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时泱道:“罢了,左右我等又不是明日就起行,那些枕头被褥何时不能置办,非急在这一时半刻。还是将舱中的陈设布置妥当要紧,四周的装点可了心意,朕这一路才能顺畅。”
陆文远一旁听着,真不知这是什么道理,难道字画能当被盖不成?真可谓舍本逐末。朱时泱和朱时济却已动手布置起来,一个四处斟酌着瓷瓶摆放的位置,一个亲自站到凳子上挂字画。陆文远唯恐朱时济摔下来,在一旁扶着,两人刚刚挂正了一幅,却听朱时泱在远处“啧”了一声,颇为不满,道:“怎么选了这幅?朕这一路最不缺的就是山水,你再挂山水岂不累赘?不如换成簪花仕女图。”
朱时济离远了自己端详了一下,反驳道:“皇兄此言差矣,这哪里是累赘,分明就是锦上添花。”
朱时泱哪肯轻易服软,两人各执一词,争了半晌,便欲比试一番。两人约定好,各自按各自的意思布置一间,最后由陆文远品评输赢。
陆文远只道一边是皇上,一边是王爷,自己哪边都得罪不起,这可如何是好?惴惴半晌,见两人都忙活着指挥侍卫挑选待会儿要用到陈设,便瞅个空子溜下了船。等朱时泱和朱时济布置好一切再来寻他,他早已潜回王府多时了。
三日后,万事准备停当,朱时泱携陆文远起行回京。朱时济率部众亲送至杭州渡口,为二人设酒践行。其日秋风萧瑟,兄弟二人相对良久,想到下次会面遥遥无期,不觉黯然难舍。
却说朱时泱自别过朱时济后,心中很是惆怅了一段时日,只觉那舱里舱外四处都是朱时济朗声谈笑的身影,牵惹着一腔思念之情绵延不尽,幸而有陆文远陪伴在侧,时常宽慰几句,便也渐渐好了。
有话即长,无话则短。不日之间船已行至济南府附近,由于来路上便抱定了顺道探望严庸与沈纶的想法,朱时泱便命人于渡口停船,自己带着陆文远并一众侍卫,骑马奔兖州府而去。
众人上路时正值清晨时分,到得兖州府境内,一路打听,至严庸府上时已是黄昏时分了,此时夕阳西下,百鸟归巢,严府在一片昏色里巍然伫立,壮阔非常。
朱时泱等人在门房通报过了,家丁进府禀报,便下马来四处观张。这严府本就是朱时泱当初亲自下旨命工部营建的,如今既建得如此恢弘,也算能对严庸往昔的功劳彰显一二了,朱时泱十分满意,道:“这工部办事,朕向来放心,此番回宫,也该对工部上下奖赏一番才是。”
陆文远在一旁微微一笑,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得府中一阵靴声急响,严庸在其中声若洪钟地道:“我与你说你偏不信,皇上此番南巡必定忘不了我等的,这不就来了吗?”声音里是掩不住的欢喜与得意。
朱时泱听得笑了,转过头来望了望陆文远,严庸和沈纶便已从府中出来了,只见二人各穿了一件半旧的家常粗布长衫,满面喜色,精神矍铄,上前参拜道:“臣严庸,草民沈纶见过皇上。”
严庸先前只顾欣喜,听得沈纶自称草民,方想起自己早已退休致仕,哪里还能称臣,只怪先前在朝野时说顺了嘴,忙又请罪。朱时泱搀了他俩起来:“无妨,如今朕出宫在外,不讲究这些,况且严大人与沈大人一心向国,无论何时都是朕的辅弼之能臣啊。”
严庸沈纶听了十分欣喜,当下便引着朱时泱等人进了府。安顿已毕,二人听得皇上与陆文远一日都忙于赶路,尚没用晚饭,忙吩咐厨房备办。
厨房上听得是当今圣上携首辅来此,郑重异常,饭菜皆是精益求精地做,不比严庸与沈纶平日里粗茶淡饭的轻省,一时忙乱成了一团。朱时泱倒也不急着吃饭,与陆文远进屋收拾洗漱了一番,便到正堂来边等边叙些闲话。
严庸与沈纶也过来陪着。朱时泱见他二人虽住着金屋玉堂,但一应陈设摆置却朴素得很,使役的家人也只有寥寥几个,问:“二位大人如今却靠什么过活?朕授你们南京朝廷的虚职你们也不肯接受,没了俸禄,家中的用度可还足够吗?”
严庸陪在朱时泱的下首,笑道:“劳皇上挂心,实在是够用了。草民与沈纶有祖上传下来几亩薄田,还有些是做官时置下的,如今都租给了附近的佃农耕种,年末收几个利钱,倒也丰衣足食。南京的官职,纵是虚衔,也需到南京赴任,草民等已老了,只想守着故土过几年清闲日子,是以拒绝了皇上的美意,还望皇上恕罪。”
朱时泱笑道:“严大人言重了,这是何罪之有,落叶归根乃是情理中事,朕能理解,朕能理解。”
陆文远在旁道:“前段日子兖州知府还曾上疏为二位大人表功,原是为着二位大人将田地便宜租给当地佃农,租子比市面上低一半,引得佃农竞相租种,皆以耕种严、沈两家田地为荣,更有富农强绅为此上门行贿的。然二位大人高风峻节,不为所动,亲自去佃户家中探查,只肯将田地租给家境贫寒的,予以帮扶。可见二位大人不论身居庙堂之上还是乡野之中,都能为国分忧啊。”
朱时泱点头称赞,问陆文远:“你怎么知道得如此详细?”
陆文远道:“是兖州知府的奏疏写得详细,将二位大人如何严词拒绝富农强绅的贿金,如何扶贫济弱于草庐之中,描绘得栩栩如生,如亲见一般,都快赶上话本精彩了。”
一番话惹得在座皆笑。严庸道:“草民与沈纶平日里的吃穿用度原本就不多,如今身边只留了几个当日跟在京中伺候的老仆使唤,更是花费不了多少。农人求生不易,我等理应尽一分薄力,予以体恤才是。”
陆文远微微点头,深以为然。朱时泱想起当日自己一时逞性,竟为了陈闱赶走了这两位心怀家国的忠臣,不禁十分愧疚,低头道:“朕当年实在是荒唐,不分忠奸,辜负了二位大人。二位大人如今可还怪朕吗?”
严庸与沈纶连称不敢,反过来安慰朱时泱,朱时泱这才稍稍高兴。此时厨房已将饭菜备得,端上桌来,果然是酒暖菜热,十分诱人,君臣四人同桌用饭,把盏言欢。
晚饭过后,朱时泱见外头天色犹亮,又兼时已入秋,凉风习习,沁人心脾,便提议到院中坐坐。正堂的檐廊外是一架葡萄藤,两旁是花圃,其中疏疏落落种了些海棠月季,正值花时,开得分外热闹。葡萄架上密密麻麻地攀附着葡萄藤,叶片浓绿,青翠欲滴,此时正是葡萄成熟的时节,串串葡萄垂缀,几乎要将架子压弯,朱时泱瞧着煞是喜欢,便要人搬来了几把藤椅,坐在葡萄架下散心消食,看满天的夕阳残照。
严庸便吩咐家人从架上摘下几串葡萄来洗了,送上来与皇上尝鲜。一时洗净端上桌来,果然颗颗饱满,紫莹可爱。朱时泱十分欢喜,先拈一颗放入口中吃了,赞道:“好甜,比朕宫里的还要好呢!”
众人见皇上高兴,也都高兴,各自吃了几颗。严庸道:“如今却倒也罢了,等到八月十五那夜,葡萄沾上了月霜,才算是真正成熟,吃时又是另一番滋味。皇上若不信,回宫后可以仔细尝尝。”
朱时泱笑道:“好,朕记着了。”停了一停,见这架葡萄生得实在繁盛,不禁记起了那鹊桥相会的传说,问道:“朕听说七夕那日坐在葡萄架下,便能听到牛郎织女在天上的说话声,严大人可曾听见过吗?”
严庸笑道:“不瞒皇上说,牛郎织女的说话声不曾听到,只听得沈纶在耳朵边聒噪了。沈纶一生供职于都察院,言官的习气直到今日都改不了,没了旁人给他弹劾,便日日来找我的麻烦了。”
朱时泱和陆文远见他嘴上虽在抱怨叹息,面上却笑意不减,不禁相视莞尔。
这时沈纶正从堂屋里出来,严庸连忙闭紧了嘴。沈纶走过来,手里拿了一方薄毯,弯腰盖在了严庸膝上,道:“天这么凉,也不知道盖着些,明日腿上的毛病犯了,却不要与我喊疼。”嘴里说着,自己却直不起腰来了。严庸忙扶了他一把,叹道:“你也顾着些自己吧,那把老腰,也该找个郎中瞧瞧了。”
两人说着,半空中正有一群南归的鸿雁唳叫着飞过,叫声清冽,在昏色里回荡不已。沈纶直起腰来探看,严庸也在一旁仰头指点着。陆文远望着二人情形,嘴角边不禁添了一丝笑意,却觉手在袖袍下被人握住了。陆文远扭头一看,只见朱时泱也含笑望着二人,看到自己转头,又望着自己一笑,手在袖袍下攥得更紧了一些。陆文远会意,便也定定地回握了回去。
次日一早,朱时泱与陆文远便别过严庸沈纶,继续带人乘船北上。此时已离京城不远,二人便也不再沿途停留,只一心返京。这一日,船正行至北直隶沧州府附近,朱时泱清晨醒来,见舱外阴沉着,似是要下雨,便不情愿起身,缠着陆文远**了一番,又有些想睡。陆文远却想起身。朱时泱私心要他陪着自己,便从背后搂住他,不让他下榻,陆文远拗不过他,只得复又躺下。
朱时泱将锦被往他肩头上扯了扯,见他在自己怀中低垂了眼帘,睫毛轻颤,十分乖觉,不禁心中畅满,觉得自己一生中从没有对什么比对眼前这个人更宝贝过,往昔拥有的那些奇珍异宝根本算不得什么,当真是捧在手中恐摔了,噙在口中怕化了,日日抱在怀中还嫌不够,恨不得与他融作一处似的。如此想着,便渐渐睡了过去。
醒来时船舱里仍是阴沉着,身边的人却不见了踪影。朱时泱掀了床帐察看,见陆文远正站在轩窗前出神,身上只着一件单衫,越发显得身姿单薄清瘦。朱时泱下得榻来,拿过自己的衣袍来披在了他肩上,道:“天这么凉,一个人在这儿站着做什么”
陆文远回过神来,微微侧了侧头。朱时泱觉出有丝丝凉意扑在脸上,定睛一看,见运河水面上涟漪点点,方知是下了秋雨。朱时泱从背后拥了陆文远,摸得他指尖冰凉,又见他面上带了几分忧愁的神色,便轻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可是又害腰疼?”
陆文远轻轻摇头,靠在朱时泱身上,也不说话。朱时泱一迭声地问他,他才犹豫着开口道:“臣只是担心,如今离京城越来越近,臣单是想着以臣与皇上的关系,将来不知要招致多少口舌,惹来多少是非,就觉得心里没底。”
朱时泱拥住他道:“没什么可担心的,你看严庸和与沈纶如何?”
陆文远想起二人当日情景,面上便泛出了一丝笑意,道:“严大人与沈大人很好。”
朱时泱道:“那便是了,如今的他们,便是将来的朕与你。等咱们两个都老了,就一起拄着拐棍到紫禁城的高处去,看大明的繁华天下。咱们不做那汉哀帝与董贤,更不做苻坚与慕容,而要做一对万世称颂的君臣。”说着,握紧了陆文远的手。
陆文远微微笑着,目光渺远,有秋雨般的湿意在他眼中隐隐闪动,幸而朱时泱站在他背后,不曾看到。船在细雨中穿行,向着不远处的京城,持续接近着。
作者有话要说: 蜜月之旅结束了,俩人也修成正果了,下面回宫!
第86章 回京()
朱时泱与陆文远到得京城这日是八月初九; 傅潜; 赵咏宁二人得了消息; 率朝中三品以上官员出城迎候,恭迎圣驾。朱时泱回到宫中; 即召见文武百官,朝中上下皆为皇上平安归来欣喜不已; 下朝后回至后宫; 又见到桂喜等宫人; 亦是嘘寒问暖,殷勤十分; 主仆间自有一番契阔。陆文远回至府中,则与傅潜陆安等人叙谈,又有朝中官员上门拜访; 络绎不绝; 颇为热闹。
忙乱休整几日后,便是八月十五了; 八月十五乃中秋佳节,阖家团圆之日,朱时泱不忍拂人亲友团聚之情,便给京中官员们放了假,准他们提前散堂回家过节。傅潜与赵咏宁前些天就在盘算着为陆文远接风洗尘,得了这个消息,便把酒宴安排在了八月十五日,这天从内阁里散堂出来; 便同礼部尚书周大人与吏部右侍郎沈文斌一道,至城外怡园赴宴,陆文远由于临时被皇上叫去不能同来,约在酉时园中相见。
怡园乃是明景帝雍化年间的首辅华言北所建,华首辅祖上世代经商,家大业大,因此将这所园林建得十分锦绣华丽,园中颇为阔大,假山流水,瀑布湖泊,层出不穷,茂林修竹,丁香兰麝,掩映生辉,作为当时内阁成员的游宴之所。华首辅空闲时便邀上一二阁中好友,于园中或饮酒赋诗,或畅谈国事,或泛舟游湖,或穿林观花,好不风雅快活,在当时传为美谈。
华首辅退休致仕后,便将此园赠予其他阁中成员,以作为历代内阁的游宴之所,代代相传。可惜华首辅命时不济,致仕后被昔日政敌赶尽杀绝,于景帝面前造谣诬陷,最终落得个斩首弃市的下场。
华首辅死后,其家人仆从伤心欲绝,便离了这个伤心地,举家归乡去了,留下怡园无人打理,遭其政敌大肆毁坏,至明恒帝正统年间,已颓败不堪,无复昔日繁华。
后来政敌倒在范哲甫手下,范哲甫念及华首辅一生命运,认为怡园不祥,不予整修,任其荒废,倒是严庸对华首辅为人颇为敬服,时常着人修缮,可惜后来又忙于与范哲甫争斗,无暇顾及。
及至严庸致仕前夕,便将整修园林之事托付给了傅潜,傅潜略整了一段时日,虽与当年的繁盛景况无法相比,但亦可拿得出手了,今日设宴,一是为陆文远接风洗尘,二是为庆贺中秋佳节,三则是为着这园林竣工之事了,三喜同贺,当真热闹非常。
此时尚未到酉时,陆文远还不曾前来,四人便随意在园中散散,但见楼阁映水,杨柳扶风,藩篱外菊花攘攘,草庐前金桂熙熙,芦苇渡头水泊轻舟,狮子山上松掩华亭,端的十分清雅秀丽。
众人方才听得傅潜谈起这怡园来历,如今触景生情,难免唏嘘一番,礼部尚书周大人历经三朝,对前事原本了然于心,不禁叹道:“大明开国至今不过百年,首辅却一个比一个下场凄惨、革职的、流放的、带枷下狱的、杀头弃市的,让人闻之便胆战心寒,可见首辅之位,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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