡母,烂赌的娘舅霸占了田产还要卖人,卑职实在看不过眼就出了手。人是救下了,不过那恶舅舅发落得狠了点儿,打完一顿扔在沟里死活不知,万一要是出了纰漏,还请厂公多多周全才好。”

救了他的人,自然一切都好说了,音楼见他满口应承,别过脸撇了撇嘴很觉不屑,心里自发愁苦起来,才进了一步,现在又要退上十步了。她果然不够了解他,他那多姿多彩的过往岁月里,天晓得还有多少红颜知己!

钱之楚却在努力试探,“那日救下姑娘后,她只简单说了遭遇,关于身家根底都没详谈。月白姑娘姓什么?家住哪里?我好打发人到她老家去一趟,把她的消息告诉她寡母,以安老人家的心。”

肖铎搁下酒盅换了茶盏,悠悠瞥他一眼道,“枢曹相救已经是对她的恩典,往后的事有咱家接手,就不劳枢曹费心了。”他说着一笑,起身道,“不过是少年时候的一段情债,过去了五六年,她的模样也有些变了,冷不丁一见真有些认不出来。如今寻上了门也无法,咱家倒是有些话要问她,就不在此间逗留了。先别过枢曹,等上了岸有机会再聚吧!”

他没等人相送,抖了抖曳撒出舱门,那头哨船来接他们,很快便登船去了。

心里到底乱起来,似乎要出事。他回首一顾,钱之楚立在船头揖手,想来这人是个先锋,究竟是受谁支使,还要好好查探一番才知道。若是紫禁城里那位主子,那么形势便不大妙了,倘或是这金陵地界上的主宰,接下去还会遇上些什么,谁知道呢!暂且只能走一步看一步,那个凭空冒出来的女人,分明就是用来探路的手段,难道是他哪里露了马脚叫人拿捏住了么?所幸有那一声玉哥儿,否则吃不准,事情更难应对。

夜尚未央,正是秦淮河上热闹的时候。他闭眼深吸了一口气,晚间的风拂在脸上,终于有了丝凉意。番子蹲踞在船舷上打手巾把子呈敬,他擦了擦手唤容奇,“你去把钱之楚的底细查清了来回我,还有南苑王府的动静,要一点不差的都探明白,去吧!”

吩咐完了差事转过身来,恰对上一双狐疑的眼睛。她阴阳怪气地一笑,抱胸问他,“厂臣原来有这么段风流债,怪道功成名就了还孑然一身,是在等那位月白姑娘吧?”

他有苦难言,实在没法同她解释。那样攸关生死的大事不能轻易告诉她,不是信不过她,是因为多个人知道多份危险。自己走到今天这步不容易,索性是朝中倾轧倒罢了,那件事上头翻船,不论他以前多少功绩都不能作数了,剥皮揎草,死罪难逃。

他侧过脸微微苦笑,终究怪自己不够狠心,要不是当初手软,也不至于惧怕别人翻他的底儿。可是眼前这人怎么料理?他要是心无旁骛地作戏,这秦淮河还不得染酸吗?又不能和她交底,这回真是进退两难了。

他拧着眉头看她,“娘娘说过相信臣的,这话还记得吗?”

她转过头一哼,“我向来一言九鼎,不像某些两面三刀的小人,说完了立刻反悔。”

边上有人不方便多言,他忍住了没搭理她,等哨船靠上画舫方道:“娘娘先回房,臣那里处置完了再去见娘娘。”

音楼拧过身道:“无妨,厂臣和月白姑娘叙旧要紧,我没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回头梳洗梳洗就歇下了,你不用来。”

她背着两手扬长而去,自认为表现得干脆利落,面子应当是没什么折损的。可进了舱门,心头拧巴得越发厉害了,无处发泄,扑在床上蹬被子,一边蹬一边数落:“不是太监吗?太监还勾三搭四,要是个齐全人还能给别的爷们儿留活路?这人太可恨了,往后他来就说我不见!我要回北京,让他和他的月白姑娘双宿双栖去吧!”猛翻起身来找袱子,开开柜门收拾东西,见彤云愣着便招呼她,“赶紧归置起来,他不让人送我,我自己走。”想想又不对,“为什么非要回北京?横竖我已经两袖清风了,倒不如挟资远遁,跟人到塞外做买卖去。”

彤云嗤了声,“您打算做什么买卖?卖皮货么?那些主意快别打了,就算不顾家里人,连他也不顾么?他带您下江南,肩上可扛着责任,您一走了之,不是要了他的命吗?”

这种时候还要顾念他,可他又在干什么?和以前的老相好私会去了!

音楼坐在床沿上捂住了脸,“先前那个月白姑娘你看见了吧?曹春盎把她安置在哪里了?画舫上就这么大的舱房,怎么没看见她?”

彤云道:“秦淮河上多的是游船租借,小曹公公是明白人,知道您心里不受用,让人另外准备了一艘。”推窗往外指点,“喏,就在那儿呢!”

两艘舫船之间离了大约有五六丈远,檐角灯笼的亮光倒映在粼粼的水波里,一漾一漾扩散开来,搅得人心神不宁。她坐着怔怔朝外看,对面舱内点了灯,糊着绡纱的窗棂像为皮影戏搭建的舞台,把一切都放大了。渐渐有人影移过来,身形妩媚,停在那里,仿佛一张美丽的剪纸。她没来由地吓了一跳,匆忙把撑杆放了下来。

舱内灯火跳动,肖铎看着那姑娘,除了棘手再没别的想头了。她似乎有流不完的泪,卷着帕子掖泪的当口幽幽抬眼看他,欲说还休。

他叹了口气请她坐,略沉默了下方问:“咱们有几年没见面了?”

月白低头绞着帕子道:“快满六年了,我在辽河边上等你,天天掰着手指头数日子。那会儿逃出宫的时候我才十五,到现在已经二十一了。六年时间过起来也是一转眼,其实这辈子都没想再有机会见你,要不是我那个黑了心肝的舅舅嫌我不肯嫁人,串通了外头牙婆把我倒卖出来,我还不知道你做了东厂提督呢!”她说着痴痴看他,嘴角浮起苦涩的笑,喃喃道,“真好,你还活着。我先前也怨你,为什么知道我在哪里也不来接我。现在看见你,那些怨恨都是小事了,只要你好好活着,比什么都要紧……那时候咱们多难啊,他们打你,我一点儿办法都没有,把攒下的月钱都拿出来请人外头买伤药,结果钱拿去了,连个药沫子都没见到。也亏得你早早安排下,要是我继续留在宫里,现在恐怕已经填了井了。”

肖铎起先浮躁,后来听她一递一声说着,心里也怅惘起来。宫里的苦日子,在那红墙绿瓦里待过的人都知道,走得好平步青云,走不好粉身碎骨,连那些后妃都是这样道理,何况人下人呢!

他慢慢转动指上筒戒,扫了她一眼道:“钱之楚救你之后,可向你打听过我以前的事?”

月白想了想道:“旁的没问,只你老家在哪里,家里还有些什么人。我好歹在宫里待过,有些话听来很寻常,稍有闪失就会害了人。况且你如今提督东厂,我更不能随意把你的事透露给别人,万一他要对你不利,岂不叫我悔断了肠子么!”

肖铎听了点头,算是个聪明人。不过宫女太监之间长情的不多见,他起身绕室游走,踱了几步回头道:“前后六年,白蹉跎了青春年华。为什么不择个女婿嫁了呢?你焉知我还活着,这样等我?”

月白脸上一红,低声道:“咱们拜堂那天我就暗暗发过誓的,此生心无二致,就算你死了,我也给你守一辈子的寡……”突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惊恐望着他,颤声道,“你怎么说这样的话?是不是今时不同往日,你已经不想要我了?”

事情至此终于变得十分糟糕了,他冷冷盯着她,表情阴鸷,“你也知道我以前在夹缝里生存,挨打是家常便饭。有一回被打伤了脑子,差点儿没能再醒过来,所以好些事都不记得了。你说和我拜了堂,可有凭证?”

明明是一模一样的一张脸,为什么给人的感觉全然不同了呢?这样陌生,似乎从来就没有熟络过。月白奇异地看着他,怯怯道:“咱们成亲是背着人的,在他坦里对着菩萨画像磕头就算行了礼。你腰上有个铜钱大小的胎记,每回给你擦背我都爱戳两下,这些你都不记得了吗?”她哽咽起来,大泪如倾,上前几步拉住了他的袖子轻摇,“怎么办……我的玉哥儿!你仔细瞧瞧我,你怎么能忘了我呢!你还记得我叫什么名字吗?如果不是遇见了钱大人,是不是路上擦肩而过你都想不起我这个人来了?”

肖铎沉下嘴角,眼里阴霾渐起,却还按捺着问:“这些事有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月白怔怔摇头,“那时候你是个小火者,没有资格结对食,叫上头知道了是要打死的,所以这事除了咱们俩,从来没向别人透露过。”

果然灯下黑,他最该知道的东西不能派人查,结果竟像个疖子捂在皮肉下,今天浆痘破花,打他个措手不及。他定了定心神,收回袖子道:“从今天起你不要见外人了,没有我的吩咐也不许下船去。我会派人照应你的起居,有什么需要只管同他们说就是了。”

没再看她的眼泪,他转身出了船舱。

这是个不好的兆头,接下来的事不知还在不在他的掌控中。留着那女人,不说是个祸害,至少是个把柄。可要是下决心除掉她,似乎又对不起故人。他仰起脸长长一叹,踅过身叫云尉,“好好看着她,太平无事最好,可若是有异动……那就杀了吧!”

云尉呵腰应了个是,打哨子叫哨船过来接人,天色也不早了,是该歇着了。他上了画舫甲板往后舱楼上看,刚才还亮着灯的,一转眼就熄了。他无奈一笑,打翻了醋缸满世界酸味,眼下能睡得安稳么?答应去见她,这事就算编出个理由来也得对她有交代。

进了舱,撩袍顺着楼梯上去,她卧房的门阖着,叩了两声也没人答应,可是拿指尖一推,居然顺顺当当推开了。

第48章点绛唇

他悚然一惊,忙推门进去,以为人去楼空了,可打起床上帐幔一看她还在,这才松了口气。

河上处处张灯结彩,外面的光照进来,她的轮廓清晰可见。这是气大发了吧,看看这别扭的身形!她背对他躺着,长发水一样流淌在迎枕上。不是想装睡么,这微微颤动的肩头是怎么回事?他坐在床沿,伸手去触那青丝,勾缠在指间,有缠绵的凉意。她就是个直肠子,这样赌气了还给他留门,终归为了等他的解释吧!可是怎么解释呢,有些话他还是不能同她说。如果紫禁城回不去,带她远走天涯也不是个坏主意,然而到底是一手创下的基业,就算是留恋权势也无可厚非,牺牲了那么多,立刻变得一无所有,他怎么甘心?

他轻轻叹息,抚了抚她玲珑的肩头,“音楼……”

她没好气道:“已经睡着了,明儿再来吧!”

他嗤地一声笑:“那这是梦话……”

没等他说完她就扑了过来,把他压在榻上,恶狠狠地问他,“那个女人是谁,和你是什么关系?她为什么叫你玉哥儿?你们俩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嗳了声,“你先放开我,这样不好说话。”

“我压着你嘴了?怎么不好说话?”她又使劲推了推,“别把人当傻子,我糊涂的时候糊涂,明白起来比谁都明白。你的那点小九九,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

他好歹是东厂督主吧,被她这么拿捏着很没体面,可是闺房之中乐趣也在此,他不挣扎了,四平八稳仰着,干脆把她捞到身上来。她还不屈服,昂着头想造反,被他楸住了后脖子一压,服服帖帖枕在了他胸口上。

他在她背上安慰地轻拍,声音有些落寞,“如果我求你别问,你还坚持吗?”

他说话的时候胸腔嗡声震动,音楼骑在他腰间姿势不太雅观,但是可以踏踏实实和他贴在一起,似乎也觉得满足了。怎么会这样呢,她一定是太爱他,一不小心就被他蛊惑,他说这话,她就觉得其实不是多大的事,可以不予追究的。

“但是我心里有点不舒服。”她抬起头,尖尖的下巴抵在他肩胛上,“我等到现在,就是想听你说她认错了人,你不是她要找的人。还有那个乳名……你要是真叫玉哥儿,也只有我一个人能叫,你让她闭上嘴行吗?”

他的心里泛起温柔的疼痛来,“你又想听我跟你说情话是不是?我说过这辈子是你的人,怎么还不信呢!我不叫玉哥儿,你说得对,她认错了人……”他无力地叹息,“她认错了,我不是她要找的人,她要找的人其实早就死了……我有很多心里话想告诉你,可是不能够,还没到时候。今天遇见的人和事,里头暗藏的玄机太多,我觉得前路恐怕不好走了。”他苦笑了下,“太平了六年,该来的终归要来,只是太快了点,在我刚刚感到幸福的当口……”

音楼在黑暗里睁着大眼睛看他,往上攀爬,和他鼻尖抵着鼻尖,“到底是什么话,你说给我听。遇见了过不去的坎,咱们也好有商量。”

他牵起嘴角,带着嘲讽的声口道:“你答应过我不在人前摆脸子的,做到了么?”他捏了捏她的鼻子,“坏丫头,要叫我提心吊胆到几时?也是太年轻了,怪不得你。以往遇到的事不算什么,你是个有福气的人,总有贵人相助,所以那点风浪没有对你造成影响。可要是把那些话告诉你,你就被我拖到九泉底下去了。所有的事让我自己背着吧,你只要高高兴兴的。如果可以,我宁愿你和我撇清关系。如果有一天我出了事,你还可以找个避风港安稳地活下去,不至于被我带累。”

他说了这么多,突然让她陷进无边的恐慌里。果然是要出事了,他不是无所不能的吗?为什么给她一种穷途末路的感觉?她紧紧抓住他肩头的衣裳,“是因为东厂以前的作为,朝廷要翻旧账了?”

他闭着眼睛摇头,“不是,比这个糟糕得多。我这样的人,爬得越高摔得越重,为了站在权利的顶峰不择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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