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衣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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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衣天下- 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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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三年前皇帝司马绍以“土断”之策令着手整顿,发放正式的黄籍,令侨人不享受特权,分割其部分土地归还郡县管辖分配,查清侨人私养的流民,令流民成为政府的赋役。

    土断之令使得南人与北人的不再有分别,但因令行不彻底,有些流民还是没有户籍,所以只能群聚郊区暗巷,融入市井势力。

    过了子夜,风渐起,密密云层散去,总算能落在人间些许清辉,谢安被他们扔在前院里,他在绑得松垮的绳套里微微转动着手腕,令自己舒服一些。

    前院有小块菜地,种着蔫了吧唧的青菜,篱笆上倒是缠着许多青黄叶藤,结着不明知的果子。

    那个叫小雀儿的女孩被留下来看守他,其他几人去了内院找人,因为似乎此刻院子里并没有人留下。

    会不会是去打宋衣的主意了?谢安猜测着,但很快就被小雀儿的举动吸引了注意力。

    小雀儿先是跑到菜地旁的鸡窝里,摸索半天才鸡屁股里小心翼翼捧出个温热的蛋,然后跑到了院子的另一头。

    院子另一头有口井,但井上并没有绳桶,看来是口枯井。

    她趁男孩们不在外院,偷偷地冲井中扔了个石子,然后又将那颇为珍贵的鸡蛋扔了下去。

    莫非井下有人?谢安思忖。

    做完这一切,小雀儿若无其事回到谢安身边,手轻轻捋着零乱的黄毛辫子,一脸怯怯对谢安道:“小郎君别怕,我们老大只求财……其实都是我没用,每月讨不到足够的钱交给老大,但如果小郎君慷慨,那么我和狗娃、顺子他们有好几个月都不需要去抢劫了。”

    小姑娘面色微黄,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颊上生着几颗雀斑,却令她有几分俏色,说话还文绉绉的。

    谢安旁敲侧击问道:“你上过学?”

    小雀儿摇摇头,“是小贺先生教我们,他是我们这里唯一读过书的寒门子弟,不过他是寒门旁支,父亲病死后被兄长侵占田地家产,妹子又生病,他太缺钱了,又无望功名,寒门子弟本就难入选中正榜……”

    小雀儿正说着,就见那叫狗娃的少年回来了,一脸郁闷对小雀儿道:“吴哥和小贺先生都不在,难不成跟这小郎君一起的女人这么难对付?”

    果然是打宋衣的主意去了,谢安心里默默为他们的老大点蜡。

    然后扎着蓬乱束发的狗娃推了推谢安,“先进去吧!”

    内院偏房里挤了六个人,点了盏小小的油灯,众小孩穿得很是单薄,比起这几天灰头土脸的谢安似乎更要狼狈。

    谢安一路都很配合,所以小孩们倒也没对他怎样,除了狗娃,其他几人都挺客气的,而且还想着他是身骄肉贵的小郎君,直接让他坐在软软的草堆垫上,但手上的绳扣还是没解开。

    谢安观察着这屋子的状况,似乎不是住宿的地方,简陋的架子上似乎挂着几只毛笔和碗筷,他立刻想到,这也许是小孩们吃饭读书的地方。

    子时是小孩最容易犯困的时间,几个小孩乖乖坐在一起,有的开始抱着膝盖小憩,一副要等到他们老大回来的架势。

    而小雀儿和狗娃就着豆大的烛火打开了一本手抄书。

    这个年代孩童蒙学,《急就篇》是必读的,现今流传的版本都是皇象所抄,皇象是三国时书法名家,精通篆、隶、草书,而且他本人也是广陵人。

    《急就篇》全文数千字,无一重复,因篇首有“急就”二字而得名,内容丰富,涉及姓名、组织、生物、礼乐、职官等各方面内容。

    谢安早在剡县时就读过,而这些平民小孩都快十岁了才刚刚接触,看这小孩读得磕巴,显然还有很多字不认识。

    谢安微微阖目,小憩片刻,余光注意到小雀儿和狗娃一会儿做冥思苦想状,一会儿又抓耳饶腮,紧接着两人低声指着书本说着什么,最后狗娃偷瞄了正在假寐的谢安一眼,难为情摇了摇头。

    小雀儿虽然总一副可怜怯怯的样子,但关键时刻比男孩子还要大气,她拿着书本走到谢安身边,诚恳问道:“小郎君,不知这‘钟磬鼗箫鼙鼓鸣’都是什么样的?还有后面很多字都不认识,小贺先生昨日匆匆给我们讲了一遍就去办事了,所以我们没记住……”

    谢安扫了一眼书本,原来读到了十六篇。

    谢安打了小小的呵欠,也没再看书本,就将十六篇全段逐字缓缓背了出来,“竽瑟箜篌琴筑筝,钟磬鼗箫鼙鼓鸣。五音总会歌讴声,倡优俳笑观倚庭。侍酒行觞宿昔醒,厨宰切割给使令。薪炭雈苇炊熟生,膹脍炙胾各有形。酸醎酢淡辨浊清。”

    他一边背着,狗娃拿着灯偷偷地蹭了过来。

    谢安背出来是故意而为,因为他看到这几个小孩很重视学习,那么他显露一手也是为了拉近彼此的好感。

    他的口音与江左人不同,南下的北方士族都操着一口洛阳音,所以读出来的韵味与这俩小孩不同,小雀儿边听他背着边仔细盯着书本,原本还有些端着“抢匪”架子的狗娃脸上也渐渐露出崇拜的表情。

    还没等小雀儿说话,狗娃急切道:“小郎君!再背一遍好不好!”

    狗娃看起来应该有十二三岁的模样,只是长年营养不良让他看起来很瘦,但眼里对于渴求知识的表情却是怎么也掩盖不住。

    谢安莫名地有些心酸。

    于是他再度放慢语速,抬起被绑的手,一字一字地划过纸面读出发音,同时让两小孩跟着读一遍,然后再跟他们解释字词句的意思,一番解释下来,虽然是只有六十三个字,但他说完这些,已是口干舌燥。

    其间原本睡着的小孩都醒了过来,几个毛茸茸的脑袋凑在一起,安静地听着谢安的解读。

    第十六篇说的是五音与饮食,五音乐器离流民小孩的世界很远,竽瑟箜篌琴筑筝这几样倒是不稀罕,只是流民小孩哪有机会去接触这些?而钟磬这些都是宫廷礼乐所用,谢安每年新年在宫里沾着太子的光听过钟鼓之曲。

    “倡优俳笑观倚庭”这样的宴会场景,小孩们所见的机会更少,除非是去大户人家帮工,在后院厨房里远远能瞄到一眼。

    谢安解答完他们的疑问,就见狗娃腾地站起来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碗,飞快地跑到厨房里舀来一碗水,送到谢安嘴边。

    他脸微红,微微颔首道:“小先生辛苦了,先喝点水!”

    小雀儿莞尔:“狗娃你笨咧,应该先给小先生松绑才对”

    狗娃重重点头,将碗放在小雀儿手上,小心翼翼地解开了谢安手上的捆束,又将他的手放到灯下仔细看,直到确认只有有些微红的印记,并没有淤血才长吁口气。

    谢安依旧淡定地接过碗,如常般小口小口抿着,水的味道甘中带咸,看来是这少年特意加了点盐让他补充体力。

    谢安慢慢喝完这碗水,并非他故作姿态,实在是五年间养成习惯,虽然他现在已经渴得要命,却还是习惯性地在人前保持仪态。

    “多谢。”

    他用剩下的水把袖子一角弄湿,然后微微垂头将脸擦干净,最后抬起头来时,就见几个小孩已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了。

    最后还属小雀儿大胆,说出众小孩的心声,“小先生不但好看,而且白得跟萝卜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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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扌斤宀子的打赏~

第四十四章 井底人() 
第四十四章:井底人

    只花了不到半个时辰,谢安就从倒霉俘虏变成了这帮小孩的小先生,他心里盘算是不是再表现一下自己的书法水平,再忽悠几句,他们就该直接将他放了?

    可惜这等如意算盘没等他开始实施,传说中的“老大”一行人就回来了,做为流民地痞帮派里上层人员,他们收取这些小孩每月上交少许银钱,给小孩吃穿住行的保障。

    不过看来这些人年纪也不大,最大的看着不超过二十岁,莫非是广陵某个土豪的私养?

    可是当“老大”捂着鼻子,身后跟着的人却是一副惊魂不定的模样,狗娃听到动静迎上去,刚见到老大,就大叫一声:“吴哥!你鼻子怎么了?孙哥和小贺先生呢?”

    “呸!别说了,还以为那个女人娇滴滴的好对付,结果是个疯的,一剑就把小孙的鼻子削了,我刚在他旁边也受了点伤,不过不严重!”吴哥捂着鼻闯进小破屋,襟前还有暗绯色的血痕。

    吴哥见谢安没逃,脸色才稍微好转,对小孩们道:“小贺可倒霉了,被那女人刺了一剑倒在大街上,我刚让小孙小于两人抬他去医师那看看能不能救了,现在回来拿钱!”

    狗娃一脸茫然,转向谢安问道:“……那女人会武功?”

    谢安点头,“不然你们以为我为什么会半夜三更地逃出来?”

    “少废话,小子,不管你和那个女人什么关系,如今我们需要钱救人,你若拿不出钱,那我们只好把你卖了。”吴哥上下打量着他,眯着眼睛威胁道,“不过你有一副好皮囊,倒能卖个好价钱……哼,你自己看着办!”

    ……

    一听要把他卖掉,谢安忍不住要翻白眼了,没等他反驳,狗娃就急急替他说话,“吴哥真损阴德的事千万不可!这小先生是个好人!”

    想来这吴哥也是因为受了一剑,血流不止,心绪不定,此刻听了小孩们叽叽喳喳地为谢安求情,总算没再说出这等难听的威胁话语。

    谢安见状,取出准备已久的玉佩,插话道:“眼下不是争论将我如何处置之事,而是救人要紧,我这儿有块玉佩,虽不是什么珍贵玉石,却也能换些银钱。”

    这下吴哥也没话说了,虽然流民都是各个地方而来的,但只要大家住在一起,就是兄弟姐妹了,自然是救人要紧。

    吴哥拿了玉佩,却没有放走谢安的意思,又怕他再继续和小孩们待在一起感情会更好,在出门之时,不但带走一众小孩,还将谢安捆起来,命人将他扔进外院的枯井里。

    原来那口枯井是用来关人的,难怪小雀儿进屋时要往里面扔个鸡蛋,原是为了给井里的人吃。

    小雀儿在他耳边轻轻道:“小先生莫怕,井底被我们挖得很大,现在有很厚的草垫子,扔下去的时候只会有点小小的痛。”

    再挖大一些,就可以搞地道战了是不是……

    谢安被扔下黑洞洞的井里时,冷得边打寒颤边腹诽着。

    至于这么顺从地被扔下来,他完全是倚仗着还有谢尚这个外挂,仗着谢尚对他严苛的溺爱。如果再长大些,他就没有理由享受哥哥们的照顾了吧,做小孩做了五年,让他从前世一个内向的孤儿变成如今无比依赖兄长的幸福的懒人。

    这种福气,不是人人都能享受到的。

    而且他还很好奇,被关在井里的是什么人,小雀儿那么在乎他,把贫民舍不得吃的鸡蛋给井里那人,那人一定不是坏人吧?

    他揉着被摔痛的屁股和肩膀,靠着尚有微微水汽、长着青苔、冰凉的井壁,好不容易适应井底的黑暗,隐约看到不远处的角落里,有个人正从芦苇垫子里爬起来,朝他走来。

    然后那人长得很高,他俯下身,将一样东西塞到他怀里,什么话也没说就又缩了回去。

    那东西是个鸡蛋,看来是小雀儿刚才扔下来的,这人并没有吃,反而给了谢安。

    谢安舒展了下双腿,然后走过去,将鸡蛋重新塞回他的怀里,“小雀儿给你的,我很饱,不用吃。”

    那人似乎点了点头,把自己身边的位置让出了一半,谢安坐了下去,准备开始搭讪兼查户口。

    “我叫阿狸,你呢?”

    “……小木。”是个少年的声音。

    小木,不是小名就是化名,大家彼此彼此啊,谢安没有在意,名字并不重要。

    谢安十分耐心继续问:“你多大?我今年九岁。”

    “十三……不十四吧。”

    “你为什么被抓到这里来?我是被他们打劫的,不过他们已经拿走我的玉佩了,应该不会太为难我吧?”

    “出不去的。”

    小木说话简短,珍字如金,谢安一下子变得要多话痨有多话痨,但小木还是能少说话就尽量少说。

    小木声音波澜不惊道:“井里的人会被卖给贩子。”

    等等?卖给贩子?井里?也就是说吴哥不但会拿走他的玉佩,还会将他卖掉?

    谢安终于有些不安了,又追问道:“卖去哪里知道吗?”

    “东海边。”小木犹疑片刻,呆呆道。

    这少年是不是被打傻还是吓傻了?怎么会如此冷静?

    卖到东海边?就是隔壁东海郡么?谢安被他的话弄得有些懵了,卖到海边干啥?他绞尽脑汁只能想到一个:那就是卖给海寇。

    但是海寇应该不缺人啊,现在没有户籍的流民那么多,如果要卖,那么肯定就是卖特殊人才?

    刚才吴哥知道谢安讲课的事,那吴哥是不是就认为他是个读过书的世家小郎君,觉得可以当做文化人才卖掉?海寇需要学读书认字?这是要从良了?怎么可能啊!

    那么他旁边这个小木呢?又是什么人才?

    应该是不会武功的,否则这口井应该难不倒个高的少年。

    猜来猜去也是瞎猜,谢安见他那么实诚,干脆直接发问,结果真的得到这少年的如是回答:“我会修船。”

    这真的给谢安猜对了,海寇船队需要人才,看来是要做大的架势,东晋初年,海寇都是零散部队,在江左入海口一带活跃,可惜东晋内部刚刚稳定,又有北方的威胁,自然无暇大规模去剿灭海寇。

    小木不过十三、四岁,竟然会修船,谢安不由再问:“小木你以前住在海边?”

    小木呆呆的声音多了一丝伤感,“没有,我从未见过海,以后就算到了海边也看不到海。”

    谢安下意识问道:“为什么?”

    小木平静地道:“因为我看不见。”

    谢安猛然抬头,仔细看着这个少年的脸庞,井里漏下的光稀薄如轻雾,他们靠得那么近,但他还是只能勉强看清小木脸庞,应该是长相颇为清秀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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