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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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长安-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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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如同初学剑的幼儿,怎么比划都不对。
这日得了机会与谢衣再练,只有招架之功,未有丝毫还手之力。谢衣心里明白他这是精进必经的过程,暗暗高兴,无责备的意思。然而打着打着谢衣却看出无异脸色不大好,平日生龙活虎的一个人,忽然透出气虚脸白。谢衣预感不妙,犹豫着停下刀。
见他收手,无异虽莫名其妙也跟着收手了,一口气没倒顺,转身咳一阵,眉头松了紧紧了松,感觉周身都使不上力气,于是回屋赖着歇息去了。结果谁也没想到当天晚上无异发起烧来,烧得滚烫昏沉,来势汹汹。
无异这一场病得突然,且病在了京城大多数人的前头。
燕王李简也病倒了。究其源头,听说是宫中传出来的。宫里人早已发现疫病,瞒得死紧不肯外泄,直至出了人命。侍卫宫娥保不齐常常要宫中王府两头窜,哪个一不防备带了病源出来,细细地在王府里蔓延生根,慢慢潜伏,步步发作。谢衣从外头得到这个消息时,无异已烧了两天。
初时大家都当恶性风寒来治,有的管用,有的束手无策。谢衣心里害怕,他对医药研究还有些,但都是针对烈山部人之症,对无异能管多大用实在没谱。无异却还算争气,烧得全身都不对,脑子还是清明的。晌午躺在床上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念叨一句“大灾之后必有大疫”。
“什么?”谢衣问。无异很微弱地摇摇头,“二皇子日前说过,北方大旱,恐有疫症。他说得还真准。”
谢衣苦笑,“怎么忽然转了性,自己都成这样了,还念叨着天下苍生。”
无异转过头去咳了两下,“师父,你离我远点,别被传染了。”
他本是很强壮的身子骨,这两天烧得整个人都瘦下去,脸颊也憔悴得不似从前丰满。谢衣看在眼里,蘸了凉毛巾给他降温,“好了,我是烈山部人,不得你们凡人的病,你也莫把我当外人。”
“烈山部人也是人啊。”无异往被子里钻钻,仿佛被窝能把病源隔绝在内似的,“师父,你找干净布把口鼻裹严实了,不然我不理你。”转而又悠悠一叹,“不知老哥和夷则怎么样,但愿他们没事。”
谢衣无法,按他说的做,又把门窗开了一会通风。“这回肯叫老哥了?”他回头,声音闷在布料后面。
“嗯,想起我就这么一个哥哥,他是个粗人,我不跟他较劲。”
不是错觉,谢衣打从心里觉得无异这几日病得格外乖巧,不禁又怜又气。怜他还是个半大孩子,气他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你等等,我去抓些草药试试,很快回来。”谢衣说。无异点点头,在门的吱呀声里阖上眼睛想要歇会。
馋鸡在笼子中扑腾翅膀不许他歇。它要跟主人亲近,无异怕它带了疫病又染到谢衣身上,早已嘱咐谢衣把它锁了。它于是也很爱闹别扭。“小黄别闹,等我好了你才有吃的,别给我添乱。”无异凶不起来,只好靠话的内容掷地有声地吓唬它。
这厢谢衣在外面听流言说宫里染病的死了大约有十之五六。太医署只是寻常用药,束手无策,福大命大的挺过去,福薄的一命呜呼。谢衣心里一边有些忐忑一边清楚只能自力更生。
好在他近来什么杂书都看,医书也看了些,综合自己经验和中原人的方子抓药,打算配小剂量一剂一剂试。他坚信无异命不该绝。再回家时,无异正像睡着,一动不动躺得很安详。谢衣浑身忽然前所未有地害怕,很不像他地大阔步奔过去,试试那小子的鼻息,又粗又重,脸上也还烧得通红,他才一瞬放下了心。
谢衣亲眼所见长安城内是如何人心惶惶。因此在这个安静的小空间里,他坐下来,深感疲倦地将脸埋在了手中。“傻徒儿,你可别吓我。”许久之后他对着自己说。
“唔,师父,你回来了?”那小子挺费劲地睁开眼问。
谢衣放开手臂对他笑了一笑,“是啊,你觉得如何?”
“还那样,不好不坏。”无异鼓着腮帮子,别扭地动了动肩膀。






第31章 救星
谢衣背过身去,“你等等,我煎服药。”
白天阳光照下来的也是白的,树枝光秃秃,燥热而没有暖意。无异眼前发亮,大约是损耗了精神,他动念直起腰来坐坐,最后没力气,还是不正不歪地躺着。谢衣挂个小炉子慢慢煎,飘过来的味道很古怪可怕。儿时吃惯药的无异以为左右就是那入不得口的苦味,有时傅清姣自作聪明给他加糖,甜得很难受还不如不加。可这味道又的确不大一样。
“师父,”无异又扭了扭滚得床板发烫的身体,“给我来点米汤就行。”
谢衣苦笑,“一会吃完了药我试试。”
无异知道他是个不下厨的,“没事,就在屋里做,我看着。”
熬了得有半个时辰,无异又睡一觉过去。谢衣端个碗在手上,顺便吹凉了,蓦然觉得自己好像在养孩子。他没忍心推醒无异,无异倒争气,不一会自己醒来。“效果当是有的,唯独恐怕不大好喝。”谢衣给他垫块枕头,打算一勺一勺往里送,“你忍忍。”
无异此刻装起男子汉,苦药最难细品慢咽,他却眉头也不带皱一下,大约谢衣这个药味的确有些奇特,都来不及喊难喝。喝完别的没有感觉,光出一身大汗。无异转过身去又咳两下,“师父,外头这个病是不是死了许多人?”他问。
“脑袋还挺清楚,我看你是死不了。”谢衣白他一眼,“是有没熬过的……不多。”他斟酌地回答。
无异莞尔,“师父你就别唬我了,你听,外面跟鬼哭似的。”
“我自然听见了,怎么,你成心气我么?”谢衣语调陡转,几乎是要瞪着他,“你若敢说丧气话,我就当没你这个徒儿。”
无异被他的严厉吓到,眨巴了两下眼,浅色眼珠雾蒙蒙的很无辜。他看见谢衣的眼白上瞪出血丝,知道谢衣这两天夜里亦是醒得多睡得少,反省是自己说话不中听了。他很想抱抱他,又恨不得把自己缩在一堵隔离墙后头,这两种想法来回来去打架。末了他愧疚地低低头,“师父,你说熬米汤的,还算数么?”
“算。”谢衣狠狠地敲他的脑袋。
其实谢衣不是连点米汤都搞不定,是他味觉不大普通。不过米汤不需要味道,咕嘟咕嘟的很顺畅。此时白米的香气很能安抚人的神经,他紧绷久了,迷迷糊糊也要睡。睡得浅,外面的事还有点知觉,薄薄地,眼前又出现了一位久已遗忘的故人。
“司幽。”
神农唤他,神情像个忧愁的老头子,庞大的背影有点佝偻。——那只是一瞬间的错觉罢了。因为这位神农大人永恒丰神俊朗,腰杆板直,从上到下都是权威,都精神。
“神上。”谢衣生怕他是来劝自己想开点的,然后忽然又说出什么聚散终有时节哀顺变之类的话,他此刻心思全在无异身上,实在经不起这方面任何一点打击了。“……神上莫要告诉我无异会死。”
“他当然会死,他是凡人,如何不会死?”
“可那是以后,现在?”
神农仿佛长叹一声,“也罢,司幽,合该你前尘绝情,此世泥足深陷。”
“小神惶恐。”谢衣低下头。
“……我曾见过你那徒儿一次,凡人能生成他这样也算不容易。司幽,你血中神力随魔气而尽,严格来说已不算烈山部人,你我之间不再有联系,而我亦不会来了。往后再碰到什么事情你便自己扛罢。”
神农不大情愿地顿了顿。
“这一回……算是最后一回。我送你个饯别礼,或许再过十年二十年,你会知道那是什么。到时亦不必谢我。作为你曾经的神农神上,我盼着你好。”
谢衣张张嘴,结果喉咙里没有声音,大约神农不许他说了,而背影渐渐稀薄。他忽然意识到,千万年离合聚散,那个背影或许真有点佝偻的。
米汤出锅。米粒熬得很软,浓稠地溶进去,很粘的一大碗冒着热气。谢衣照旧是自己小心吹凉,再放到无异唇边,巴不得他一滴不剩全咽下去。喂着喂着,他觉得看着自己的那双眼神调皮又色,才发现手感不是很对。一手拿着碗滚烫,另一手被那小子的鼻息拂着,竟不是那么烫了。他有些难以置信,放下吃一半的碗背过手贴上无异的脸试温度——确实不大热了。
“烧退了?”谢衣手腕有些抖,又试一回。无异自己也摸了摸,“啊,果然师父一骂,它自己就退了,真乖。”那个样子着实可气。
“你便继续气我。”谢衣拿起碗来狠狠给他灌了一勺,拧上许多天的眉毛也舒展开一点,他沉默了许久。“无异,你再不要吓我了,以后还是我躺着,你来照顾我罢。”
“师父躺着,我比现在的师父难受千万倍。”那小子很快且很笃定地回答。比这话本身更要命的是,谢衣知道他讲的不是大话。
碗空了。谢衣没什么感觉地将它放下来,转过身去独自收拾一会,余光里太阳在往下沉。再回到床前,他思及无异这么大块头,这几日统共也就吃了这么一小碗米汤,更是说不出滋味。“往日……是为师对不住你。”他道。
“——我不是要怪师父。”
“我知道。”谢衣按下他肩膀,“别刚有起色就要折腾,你躺着。”
果然入夜后,无异又有些要烧回去的迹象,谢衣猜是药效退了,算着时辰又给他吃了一碗食物和一碗药。令人全没想到的是那药竟真的管用,夜里无异复发了回汗,身体很快降温。谢衣拧湿毛巾慢慢擦着他,猜想这小子是否终于熬过这一关,心中五味杂陈乃往日所不能相比。
也难怪那小子口口声声不准他死,他现在竟有一点同样感受。
谢衣站起身来展了展身体,睡一会停一会,睡一会停一会,不知不觉中天已薄明。无异脸色白了回去,不似前几日通红,体温也正常。长安城内还是鬼哭狼嚎,唯有谢衣这心情全不一样,因此这鬼哭狼嚎也不显得如原先一般凄惨悲伤、难以忍受。他知道这种心情很对不住还在与疫病挣扎的京城,可是……谢衣打从心里高兴。
人一高兴便懈怠下来。他找个地方一靠,慢慢地睡了下去。
意识再飘回来时觉得自己背上感觉不对,靠的地方软里透着硬,触感不似床板也不似枕头,是说不明白的一种。后来又有身体暖烘烘地被人箍着,他一激灵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是呆在个活人怀里。
那活人叉开双腿给他留个坐的地方,双手在他身体前头圈了,正捧着本闲书翻。
谢衣不用回头。
“这你又不怕传染了?”他暗暗提旧帐。
想不到那小子极认真地一怔,然后烟似的就要缩回手,谢衣很气地按住他,“没嫌你。”
馋鸡又唧唧唧地在笼子里头添油加醋,它关得憋闷了,所有的娱乐就只剩笑话主人一条。无异脸皮厚,随便它笑话,下巴颏极安静地放在谢衣肩膀上。“师父,你再多睡会。”他道。
谢衣听完他这句话,旋即一睡睡完整个白天,连半个梦也没有。
无异后来能下地了,裹得跟个粽子似的,不顾谢衣形式上的反对决定出门。
他头一次看到外面尸体横陈的景象,知道自己病中预估的那个惨状仍是不够。现在别说信息隔绝,能不让病源四处肆虐已经不易,更别提从大家那里各自得到消息。
无异头一个担心爹娘,其次是来得不是时候的安尼瓦尔与行踪飘忽的夏夷则。夏夷则住在城外应是早得了风声,危险最低。他思忖一下路线,先就近到客栈,见安尼瓦尔一个大汉好端端地把自己隔离在客栈房间里憋屈得要发火,心中第一块石头算是就此落地。安尼瓦尔见到他同样惊喜,可二人来不及叙旧,无异便匆匆说了一句“我什么事也没有,现在要去看爹娘,改天再来细讲”而离开他。兵荒马乱、风风火火的程度丝毫不亚于战争年代。
定国公府则是已死了两名下仆,虽然吉祥如意仍生龙活虎得可恨,一见到少爷来了便哭天抹泪,说夫人病得重,怕是熬不过这两天。无异被他们吓得登时血液就要倒流,乐绍成早已双眼通红,看到无异第一反应,“异儿,你怎么这样瘦?”
无异忙乱之中自知道捡重要的说,“爹,我也病了,但好了。这个病能治,儿子就是带药方回来的,快给娘煎上。”
短短两句话乐绍成亦跟着大悲大喜了一回,最后顾不得那许多,只是语无伦次地吩咐厨房一切照做。无异已不怕传染,看到傅清姣病得脸色发灰,他眼眶子又热又湿,仍作强颜欢笑。
无异自个喂了傅清姣吃这一回药,药是谢衣琢磨一晚上之后重新改过的,没有他吃的最初的版本那样苦,可也不见得是人吃的东西。傅清姣吃一碗倒吐了半碗,无异再焦急也得有耐心,换一碗直至喂足了量,他拭去娘亲嘴边的药渣。
傅清姣清醒些之后见到他第一句话亦是,“异儿,你……你瘦了许多。”
“娘亲,你可不要说我了。”无异笑得一口牙都露了出来,“你快养好,再把儿子喂喂肥。”
傅清姣很微弱地摇摇头,“娘不一定能好了……”
“儿子在这呢,娘一定会好的。”无异如同哄小孩一般哄着她,哄到最后,傅清姣仿佛信了一般睡下去。
乐绍成守在外面,着急地来回踱步,又不忍心儿子大病初愈便在这里白天黑夜连轴转,叫侍女铺了被子,死活劝他回房睡一会。无异认定这病是个慢功夫,非得人时时看着不可。但他心里老觉得还有哪没放下,左思右想不得法,后来想明白,人也沉默了。
吉祥总在少爷身边呆着,瞧出少爷还有旁的事在琢磨,大着胆子姑且一问。不问倒好,一问反给自己揽了个苦差。
无异很有威严地瞪着他,那气势不像小主子,更像老主子。最后连“叫你去你就去,万一你病了我给你治”这种话都说了出来。吉祥只恨自己天生是个当奴才的,主子发话不敢不从,什么“少爷您福大命大,小的不敢啊” 种种怯话最终也吞回肚子里,没有讲。
他把自己口鼻里三层外三层地裹了,胆战心惊地往重疫区摸。重疫区不是别的地方,正是燕王府。
也无需他多说话,他将一包药和药方,以及少爷的亲笔信一律交给了把门的侍卫。门卫都是机灵的,知道殿下最近对定国公府的人特别的重视,当下不敢怠慢往小管家手里递。
他们不清楚那时李简已病得只剩一口气在。老管家的儿子小管家刚没了爹,又要没了主子,正急得差点掉眼泪。小管家擅自在李简床前拆开信,见里面也无甚私人内容,只说此药对疫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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