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最蹊跷的就是,太子李亨理应受到重罚,照以往的惯例,就算不将其杀掉,废掉他的太子之位也是必然的。
但现在的情形是,朝野百官们对废太子的呼声甚高,天子却迟迟不予表态,就算有些许反对的声音,可天子对叛逆之子态度暧昧,这本身就不正常。
如果说这仅仅是出于对秦晋这等与太子渊源颇深官员的忌惮,又有些不切实际。毕竟秦晋早就和太子撕破了脸皮,高仙芝的确替太子说过话,可也没说不赞同废太子啊……
乱七八糟的一团在杨国忠脑子里隐隐发酵,使得他几乎思维停滞,于是,劝说天子伺机除掉秦晋的想法也被随之遏制,不敢再付诸实施。
勤政楼内气氛看似一片融融祥和,实则却是各怀心思,频频冷场,君臣间讨论时局也是吞吞吐吐不往关键处说。
杨国忠自觉今日无法影响天子,便立即一改之前的态度,和秦晋又不那么剑拔弩张了,甚至还笑脸相对。大唐天子李隆基则居中言笑,三个人看起来就像从未有过此前的龃龉一般。
高仙芝显然不善虚应故事,明知道君臣并非这般和睦,却又无法当众戳穿,便只能缄口不言,不断的啜饮着案上的茶汤,以排解愤懑的情绪。
其实,与人虚应,这对秦晋而言从前直如家常便饭,无非就是说着口是心非的话,扯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不至于冷了场。
但秦晋也不是全然毫无顾忌,他的底线就是绝不会在原则问题上做一丝一毫的让步,更不会在未经商议思考的前提下做出任何承诺。
杨国忠几次三番试图引秦晋入彀,都被秦晋几句话就轻巧的避了开去。
“圣人,臣,臣伤痛发作难忍,请,请……告退……”
高仙芝最先坐不住了,这种君臣离心的场面让他越看越是心寒烦闷,所幸便自请恕罪告退。
闻言之后,李隆基似乎也在一瞬间行却尽失,便一甩袍袖,声音中充满了疲惫。
“朕也乏了,该说的都已经说了,你们也一并退下吧!”
秦晋终于如蒙大赦,行礼告罪之后便退出了勤政楼。
勤政楼内凉风习习,出了殿门迎面扑来的却是阵阵热风。夹在热风间的还有频频不断的虫鸟叫声。这些都昭示着夏季的到来,而夏季的到来,除了带来了闷热与烦躁,还让秦晋的紧迫感时时增加。
秦晋本想在离开兴庆宫的路上与高仙芝搭讪几句,可对方却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甚至连虚与委蛇的客气都欠奉。
看来高仙芝对秦晋仍旧存着深深的芥蒂。这让秦晋心底不免泛起了一丝苦涩与悲凉,想一想刚刚来到唐朝的时候,支撑着他冲破重重艰难险阻的动力之一就是挽救高仙芝的个人命运,然后希冀与借此挽救大唐王朝滑向深渊的命运。
可世事岂能尽如人愿?
高仙芝的个人命运的确被改变了,他不但没有失去性命,反而还一跃成为了宰相之首的中书令。然则,大唐王朝的命运似乎并没有多少改观。朝廷内部争权夺利,乌烟瘴气。只要安禄山发兵西进,在叛军强大的攻势压力下,老迈的天子不一定会做出什么脑残的决定。
至此,秦晋自问多多少少看清楚了症结的关键之所在。大唐王朝的命运是否没落,似乎很难和某个人的个人命运挂钩。换言之,就是某些人的个人命运即便改变了,也很难对大唐王朝有立竿见影的影响。
这就好比一辆自重非常的车子,在急速行驶中,即便是急刹车,也不是想停就能停住的。
大唐王朝就像一辆急速行驶的车子,前方的深渊已然隐约可见,现在想要刹住车子,还来得及吗?
目视着高仙芝略显蹒跚的背影隐没在车帘之后,随着驭者催马的鞭响,轺车辚辚驶离了兴庆宫。
秦晋伫立原地,愣怔良久,直到随从甲士催促才长长叹息一声,上马离去。
……
在回家的路上,杜甫愁眉苦脸,暗暗盘算着离开长安之后一家老小的安置。他知道此番一去到冯翊郡,很有可能面临刀兵之祸,若带着妻儿同去,唯恐连累了他们。但是,如果将他们留在京城,又由谁来照顾呢?
说一千道一万,还是没钱的缘故。这处城内的宅子还是杜甫在出任吏部郎中以后租下的,可谁知道安稳日子还没过几天,竟突如其来的爆发了兵变。直到兵变后,被杨国忠清洗出吏部,月余以来的遭遇就像做梦一般虚幻而不真实。
犹豫时间仓促,以吏部郎中的俸禄难有多少积蓄,现在吃用还是韦济在此前接济的数车物什。
刚一进门,便见妻子杨氏倚在房门前翘首企盼。
“夫君可定下决心了?”
杨氏的声音有些颤抖,她知道丈夫的理想和抱负,但苦于一家老小的吃喝用度束缚住了手脚。
“夫君不论去何处,妾身都寸步不离!”
杜甫心下一酸,答道:
“七日后,动身往冯翊去,你和孩子们就留在长安。”
他没有言及冯翊可能遭遇刀兵,生怕杨氏担心。
杨氏忽然又道:“刚刚高仲武来了,夫君迟迟未归,又匆匆离去。”
闻言之后,杜甫双目一亮,很是兴奋。
“仲武兄临走可交代有何事?”
杨氏看了一眼丈夫。
“这倒没说,临走时只留下了一锭金!说是明日再来拜访。”
杜甫心中一暖,这位老友自潼关匆匆返回一定是有公干,然则还不忘了见缝插针接济自己。虽然受人接济不是光彩的事,但这份情谊怎能不让人动容?
“仲武兄在潼关,恐怕还不知长安月余的变故……”
杜甫口中的仲武兄乃是他的多年好友高适,哥舒翰赴潼关时,他被拜为监察御史派往潼关辅佐御敌。
杜甫清楚,在这个当口回来,一定是身兼使命的,他等不到自己先一步离去也属正常。
正出神间,忽听庭院外面有人高呼。
“杜郎中可在家中?奉秦使君之命。。。。。。”
外面的声音有些嘈杂,后面喊了些什么杜甫和杨氏听得不清楚。但听说是秦使君,指的自然就是秦晋,他现在已经正式受命为冯翊郡太守。
杜甫急忙出了院子,却见门口有三名骑马的甲士,一眼就能辨认出是神武军中的禁卒。
为首之人他却是识得,正是秦晋依为臂膀的裴敬。
“裴校尉驾临寒舍,有失远迎!使君可有所命?”
第二百六十三章 :兄弟促膝谈()
裴敬下了马,从马鞍上解下了一只皮囊,来到杜甫面前,交在他的手中。杜甫将皮囊掂在手中,沉甸甸的。
“使君特命下走奉上百金,杜郎中好安顿家小,无后顾之忧。”
其实接过皮囊之时,杜甫就已经猜出了其中之物。裴敬的话不过是证实了他的猜测而已。
临行赠百金,对杜甫而言,直如雪中送炭。他正在为安顿家人而发愁,秦晋就解了这绕不过的难题。
杜甫不是个爱财的人,百金也绝不是个小数,但这皮囊中所装载的心意,让他动容不已。
“多谢使君挂念,杜甫愧领了!”
他更不是个虚伪的人,也不会明明很需要这笔钱来照顾家用,却言辞推拒。
裴敬对这位吏部郎中的感官不错,便呵呵笑道:“杜郎中肯以身犯险,裴某也是敬服的很那。”
冯翊郡的情况在神武军内部早就传开了,都知道这一去,面临的叛军压力不比潼关差,杜甫敢于随秦晋赴险地,光是这份胆色就令人刮目相看。此前穷酸迂腐的形象,亦被剥了个干净。
说着,裴敬又靠近了杜甫,朗声道:“下走口渴的紧,向杜郎中讨杯水喝……”
杜甫这才恍然大悟,一拍脑门,躬身将裴敬向院中让。
裴敬进入会客正厅之后,杜甫命杨氏烧水奉茶。
“杜郎中认为,当下长安局势如何?”
刚刚落座,裴敬就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话。这让杜甫愣怔了一阵,然后才斟酌着答道:“就实而言,长安就像一潭烂泥,又像一艘朽烂的大船,积重难返啊……”随之,他又摇摇头,表示自己的叹息之意。
“英雄所见略同,裴敬也早在这乌烟瘴气的长安待够了,出了长安直如鱼入大海啊!”
杜甫却仍旧摇头。
“出了长安也未见得就能痛快行事。”
裴敬对杜甫的说法显然是赞同的,点了点头,又一掌重重的拍了一下大腿。
“谁说不是!地方上的官吏比朝廷的官吏也没甚区别,到时候还免不了掣肘!”
“非也,非也!以使君的魄力手腕,地方上没人敢强拧着来。何况使君也不会给那些人机会。杜某担心的是粮食!”
关中向来缺粮,遇到收成不好的年景,天子经常会带领长安权贵百官到洛阳就食。今年眼看着滴雨未下,收成比往年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而打仗打的又是钱粮,神武军到了冯翊的蒲津,时日久了,不知又会冒出什么意想不到的问题。
但是,没等杜甫深入进行这个话题,裴敬又话锋一转,绕了开去。
“不知杜郎中打算如何安置家小?”
杜甫沉吟了一下说道:“冯翊恐遭刀兵,杜某打算就将内子与儿女留在长安,一来可使他们免受颠沛之苦,而来在长安毕竟还有些故旧,照应起来也甚是方便。”
裴敬又点了点头,就不再说话,他端起刚刚煮好的茶汤,猛喝了两口,然后赞叹道:“好茶汤,暑渴尽解,这就告辞了!”
杜甫赶忙起身相送,送走了裴敬之后,杨氏来到他的身后,面露不解的问道:“这裴校尉明显不是为了讨水喝而人内,可落座了又尽捡些闲话,真是奇怪。”
对于妻子的疑惑,杜甫也有些摸不到头脑,但总觉得对方的主要目的就是来赠金的,至于根据是什么,一时间也捋不到头绪。
杜甫指了指案上的皮囊。
“这是秦使君刚刚送来的百金,你收好了,为夫到冯翊之后,足够家中使用一年了!”
杨氏的声音有些颤抖。
“难道夫君真的不打算带着妾身母子到冯翊去吗?”
“嗯,这一回就不带你们去了,今岁关中大旱,粮食欠收,出了长安只怕有钱,买粮食都成问题。”
说到粮食问题,杜甫当即又叮嘱了一句。
“这百金之数,拿出来一半,全部换成粮食。剩下一半则放好了,以备不时之需。”
杨氏点点头,表示记下了。
说起粮食欠收,杜甫马上就意识到,长安的粮价很快就会飞涨,如果不早早买下粮食以作储备,否则到了秋冬时节,青黄不接,飞涨之下,只怕百金之数也买不了多少粮食了。
次日一早,杜甫正打算出门到东市去询问粮价,府中唯一的老仆却急吼吼的来报:
“昨天来的高御史到了!”
“是仲武兄,快请!”话音未落,杜甫又道:“慢着,我亲自去请!”
听说高适一早来访,杜甫就打消了去东市的念头,决定与这位久未见面的好友长谈个一天一夜。
片刻功夫,高适就出现在了杜甫的视野之中。
“仲武兄,一别半载,可还无恙?”
两人见面兴奋非常。高适大踏步进了庭院,同时又唏嘘道:“想不到半载的功夫,这长安城内就已经翻天覆地了!”
高杜二人私下里在一起的时候从不会讳言局势,到了会客厅落座之后,更是时而高亢时而低沉的议论了大半个时辰。
比起裴敬在时,杜甫烧了许多顾忌,说话自然就更放得开。他将长安这月余以来经历的事件都原原本本,一五一十的与之讲述,最后又叹息了一声。
“天子如果能早早铲除奸佞,太子又何至于被逼的谋反,秦使君又何至于自请外出?”
高适默然半晌,然后才有些不以为然的回应。
“子美兄此言差矣。于天子而言,谁亲近,谁疏远,心中自有一杆秤。奸佞也好,忠臣也罢,如不为所用便是白费,如能为所用,奸佞和忠臣只怕也没甚区别!”
这番话让杜甫愣怔了一阵,他不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说,早在昨天,韦济也和他如此说过,虽然言语中颇有出入,但终旨却大致不差。
高适不等杜甫答话,又再说道:“秦使君能够急流勇退,自请外出,实在是以退为进的一招好棋!”
杜甫大为奇怪。
“难道不是被天子逼迫的吗?”
高适摇摇头。
“是也不是。”
“这是甚说法?半年不见,仲武兄也学会打哑谜了……”
“如果高某所料不差,这位秦使君是个有大志向的人,在长安这一摊烂泥中,除了白白的蹉跎时间,争权夺利,怕也没机会再做其它……”
高适的揣测很是新颖,这让杜甫也从另一个角度审视秦晋,也许他一直就没看懂这个年纪轻轻却屡屡一鸣惊人的秦使君。细细思量,高适的说法也很有道理,这正好解释了,秦晋为何在占据优势的时候自请外出。
很明显,高适对秦晋的评价显然不低。
“哥舒老相公这回算错了棋,只怕麻烦不会小……”
高适忽然又提及了远在潼关的哥舒翰。这让杜甫又是一惊。
“哥舒翰?老相公素来忠勇,又手握重兵,他,他能有什么麻烦?”
高适苦笑道:“子美兄太过刚直,看不清这官场的龌龊与险恶。总之,这一关想要平安度过,并不容易。”
室内的气氛有些沉闷,高杜二人就别重逢之后,甚至还没叙旧,就一直在议论着长安现在和将来的局势。
“仲武兄既然在潼关军中屡受排挤,何如趁此机会运作一番,离开哥舒翰的视线。”
在杜甫看来,高适为官多年,颇有能力,但苦于不得志,现在连五品的门槛还没能越过,于是已经有心向秦晋举荐此人。
谁知高适却摇头拒绝了。
“高某奉了老相公之命返京,岂能半路而逃?总要善始善终。”
当世之人,尤其为官者,最重视的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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