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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这些都可以慢慢来。”陈达说。
周赫煊摇头道:“我始终认为,中国是最伟大的民族,汉字是最优美的文字,汉语是最高雅的语言。”见许多学生面露不屑,周赫煊又说,“我通晓英、法、德、意、日、俄六国语言,我知道他们的根底,也了解我们自己的文化。你们了解日本的明治维新吗?”
陈达立即说:“知道,日本正是因为全盘(和谐)西化、脱亚入欧才能快速发展!”
“错啦,”周赫煊哈哈笑道,“日本的明治维新,其实就是中国洋务运动‘中学为体,西学为用’那一套。‘和魂洋才’是日本教育的最高纲领,说穿了就是日本心西洋才,他们把神道教义、儒家思想和国家主义融合在一起。日本确实有人提倡全盘(和谐)西化,但最终却废止了。为了保住自己的传统,日本政府还强调:一切宗教都必须在神道教的领导之下,连他们婚礼都推崇神前结婚。另外,儒学在日本仍占有重要地位,他们的官方文件也基本用汉字书写。你们觉得日本落后于时代了吗?”
这番话说出,让学生们更加迷茫。陈达词穷力争道:“正是因为日本用汉字,所以不如西方发达!”
“你搞错因果关系了,”周赫煊说,“中国落后于日本,日本落后于英法,那是因为追赶的时间还不够,而不是因为汉字、汉语和日语的原因。美国也使用英文,美国人也说英语,但他们也是用一百多年时间,才追赶上欧洲的脚步。中国奋起直追才多久?”
陈达终于说不出话来了,他其实并未被周赫煊说服,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此时此刻,整截车厢的乘客全都围拢过来。
有几个不明真相的群众窃窃私语:
“那人是谁啊?”
“不知道,可能是大人物,你看那些学生都听他的。”
“说话倒是很有道理。”
“肯定的啊,有学问的先生就是不一样。咱祖宗辈就说中国话,这东西哪能废了全跟洋人学?”
“先生说得好,再讲几句!”
“……”
周赫煊不再跟这些热血青年争论,继续说道:
“火车就要进站了,我最后讲几句。一千年前,我们拥有着世界上最灿烂的文明,最富裕的国家,最强大的军队。然而一千年后的今天,我们必须正视中国落后于世界这一悲惨事实。
从晚清时候起,列强用大炮敲开了中国的国门,鸦片战争、甲午战争、庚子国变……我们一次次战败,政府一次次签署卖国条约,我们天朝上国的美梦终于破碎。但我们不能妄自菲薄,我们要自信自强,而不是自卑自懦,我们要奋发图强,而不是黯然消沉……
我有一个梦想。
梦想有一天,幽谷上升,高山下降,坎坷曲折的道路变成坦途,让那自由、平等、民主的光辉普照大地。这是我们的希冀。我怀着这个梦想回到中国。有了这个梦想,我们将从绝望之岭劈出一块希望之石。有了这个信念,我们将把这个国家刺耳的争吵声,改变成一支洋溢着幸福之情的优美乐曲。
我有一个梦想。
梦想有一天,中国将会重新屹立于世界强国之林。让富强之声从长江黄河的波涛上响起!让富强之声从华北华南的沃土上响起!让富强之声在北疆的戈壁草原上响起!让富强之声在东北西南的崇山峻岭中响起!让富强之声在长城内外每一座丘陵,每一片山坡上响起。
我有一个梦想。
梦想有一天。中国的每一个省份、每一个州县和每一个乡村,都将变成高楼林立、工厂遍地的文明世界。我们的儿女,我们的子孙后代,不管是汉人、满人、蒙人、回人、藏人,都将手拉着手,合唱出一首中华民族的伟大赞歌:我们自由了,我们强大了,我们富裕了,我们不再承担战争之苦,我们不再承受贫穷之厄。我们的孩子,可以坐在明亮的学堂里,学习最先进的文化知识;我们的子孙,可以跟洋人谈笑共饮,不用再看任何人的脸色;我们的国家,不再是被人嘲笑的对象,不用再签署屈辱的合约。任何一个海外的华人,都可以挺直腰杆,大声地高呼:我是中国人!
我有一个梦想。
为了这个梦想,我们必须一起努力、一起奋斗、一起学习、一起工作、一起牺牲。因为我知道,终有一天,我们的梦想将会实现。这是我们伟大的祖国,我们是伟大的民族。我们在祭祖的时候,可以向祖先光荣的说:我们做到了,我们强大了!而不是向祖辈埋怨,你们留下了一个贫弱的中国,你们留下了一个卑微的民族。
我有一个梦想……”
周赫煊最开始是在忽悠,可说着说着,却不知不觉间热泪盈眶,响亮的话语声中带着哭泣,他把自己都给感动了。
车厢里的每个人,不管是学生、客商、富绅、政客、记者,全都静默地听着他说话,憧憬着梦想实现的那天,憧憬着中国强大的那天,如痴如醉,泪眼迷蒙。
第60章 060【抵达清华】()
“污……轰隆隆!!!”
火车缓缓驶入正阳门东车站,车头冒出大量蒸汽,仿佛一只发怒的钢铁怪兽。
津芦铁路在1903年増筑过,从卢沟桥延伸至内城前门外东南。这里日渐繁华,朝北临近东交民巷,南边则是前门商业区,每日有大量客商在此汇集。
车站共三座站台,其中两座还带有雨棚。三个候车室的乘客,依次进入站台内,排着队准备登上火车。
驶来的火车终于停稳,车门打开,乘客们蜂拥而下。但有一截车厢很奇怪,乘客下车后没有立即离开,而是自动站在车门两侧,似乎在等待哪位大人物。
站台上候车的人们,顿时朝那边好奇张望。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走出,穿着普通,并无什么离奇之处,但却颇受众人拥戴。
周赫煊自己提着行李箱,从人群中间走过,梁簌溟和扛着箱子的孙家兄弟紧随其后。
等他们走出几步,身后的陈达突然喊道:“先生,你的梦想,也是我们所有人的梦想!我们会时刻谨记的!”
“诸君珍重,再会!”周赫煊放下行李箱,回身朝众人深深鞠躬。
学生们纷纷弯腰回礼,喊道:“先生保重!”
这场面让站台内的乘客无比稀奇,全都把目光集中在周赫煊身上,猜测他究竟是什么身份。
梁簌溟摘下眼镜,抹掉眼角的泪痕,感叹道:“贤弟今日之演讲,振奋人心,道出了每个中国人深藏五内的宏愿。”
“也只是梦想而已,任重而道远啊。”周赫煊也不知为何,他明明是在忽悠别人,却把自己都忽悠瘸了,深陷在热血激昂的情绪中不可自拔。
众人默默跟在他们身后,一言不发地步入车站中央大厅,然后带着复杂心情各自散去。
“静嫣,我刚才都听哭了,”吴婧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忍不住发问,“你说先生的梦想,什么时候才能实现?”
陆静嫣摇摇头:“我不知道,我现在又激动又难受。”
站外。
周赫煊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吐了口浊气笑道:“寿铭兄,别想那么多了,先去清华园要紧。”
梁簌溟自嘲说:“你是不知道我这人,情绪容易激动,爱做小女儿态,倒是让贤弟见笑了。”
梁簌溟何止是情绪容易激动,他看到穷人的悲惨生活都会落泪,因为感觉国家无出路,已经自杀过好多回了。
就在此时,突然有个青年跟上来,对周赫煊说:“周先生你好,我是《申报》记者南怀成。刚才在火车上不便打扰,但先生的一番话让我感触万分,我希望能将这些内容刊登出来。”
“南记者你好,”周赫煊与他握手道,“《申报》不是在上海吗,你怎么来北平了?”
南怀成解释说:“南口那边战事激烈,我想过来采访一下。”
“原来南先生还是战地记者,佩服。”周赫煊赞赏道。
如今中国发行量最大的报纸有两份,一份是《申报》,另一份是《新闻报》,日销都超过10万份,其中《申报》的日销量更是达到14万份。
南怀成问:“周先生,您在火车上演讲的内容,还能复述出来吗?”
“可以。”周赫煊说。
南怀成当即拿出采访本,说道:“我赶时间,如果周先生不介意的话,咱们现在就记录。”
周赫煊叙述,南怀成速记,很快就把那份1800余字的演讲稿抄写完毕。
两人握手道别,周赫煊他们乘车离开,南怀成也叫了辆黄包车:“去电报局!”
在颠簸的黄包车上,南怀成还在继续写稿,将自己的车厢内在所见所谓都写出来,等到电报局的时候已经撰稿完毕。
上海《申报》那边,每天都有专门的办事员守在电报局,很快就收到稿件。一看内容,立即派人送回报社总部,半个小时后新闻稿已经直达报馆。
《申报》主笔、代理总编何贵笙连门都忘了敲,直接冲进社长室:“量才,你快看看这篇稿子!”
史量才笑道:“什么新闻如此着急,国民革命军又打大胜仗了?”
“你自己看吧。”何贵笙将新闻稿放在桌上。
史量才拿起来阅读良久,脸上的笑容变得沉重起来,突然一声长叹:“唉,我们又何尝没有这个梦想。”
何贵笙说:“我想把它作为明天的头版头条。”
“你是代理总编,你说了算,”史量才继续埋头品读那篇演讲稿,赞道,“这位周先生真是好口才,把所有中国人心底的话全说完了。”
何贵笙笑道:“他跟我们是同行,天津《大公报》复刊就是他的手笔。”
史量才略微点头:“有机会的话,我倒想当面见一见。”
“不和你说了,我这就去给这篇新闻写社论。”何贵笙拿起新闻稿就急匆匆离开。
“等等,”史量才突然将何贵笙喊住,“把他那首《一代人》,放在演讲内容的前面吧。”
“什么《一代人》?”何贵笙却没听过这首诗。
史量才笑道:“就是周赫煊写的现代诗,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何贵笙品味片刻,点头说:“这首诗倒是应景,放在稿件里很合适。”
不提《申报》,咱们把视线转回北平。
周赫煊、梁簌溟和孙家兄弟来到清华园,立即有校务人员去通报领导,很快清华国学研究院主任吴宓就疾步走来。
“哎呀,寿铭,我对你可是苦候已久,总算是来了!”吴宓隔得老远就出声笑道。
吴宓也是位大学者,学贯中西,与陈寅恪、汤用彤并称为“哈佛三杰”,乃是清华国学研究院的实际创办者。
梁簌溟与吴宓握手后,介绍道:“这位就是《大国崛起》的作者周赫煊。”
吴宓一听肃然起敬,热情道:“周先生,久仰久仰,任公可是对你的大作无比赞赏,他听说你来肯定很高兴。”
“我这次来,正要当面拜谢任公先生。”周赫煊道。
吴宓跟他们闲聊几句,笑道:“先不说废话了,我马上派人帮寿铭安排住宿,顺便把任公(梁启超)、静安(王国维)他们也叫来,今晚一起欢聚痛饮!”
第61章 061【诚则明也】()
清华园的主体建筑叫工字厅,原名工字殿。在建造之初,专供皇室贵胄别居享乐,院内曲廊缦折,勾连成一座座独立套院。
传闻,《红楼梦》里的大观园,就是以工字厅为原型,可见这座庭院的盛貌。
如今工字厅成为清华大学的教师宿舍、娱乐中心、音乐室和阅报室,也用来接待重要来宾。比如两年前印度大诗人泰戈尔来访,便是在工字厅下榻。
梁簌溟被安排在49号院,共有14间房子。
周赫煊来到院落里,顿时被惊得目瞪口呆。我尼玛,这哪里是教师宿舍?分明就是花园别墅!
清华真是贼特么有钱,难怪30年代北平的女学生中流传一句话:“北大老,师大穷,唯有清华可通融。”意思是说,北大的男生暮气沉沉,北平师大的男生穷困潦倒,只有清华的学生既有钱又有活力,适合做男朋友。
周赫煊帮着梁簌溟搬箱子安置,拎着手里死沉死沉的,不禁问道:“寿铭兄,里面装的都是什么啊?”
“先父遗稿,我正在花时间整理。”梁簌溟神情有些悲戚。
梁簌溟的父亲名叫梁济,字巨川,曾历任前清内阁中书、民政部员外郎等职,也是一位大学者。
八年前,梁老先生快要过六十大寿的时候,突然问儿子:“这个世界会好吗?”
梁簌溟回答说:“我相信世界是一天一天往好里去的。”
“能好就好啊!”
梁老先生说完就离家失踪,三天后投水自尽,留下万言遗书:“国性不存,国将不国。必自我一人殉之,而后让国人共知国性乃立国之必要……我之死,非仅眷恋旧也,并将唤起新也。”
梁老先生是坚定的晚清改革派,反对暴力革命,但后来又赞成共和。他在遗书中写明了为什么自杀,他说自己是为清朝殉葬,但绝非反对共和,只因清朝逊位让贤后,北洋政府却不实行共和爱民之政,国家状况比晚清时还糟糕,所以愤慨而死。
当时正值军阀连年混战,中国作为一战的战胜国,却得不到半点好处,反而被日本取代德国在山东的权益,确实糟糕到了极点。
梁簌溟默默地把父亲遗稿收拾好,突然展颜微笑道:“我相信中国会一天天变好的。”
“我也相信。”周赫煊非常肯定地说。
就在此时,吴宓突然推门而入,笑道:“寿铭,赫煊,你们看谁来了?”
周赫煊转身一看,只见外面站着四个穿长衫的,分别是:梁启超、王国维、赵元任和陈寅恪。
还有一位李济先生没来,听说是到山西夏县考察新石器时代遗址去了。
都是神人啊!
梁簌溟抱拳问候道:“任公先生,静安先生,鹤寿兄,宜仲兄,簌溟有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