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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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海屠-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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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地处大陆之东,大洋之西,但自南宋经元、明以降数百年间,世界商业均以中国为中心,这是中国经商海外的舟师、舵工、船商、水手等讨海小民穷年累月所造成,天朝之荣耀乃是由下而上形成的国人认识。自北宋海外商贸不断,南宋国力多靠海上商贸经营财富,船自泉州港出发经久习惯,定罗盘方向,乃以泉州为准作子午线,航行之海域,子午线之东谓之“东洋”,子午线之西谓之“西洋”。天朝数百年之世界中心地位并非中国自炫而得,实是历史之产物,得来正当,行得自然!中国自清代以后衰落,中心地位既已让出,而后世子孙以今度古,遂盲从西夷之说将祖先之成就与辉煌亦一概磨灭。然东门庆这个时代的华人却还没有丧失这份自豪。所以东门庆一听要冒认倭人心中不禁感到荒谬乃至耻辱。

却听赵谦和哀叹道:“我大明乃天朝上国,我们这些天朝子民,走到海外去也都是身价倍增。若不是出于无奈,谁会回到家乡反而自贬身份说自己是倭人啊?但要不这么说,一旦罪名查实,自己死了不要紧,还得连累亲人!”

东门庆毕竟是受过几年儒学教育的,听了这话不禁有些黯然,心想:“按他们这样说来,东南沿海百姓自称倭人倒是给官府的恶政逼的!古人说:‘苛政猛于虎!’按他们的说法,却是苛政逼他们假冒外国人了。”他深知本朝律令中通番罪名极重,而且这项罪名又有些不分青红皂白,几乎只要是出海的就有嫌疑,除了由于朝廷特许的情况以外,和外国人做生意都会被打上“通番奸民”的烙印。眼下朝廷禁海正严,洪迪珍、东门庆这些商人竟然还敢犯禁海出海做生意,若是按律办事,这些人个个都得杀头!

因此,东门庆听到这里后渐生警觉,他虽然知道出海经商不是“正人君子”们“应该”干愿意干的事情,也知道出一次海做做生意要冒一定的政治风险,但从父兄那里听来的事情,终究没有身临其境来得深刻,这时心道:“那条律法以前也听哥哥提到,但从来没当他一回事,但我们这个朝廷,办事向来时紧时松,松的时候什么也不打紧,但要是紧起来,嘿嘿,我的事情扬出去让朝廷知道,全家都可能会被杀!”

从此他在海上便自称王庆,不敢轻易透露真姓名——这时他已不仅是为了躲避东门霸的追杀,同时也是为了避免自己的家人受到牵连。东门庆心中对东门家感情极为复杂,这个家族虽然有着与他反目的东门霸,但毕竟也还有着关心他的母亲和哥哥,甚至就是对东门霸本人东门庆也是爱恨交加。泉州一霸虽然凶狠,但从小就对东门庆十分疼爱,这一点东门庆自幼便感受殊深,如果东门霸不是杀了戴巧儿,东门庆简直可以不计较他对自己的无情!

船走到第七天上,佐藤秀吉忽然变得烦躁起来。东门庆问起缘故,佐藤秀吉指着一群海鸟叹道:“我们这次怕是出来得不是时候!”

东门庆有些不明白:“不是时候?”

“看这天象……难道……”一个声音在东门庆背后响起,东门庆回头一看,却是梁方。

佐藤秀吉说道:“不错,天象有变,天象有变……这场暴风雨,恐怕来头不小!”

梁方一听脸色就变了,喃喃道:“这……这怎么会!出海时明明看着天色不错的。”他口里虽然这样抱怨,其实他心里也知道“天有不测风云”这个道理。暴风雨乃是海上男儿的死敌,出海虽然赚头大,但海滨的人都知道出海者赚的运气钱甚至生死钱。长年的经验累积成的航海术可以让船长们确定航道,避开漩涡、礁石,但突发的天气异象如暴风、海啸却非人力所能控制。就算有积年的老水手领航也不可能保证航海之路绝对安全。

这天傍晚,东门庆忽然发现佐藤秀吉在偷偷准备一些东西,他忽然现身喝问:“你在做什么!”吓得佐藤秀吉赶紧把东西藏了起来,东门庆道:“你偷东西么?”

佐藤秀吉忙说:“没!没有!”

“没有?那你拿出来我看看!”

佐藤秀吉无奈,只好将藏在货物夹缝中的东西取了出来,却是三个可以绑在腰间的袋子,—一袋干粮、一袋食水和一袋包括火石在内的杂物。

东门庆检查了一遍之后笑道:“你果然没偷东西,不过这三袋东西,送给我吧。”

佐藤秀吉一听叫了起来道:“不行!”

东门庆指着自己的一担货物道:“这担东西到了日本至少值二百两,我就用这担东西和你换。”

佐藤秀吉咬牙道:“不行!船要是出事,这满舱的货物都成了废物!我不要。”

东门庆笑了笑道:“你不要也不行。”

佐藤秀吉怒道:“这些东西船上又不是没有,你不会自己弄么?”

东门庆摇头道:“我就是不会弄这些东西。反正你会弄,再弄一套不就行了?”

佐藤秀吉握紧了拳头,叫道:“你一个读书人,一点廉耻都没有!”

“这只是分工合作、互通有无而已,和廉耻又有什么关系?”东门庆含笑道:“我有钱,你没钱,我不会做这种玩意儿,你却会。你没钱的时候,我答应帮你娶老婆,现在我要这么点破烂玩意也不行?”

佐藤秀吉叫道:“什么破烂玩意!这是救命玩意!”

东门庆笑道:“行了行了,我看你就别嘟哝了,有空朝我嘶吼,还不如赶紧再做一个。”

这时船上是中国人为尊,在整体力量的压迫下佐藤秀吉根本不可能和东门庆斗,不得已只好低头,却还是不忿地道:“你……你太欺负人了!”

东门庆拍拍他的肩膀,就像老师教学生般道:“眼光放长远些,心胸放宽广些,老牵挂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会让器量变得狭小的。”

这两句话说得佐藤秀吉两眼冒火,差点吐出血来,东门庆却早就笑吟吟地出去了。

预感到有暴风雨的人并没有将自己的忧虑宣扬出去,但船上大部分人都是有出海经验的,没多久满船的人便都预感到事情不对。只是船已开到这里,左右都没有可以靠岸避风的地方,若是勉强扭转航向,万一偏离了航道,驶向茫茫大海,那可比遇到暴风雨更加可怕。

到了这个时候,整个船队的人也唯有求神拜佛一途了。可惜,上天也许根本就没有听到他们的祈祷,那场可怕的暴风雨还是如期而至,而且威力比火长预料的更加惊人!

东门庆生长在东南沿海,体验过台风的威力,但在陆上体验到的台风焉能与海上的暴风雨相比?这场暴风雨爆发之前的半日,附近海域的海鸟早已逃得一干二净,接着空气也变得十分沉闷压抑,在东门庆眼中看来,整个世界似乎都凝固了,甚至连船也感觉不到走动。

本船舶主早已下令收帆,作好了各种迎接的准备。然而当风浪夹带着苍天之威力轰然来到时,东门庆还是被颠簸摇晃得极为狼狈!他原本想躲在船舱里,却被总管要求出来帮忙!东门庆犹豫了一下,终于挺起了胸膛走出舱门帮忙拉绳索,偶尔一个海浪泼来,溅得他全身都湿了!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水手们才显现出他们的勇气来!舶主站在甲板上指挥若定,总管亲到船尾看舵,阿班们嬉笑咒骂,直视风浪如无物。风刮来他们就当是挠痒,浪泼来他们就当是洗澡。他们不怕死么?不,他们怕的。可是这个时候怕又有什么用处?当恐惧无用的时候,勇敢者便会选择忘记恐惧。所以出海的男儿都是忘记了生死的男儿!他们的勇气就体现在面对随时吞噬他们的海浪时仍然站得定,站得直!

“哈哈……”

佐藤秀吉看见东门庆由于船身倾斜而栽倒在甲板上,忍不住出声耻笑,他终于发现东门庆也有狼狈的时候,也有不如自己的地方!不过他笑过一声后见东门庆对自己怒目而视就转过头去。

赵谦和就在旁边,可他也不来扶东门庆,东门庆暗暗咬牙,心中叫道:“东门庆!东门庆!这里不是东门家的台阶了!这里不是泉州府衙的后花园了!在这里跌倒要自己爬起来!”他挣扎着,在滑溜的甲板中手足并用,终于抓到一个可以着手的地方,勉强爬了起来。

风浪越来越大,水手们的吼叫声音也越来越响,他们不但在吼叫,甚至是在怒骂!似乎要用这叫骂声与风声雨声相抵抗!骂到后来,这怒骂声又变得像是在唱,但就算是唱也绝不是依依呀呀的艳曲淫词,而是睥睨天地的怒歌!

喏!那暴风雨不就是这怒歌的伴奏么?

太阳沉下海面之后,暴风雨不但没有止息,反而有越来越强的趋势。

本船的火长勉强挣扎到舶主身边叫道:“舶主,我们好像偏离航道了!”

那舶主大惊道:“什么!”

“我说我们偏离航道了!而且偏得很厉害!妈的!这浪可真***少见!要不是这船够结实,这会子我们早下海喂王八去了!”

舶主问:“这见鬼的暴风完了后,你能找回原来的海路么?”

“试试吧,希望不要漂得太远!”

暴风雨吹到半夜才有渐渐减弱的趋势,水手们等人正要松一口气,忽然轰隆一声,船竟然像撞到了什么东西。水手们面面相觑,脸上都现出惧色,佐藤秀吉叫了起来:“见鬼!见鬼!我才有希望娶阿春……天照大神啊!我不会这么倒霉吧!”

“妈的,你别说见鬼行不?”赵谦和在旁边听见,烦躁了起来。“说几句好话行不行!再说下去别真把鬼招来了!”

他的话声才落,便听船尾传来舵工的话:船触礁了!

第十三章 漂浮

福建到日本的航道上,方向若掌控得对的话本来并无多少危险的礁石群,但这时东门庆所坐这艘船被暴风雨吹离了航道,所处之处乃是一座隐藏于水面下的火山岛边缘。

大洋海底的活火山,有的若干年会喷发一次,喷发出来的物质遇到海水冷却,便有可能会形成岛屿。这一类的火山岩岛屿经过千百年风雨的磨削、冲刷,有的就会再次从海面上消失。东门庆所坐的这条船这时碰到的就是一块随着潮涨潮退而隐显于海平面上的一块大岩石,海船撞上去时的力量极大,撞坏了船底也就算了,更麻烦的是船被那块礁石卡住竟然不漂动了,只是慢慢地被风吹得越来越倾斜。

这时尚在黑夜,最可怕的是船队的其它成员已被风浪吹离视线之外,舶主和火长弄不大清楚周遭的情况,但他们都推测这船恐怕是要翻了!

“完了,这大船救不了了!快上小船!”

机灵点的商人便都朝小船的方向跑去,却还有商人在那里哭:“这……这货可怎么办?怎么办?”

舶主是这艘船的大东家,要是放弃了这艘船他的损失比任何人都重,这时却骂道:“货货货!先保住小命再说!”便指挥众人放下小船逃命!

这艘大海船载的人着实不少,两艘小船难以承载全部船员,何况如今风雨还没有停止,在浪涛中夜行有多危险也不需要谁来说明了——就算熬过了这场暴风雨,如果不能顺利找到船队,两艘小船能否挨到大陆却也难说。

大慌大乱之中,东门庆忽然瞥见佐藤秀吉在往船舱里跑,东门庆心念一动,竟也跟着跑了回去,到了舱内,佐藤秀吉迅速地摸出那个袋子绑在腰间,又扔掉一些沉重的、会吃水的东西。东门庆进来之后如法施为,也摸出那个从佐藤手里抢到的袋子,绑在腰间。佐藤先一步结束停当,看看东门庆腰间的袋子,眼中忽然冒火,却低着头慢慢走出舱门,东门庆也不理他,正要出去,忽然砰的一声,舱门竟被关上了,在舱门关上之前,缝隙中却是佐藤秀吉那充满报复味道的冷笑!

东门庆大惊,叫道:“你干什么!”他赶了过去,舱门却被什么东西卡住了拉不开推不动,跟着听见叮叮叮声音连响,佐藤秀吉竟怕困不死他将门钉住!东门庆又气又怕,手脚忍不住发抖,叫道:“佐藤!佐藤!快开门!别玩了!”

佐藤秀吉在外面冷笑道:“谁和你玩?哈哈!你就在里面好好享受吧!我先走了!”跟着便没了声音。

东门庆在片刻间连使敲、打、推、踢、撞等诸般手段,却只弄得舱门松动了些,仍然没法出去。这时船身已经出现明显的倾斜,显然大船随时会颠覆,东门庆连连告诉自己:“要镇定!要镇定!”蓦地想起自己所带的杂货之中似乎有一把斧头,赶紧踢翻担子翻找出来,在船身倾斜中挥起斧头向舱门砸去,砰砰砰砸出了个洞,但要钻出去还是不行。东门庆急怒攻心,一脚就往舱门踹去,这一脚刚好踢在被斧头劈脆了的木板上,噗的一声整只脚都出去了,东门庆要抽回来时,忽然有一双手在舱外把他的脚抱住了,把他惹得火了,大叫道:“谁!是人还是鬼!这时候还和你爷爷玩!”

外面一个声音叫道:“是我!王公子!你大人不计小人过,这次一定要帮帮我!”却不是佐藤是谁?

东门庆怒道:“帮你个头!你不是上小船去了么?又跑回来干什么?”

“船位不够!”佐藤秀吉叫道:“他们不让我上船。”

东门庆听了这句话忍不住冷笑起来,随即又骂道:“人家不让你上船你跑来抱我的大腿干什么!滚!”

佐藤秀吉叫道:“王公子,你答应带我上船,我就放开你,还打开舱门放你出来。要不然我就抱着你的腿,船要是沉了咱们俩一起死!”

东门庆一斧劈在门板上,但姿势不好没能将门劈开,口中怒道:“你敢威胁我!”

佐藤秀吉叫道:“你可以欺负我,我为什么不能威胁你!”

东门庆一呆,随即苦笑,他毕竟还有几分理智,知道僵持下去对自己没好处,这才道:“行!成交!”

佐藤秀吉又叫道:“你发个誓。”

东门庆怒道:“发个鸟誓!你再不放手船就开了!”

佐藤秀吉惊叫一声,似乎觉得有理,赶紧放开了手,东门庆抽回大腿后正要挥斧头砸开舱门,便听嘎吱嘎吱几声,跟着砰的一下大响,舱门打开了,佐藤秀吉在舱门外右手拿着一把小刀,左手拿着几个钉子,可以料想方才他是在举手之间就拔出了钉死了舱门的几颗钉子,这份木工活也实在不赖。

若在平时东门庆也许会赞叹两声,这时却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冲了出来,挥去斧头就要劈死他,吓得佐藤秀吉跌坐在船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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