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历晴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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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历晴川- 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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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川顺着她所指方向看,车子不远处有一座高大的门形石刻牌坊,一看便知年代久远。石牌顶端有兽鸟样式的浮雕,细看能见到石面模糊的字迹。
“是贞节牌坊。”清越说,“是青水镇历史中最辉煌的一件事情。”
所谓贞节牌坊为了表彰封建女性对自己的丈夫坚贞不渝,一生恪守贞节而建立的牌坊。帝王赐予荣耀对于整个镇子来说都是无尚荣光。
“老人们总是把这段故事挂在嘴边,一个女子定亲之后还未进婆家便遭遇丧夫之痛,对一个素未谋面便死去的丈夫,她恪守贞洁,为他一生不嫁,赡养公婆……一辈子,用一辈子荒凉的年华才得到这一面冰冷的牌坊,青水镇世代以她为傲。”
因而青水镇素来崇尚这种贞烈,民风保守,不能接受任何有伤风化的事情。
“难怪你的妈妈会这么介意。”辰川似乎有些明白。
“妈妈的反应格外强烈,以前每次……”她想了想,停下来,勉强一笑,“算了,不说这个。我总不能令她满意。未婚同居……呵,你说要是她知道我跟顾子维有过一个孩子,会怎么反应?”
“或许你不该瞒着她,毕竟是母女,凡事好说。”
“母女啊,是吧。可是她不喜欢我,不爱理我。小时候我跟男同学打架,每次打得浑身是泥回来她也不问,身上有伤她也发现不了,只是叫我脱下脏衣服给她洗。”
原来是有前科的。辰川心酸地笑了笑,难怪在西餐厅竟然会跟徐曼丽扭打成一团。 

“为什么跟人打架?”
她认真地说:“我不能总让人欺负。他们知道我没有爸爸妈妈护着,如果自己再不懂得反击,那怎么得了。尤其是那些调皮的男孩子,我不能服软,我得让他们知道我的厉害。”
其实能有多厉害呢?小小的一个女孩子,力气不够大,拳头不够硬,自然是打不过。但是不能认输,被撂倒了还得爬起来接着打,直到看起来彻底成了个披头散发的疯子,他们才肯放过她。带头的男孩子说:苏清越凶起来不要命,以后最好别招惹她。
打完架自己到小河边把打结的头发一根根捋顺,把沾泥和血的地方清洗干净,蹭破皮的伤口被冰冷的河水浸得生疼,可是破掉的衣服却没有办法了。
事实上,担心根本是多余的,回家以后妈妈并没有发现,只看着破掉的衣服对她说:“以后走路小心点,别再摔倒。”
辰川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她会成为一直外强中干的纸老虎。在人人有父母羽翼庇护的童年里,她没有,她只有靠自己。她又打不过那些男孩子,就像她也斗不过徐曼丽,但至少要让自己显得足够强大,至少让别人不敢再轻易生起欺负她的念头。
“可是,清越,如果你当时告诉你妈妈呢?说你刚刚被欺负,然后像平常小女孩一样扑进妈妈怀里撒娇,那会怎样?”
她怔住。
是啊,她与妈妈之间隔着千山,她从不知道沉默的妈妈在想什么,但同样的,她也从未告诉过妈妈自己的想法。沟通是两个人的责任,她也有错。
“清越,不然试着跟她好好谈谈?没有哪个做母亲的不爱自己的孩子,也许她也有她的苦衷。”
“嗯。我的确觉得妈妈有事瞒着我,而且越是长大,这种感觉越是强烈。”清越叹口气,“其实我自己本身就不坦诚,又怎么怪得了妈妈。你说得对,或许我真该跟她开诚布公地谈谈了。”
“那,就从顾子维这件事开始?”
“好。”她转头看向辰川,笑起来。
辰川也回之一笑。
车窗外夜色岑寂。他依旧没能到她去到任何一个地方。
不对,或许有一个地方的,一直为她保留,非她莫属的位置,是他的身边。无论他在哪里,她在何方。
“我,”仿佛是什么沸腾的东西冲上脑际,他突然间想告诉她那再不容忽视的三个字,尽管很老土,但是他想说“我……”要说出口,居然这么难。
“我好困。”清越丝毫没发现他任何不对劲,很不是时候地打哈欠。
“……”
她从来都很会煞风景,尤其很会挑时候。
“回家吧。”他重新发动车子,身边的她早已经蜷成一只小猫似的半睡下了。
他无奈地笑,摇摇头,握住方向盘。他永远拿她没辙。
可是真到了要坦白的时候,清越还是发怵。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无法面对妈妈交代自己的心事。
妈妈就坐在自己的对面。她的白头发越来越多了,皱纹爬满额角,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大很多。妈妈从什么时候起变得这么消瘦了?如果不是这样面对面,她恐怕根本无法注意到吧。
清越心里一阵发酸,她这个女儿又哪里称职过?
苏母问:“你要说什么?”
说起来到底有些支吾:“妈妈,我是有件事……想告诉您。”
“你说。”
她深吸一口气,鼓足全部的勇气:“妈妈,我前段时间堕……堕胎了。”
死一般的寂静。
一秒钟。
两秒钟。
第三秒:“胡闹!”
苏母猛一拍桌子。她能感觉到对面母亲极致的愤怒,一切都已来不及,气氛直转而下。
清越后悔不迭,不知如何应对。苏母追问:“孩子是辰川的?”
“不……不是,是前男友……”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因为妈妈的脸色由苍白变得铁青。 

这样的话题可以是任何一对母女之间的私房话。可对她来说,到底是奢望。
苏母大概已经猜到些许情况,除却愤怒,还有另一种复杂的情绪在眼睛里流转。
“对不起,妈妈。原谅我不懂事,现在已经没事了,我只是不小心……”
苏母的脸上看不见悲喜,这种陌生的疏离曾数十年地存在于清越的记忆中。她宁愿母亲大发雷霆或者拳脚相加,也不愿看见她这样的神色,似乎她们两人没有任何关系。
辰川站在不近不远的地方,心的紧张竟丝毫不亚于清越。
苏母朝向辰川的方向,突然问:“辰川,你跟清越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清越一愣,立刻看向苏母。
辰川恭敬地站直,看看清越,又看看苏母:“只要您觉得合适,我随时可以。”
“妈!”清越意识到不对劲,急道,“这是干嘛?”
苏母完全没听见一样,继续问辰川:“关于清越的历史,我不清楚你家人介不介意。我很抱歉没有培养出一个自爱的女儿,也没能让你拥有一个守身如玉的妻子……”
清越猛地呆了,没想到母亲竟然这样措辞,将她贬得如此低贱。
“妈!”着急的声音里已经接近愤怒。
就连辰川都听得出,那一番话对于清越是怎样的侮辱。
苏母恍若未闻:“我想说的是,如果你有度量能接受一个不洁的女人,我会非常敬佩你,囡囡父亲的在天之灵也会感激你……”
“我求你不要再说了!”清越的声音带了哭腔。
辰川马上说:“阿姨,我想您是误会了。清越在我心里无可挑剔,结婚与否主要看清越自己的意见。”
苏母非常平静,眉头也不抬:“她没有意见,我的意见就是她的意见。”
辰川哑然看向清越。她终于忍到极限,一个字一个字咬出:“这是我自己的事,妈妈!”
苏母瞪她一眼,马上起身去关门,唯恐外人听到:“你喊什么喊,很光彩么?”
清越不甘示弱:“我不明白,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苏母也气了:“你……你,我怎么会有你这么不知羞耻的女儿!”
突然安静,四寂无声。“不知羞耻”四个字重重砸在清越心间。
她苍然一笑,真傻,还妄想什么坦白和沟通,哪里有这个可能:“是啊!我不自爱!我是您的耻辱!你终于肯承认了。”
辰川见情形不对立即劝阻,拉着清越要走:“行了行了,这件事回头再说。”
“不!”清越一把推开辰川,直面自己的母亲,她苦笑,冷静理智都坍塌崩离;“我今天就要跟她把话说清楚,我不知道到底哪里做错了,为什么我做什么她都不满意!”
“你不错难道还是我错了?你做出见不得人的事还有理了?”
“我是成年人,我会对自己的事情负责任,我告诉您是只因为您是我妈!”
“你还知道我是你妈,啊?操办女儿的婚事是做母亲的权利!”
“你从来没有尽过做母亲的义务,凭什么在这个时候要权利?”
苏母的脸色瞬间惨白,踉跄着后退几步,一下子坐倒在大木椅上。
清越一向是个安静的孩子。母女间很少说话,她更是很少违抗她的命令。
“妈,我一直以为只要顺从您的一切意思,您就会哪怕多看我一眼,但是根本没有用。无论我多么听话,您都认为我没有用,我越安静您就越无视我的存在。小时候我就想,也许您在怪我,是我任性催促爸爸回家他才出事的,您因此怨恨我也难免……”清越哽咽,捂住嘴哭泣,“可我也难受啊,我也不愿意爸爸离开。您知道这么多年我是怎么过来的?从那时起,我没了爸爸,您又刻意躲着我,我连妈妈都没有了……”
苏母的眼睛里也盈满泪。这么些年来,她第一次直面女儿的痛苦。她以为少不更事的小女孩什么都不懂,她一直以为痛的只有自己而已。  

事实上,一个觉得因为自己的过错失去爸爸的孩子,本就承受着与年龄不相符的自责与痛苦,她这个做妈妈不仅没有发现,反而用逃避更加重女儿的痛苦。
那个被她叫做囡囡的小女孩曾经多么无助,她竟然从不知道。
她有自己充分的理由,可是,那理由弥补不了她的罪过。
“我一直小心翼翼,总怕自己做错事情惹您生气,但我似乎从来就没有做对过,您总对我不满意,您很少像别的母亲那样认真看过自己的孩子,就连我第一次来月事怕得要命,也是邻居姐姐教我怎么做,而您从来就没有关心过这些。”
清越趴在桌上哭,说话因哭泣而断断续续。
辰川只是看着心中便抽搐不已。她经历了那么多,却从来没有对他说起。
苏母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眼睛里也涌出越来越多的泪水。
“我记得初中一天下雨,别人的爸爸妈妈去接他们,我没有。班里一个男生好心送我回来,就因为伞小我们站得比较近,您看见二话不说就扇了我一耳光,骂我不学好,骂我贱!您知道我心里多难过?您知道后来同学们都怎么说我?您不知道……您什么都不知道……您只是在自己的世界里活着,也许根本不记得还有我这么一个女儿!”
清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辰川过去扶住她的肩:“有什么以后再说。我们出去走走,先冷静一下。”
他朝苏母颔首,扶清越走到门边,开门走出去。
听得他们的脚步声渐渐远。清越的哭诉声也终于消失不见。门外有光线透进来,苏母却没有再关门。
关上一扇门就可以不必看见外面发生着什么,但很多事情并不是逃避就可以解决的。
苏母嗫嚅着唇,哆嗦着,喃喃自语:“囡囡,我……是怕你吃亏……”
可是,怎么才能说给你听,让你明白?
“妈吃过亏!妈是不想让你再吃男人的亏了啊……”
腹部的剧痛再次传来,老毛病了。苏母狠狠按着,站起身,头晕目眩,步子都挪不动了。
真是老了吧。
是老糊涂了,所以才错了那么多年吧。

江南地的阳光也仿佛古旧的水墨,早晨的雾气氤氲在河面巷口。
清越在前面静默地走,不时抬手擦去腮边的泪。辰川在后面跟着,低头看两个人映在地面的影子,她的那一抹显得格外单薄,似乎只要一阵风刮来就会将其吹得无影无踪。
他的目光慢慢向上移,看到她肩膀微微颤抖,突然一阵心疼。就是这么瘦弱的一副肩膀曾独自挑起那样的痛苦,如果他早一点遇到她会怎样?在那个小小的无助的女孩子面前,哪怕给予一丝微笑也好。
已经不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想法。
清越突然驻足,辰川也随之停下。
他以为她会转身扑过来大哭,但清越转过身,却露出一张勉强的、纤弱的、却笃定无疑的笑脸,如同在寒冬里颤颤巍巍的一枝梅,无论怎样的风雪都压不垮最后的坚韧。
就连她的母亲都从来不知这种坚强底下隐藏着怎样脆弱的一颗心。
但是他知道。或许偌大一个天地里,也只有他知道。
清越笑着对他说:“我没事了。”
辰川紧皱的眉头没有松开:“你的眼睛还没学会撒谎。”
“是么?”清越低下头,轻轻吐出一口气,白色的雾使眼前变得模糊,笑容很难过,“我一直以为自己演技不错呢,以前这样说的时候妈妈从来不会怀疑。”
那是因为妈妈根本没有仔细注意她的眼睛吧。
她看着地面,脚尖轻轻一圈圈划过,细碎的石子在脚底来回滚动:“其实我妈说得对,我不自爱,历史不清白,没有守身如玉……不适合你,再说你的条件那么好,不怕找不到更好的。”
过了好半天,并没有听到辰川的回答,于是才抬起头,正对上他清冽的目光,她下意识地抿了抿嘴。
辰川不屑地笑:“守身如玉?这是什么年代的措辞。”
只好避开他的目光,将嘴抿得更紧了。 

“不要低估我分析判断的能力,要错也是顾子维的错,是他不顾责任抛弃你;或者我也错了,错在之前对你不够坦白;徐曼丽有错你父母亲有错……千错万错错不到你的头上。”
她单薄的身子猛地一抖,眸子里赫然发出光亮,抬起头,倔强地对他对视:“不,我的爸爸妈妈没有错。是我害死爸爸,是我。”
多少年来就是这个噩梦一样的事实日日夜夜折磨她,但再也回不到那一天:“如果我没有向爸爸提出无理的要求,他就不会分心,悲剧就不会发生……”
辰川心疼地看着清越,那才是她心底的顽疾,像毒瘤一样随着岁月增长,成为永远挥之不去的阴影。所以总是卑微自责,处处小心翼翼,但越是害怕越是表现得比任何人都强大,实际上是一只怯懦的纸老虎。
他慢慢走过去抱住她,声音轻缓沉稳:“清越,你听着。谁都无权指责一个孩子要求爸爸早回家,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你没有错,无论最后发生了什么都与你无关。”
“妈妈怪我……爸爸也会怪我,是我的错,我什么都不好,只会犯错,谁都不要我……”
清越伏在他怀里像一只濒临死亡的小猫,纤弱的双手紧紧抓着他的衣领,低声喃喃着,像是多年来蜷缩在被子里一次次哭泣时的自言自语。
辰川搂着她发抖的身体,想要说话却已哽咽,过了很久,当小桥流水的景色都几乎凝固的时候,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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