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青烟,安宁回头,看到枫痕脸上一闪而过的受伤。
真的是个别扭的人啊。
安宁牵住他的手,抬头望着他:“枫痕,你不想做的事,我不会逼你做。”
枫痕很高,她的头贴在他手臂上,如回巢的雏鸟,透出一股柔弱:“这辈子,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真的怪你,你要记得这句话。”
前世,只有他一直不离不弃陪着她,一直到死,这辈子,她想好好对他。
枫痕抬起手,想要环住她,将她抱在怀里,然而他只是抬手,缓缓落在她头上,声音柔缓,轻轻道:“知道了。”
终究少了几分身份的隔阂,多了几分亲昵。
接近傍晚,借着郑夫人递交来的名帖,安宁和乔陌白表示晚上要去郑府做客,出了乔家别院。
因为郑夫人单单请了安宁公主一人,乔陌白也就没让乔莹和乔旭跟着。
安宁坐在马车里,由郑夫人陪着,从郑府正门而入,下了马车穿过花厅,到了书房,一路上戒备森严,闲杂人等都被清理了出去。
还没走上台阶,就听到余清房略带不满地声音:“松君啊,上次的事,我已经既往不咎了,这次你把我叫过来,到底想要说什么?我府衙中还有事……”
门砰的一声被打开,安宁公主和眼前的老者一个撞面。
安宁头一次看到余清房,上次灯火太暗,她没看清,余清房面容苍老,胡子花白,养了美髯。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身形虽然苍老,却精神矍铄。
安宁低身先行了小辈礼:“余大人,请不要责怪郑大人,是我想见大人。”
余清房还算不上老眼昏花,眼前的小女孩分外眼熟:“你……你是……安宁公主?”他很是诧异,安宁公主不是住在乔府吗?
安宁点了点头:“余大人,我们入书房再谈可好?”余大人惊疑不定地看着她,又看了看郑松君,神情中露出一抹警惕,脚步未动分毫:“公主殿下想谈什么。”
安宁走上前,递上一本账册:“咱们谈——余大人能否在致仕前,再次为大梁建功立业。”余清房看着安宁公主的目光,那实在不是一个小女孩应该有的姿态和形容。
——不该接的。
余大人迟疑片刻,接过那本账册,刚翻了第一页,就被上面的数字惊吓到了,惊呼:“一百万两?!”
郑大人赶紧拉住他,这回余大人几乎腿脚发虚,被很顺利的拉进书房中。安宁公主回头看了跟来的墨辛和花婉一眼:“你们守在外面,不准任何人进来。”
花婉和墨辛赶紧点了点头。
书房里,安宁公主和余大人隔着一张木案而坐,木案搁着那本账册。郑大人坐在一边,气定神闲地斟茶,倒茶,放在安宁公主前头:“殿下,您喝茶。”他又给余大人倒了一杯,见余大人一副惊魂未定,遇见鬼似的表情,心下好笑地摇了摇头。
他头一次见小公主,估计也就这副见了鬼的样子吧。
安宁自己伸出手,打开那本账册:“这是李家,库存于永和钱庄的家产,这本账册,记录了这些家产各项的来源。”
账册和钱财放在一起,李家真的是狡兔三窟,行无遗漏,若不是刘段城把他揭露,李家估计还能风光数百年。
第二卷 第八十章 唯此殊荣()
余大人无意识下喝了一口热茶,几乎烫到舌头也不敢叫唤,神思被烫得归位。
他直起身,慢慢翻阅那本册子。
等他翻完了,才望向安宁公主:“这本账册,公主殿下从何而来?”李家这一百万两白银要是重见天日,足以让朝廷哗然。历年国库收入也不过几千万两白银,李家家产的丰厚,令人瞠目。
安宁公主是怎么得到这本账册的?谁在帮助她?除了郑松君,朝堂之上的官员难道都被她所用了吗?
一个公主就这样随随便便,轻描淡写地拿出一百万两,更加令人惊疑。
一百万两对于皇家来说,都不是小数目,谁见到这笔钱,都会生起贪婪之心。
安宁公主轻缓道:“安宁懂刑部的律法不多,只知道这一百万两白银要是查出来上交国库,足以让一位官至三品的官员官声大噪,流芳百世。”
她抬眸看向余清房:“这份礼,安宁想送给余大人,余大人如今查处了那么多官员,得罪了那么多同僚,有这份功勋在,父皇一定铭记于心,恩赏于余大人,余大人要是退下来,也是功成身退,衣锦还乡。”
余大人似被说中了心事,脸色变幻。
——查处了那么多人,很多曾经是他的同僚,曾是当年一同进科的学族同窗,他们跪下磕头求饶,他只能无动于衷……他们被摘官抄家之后的绝望悔恨的脸,还历历在目。
怎么不会遭人恨,如今在路上走着,同僚见他都如避猛虎。即便他已经接近六十古稀,也心怀戚戚,悼心失图。
安宁公主轻轻一笑,伸出手,将册子移了回来,不答反问:“余大人,一百万两银子,买一条人命,您觉得值吗?”
余清房了悟——安宁公主,是在求他放过一个人。
他一个三品刑部尚书,手中最大的权力,或许就是让一个人生,让一个人死。
余清房收回手,望着安宁公主的目光阴沉不定,最后低声道:“这一百万两银子,可是在公主手中?”
他没想到——一个小公主,能有这么大能耐,皇帝知不知道,太子知不知道?
安宁公主摇了摇头,重新提起刚才的话题:“一百万两银子,买一条人命——余大人,您觉得值吗?”
值吗?同百万雪花银相比,同陛下的赞誉,同袍的钦慕,历史的铭记相比,一条人命,微乎其微,无足轻重。
余大人似乎一下子衰老了十岁,叹了口气:“殿下想救谁?若是罪大恶极之人,恕老臣无能为力。”
安宁点了点头,这就是余清房,巨款当前,也秉持那一点清廉的执念,不愿违背本心。
“我想救刘段城。”她望着他,一字一句道。
余大人抬起头,疑惑得皱起眉头:“刘段城不是——”死了吗?
话未出口,余清房猛然顿悟,头脑清醒了过来——牢中那人是刘段城。
是十多年前,被李家嫁祸而家破人亡的四品户部侍郎刘段城,是假装老仆身份逃脱李家追捕的刘段城。
刘段城如今这幅模样,满面沧桑,手脚粗糙,身形低矮,哪里是当年眉目清秀的状元郎。
余清房也曾和刘段城同朝为官过,刘段城二十岁考上状元,二十五娶美娇娘,三十余岁位及四品,才华横溢,仕途顺当,子女双全,人生喜乐皆占了,当时在朝上春风得意,十分受重用。
他们都夸他命好。
哪里知道他后来全家被流放,妻子全在途中莫名病亡,尸骨无存。
如今故人就在自己掌管的牢狱中,自己却压根认不出了。
此番领悟,骤然间不能自持,余大人喃喃自语:“竟然是他,竟然是他,他怎么会变成这样……”识得曾经风光的同僚这样的下场,心中感慨,难以舒解。
安宁也未曾料及余清房会这般激动,同郑松君对视了一眼,低声道:“余大人,我的条件,你可答应了?”
她没有时间和精力再做其他安排,也唯恐有了其他变数,那刘段城就真的救不回来了。
余大人颤抖着手喝了一杯热水,低声道:“公主殿下救刘大人,有何目的?”
竟然改口称罪臣为刘大人。
安宁心中一稳,声音和缓:“安宁没有目的,只愿家国安泰,百姓安居,商贾安业,众臣行忠君爱民之事。”
余清房沉默许久,“好一句,众臣行忠君爱民之事。”他似下定决心一般,站起身,朝安宁公主作揖:“殿下,再过一刻钟,宫中内侍将至刑部大牢,臣现在就要回去了协理行刑之事。”
安宁也随着站起身,她不敢相信余清房知道刘段城的身份后,竟然答应了。
余大人看她的神色,低头道:“这件事了结后,臣会向陛下辞官告老,举家迁回故居养老。”
从此不闻朝事,莳花弄草,教养子孙。
安宁知道,余大人不愿与她同流,却也不忍见忠臣蒙冤,所以帮她一次,也只帮这一次,从此再无干戈,不再与他们牵扯。
余大人望向郑松君:“臣致仕后,会举荐郑大人。”郑松君心下一阵激动,赶紧弯腰朝余大人行礼。
余清房长长叹了一口气,转身打开门,朝门外走去——他只愿,安宁公主表里如一,爱民惜才,他帮她,才会真的无愧于心。
“等等,余大人。”安宁叫住他。她拿起案上的账册,走到余清房面前,将账册举过头顶,“这份礼,安宁还是希望大人收下,将这一百万两白银带回国库,造福百姓。那一百万现银银两,我已经命人秘密押送到余府了,余大人回去就能见到。”她顿了一顿:“这毕竟是我大梁子民的血汗所铸。”
她想尽了各种威胁余大人妥协的方法,没想到都没有用上。
如今,人诚以待我,我诚以待人,平等公平。
安宁郑重地说道:“此份殊荣,非余大人莫属。”
余清房目光落在那份账册之上,最终抬起手,将账册握在了手里。
第二卷 第八十一章 杀人无血()
历朝内侍所掌皆是宫廷内部事物,仍为宦官之职,如持历朝圣训授君。
皇帝如有私令下达,皆启用内侍。内侍身居高位,面冷心寒,见惯了生死,执行地大多也是帝王杀令。
如荣喜贵荣公公这样身份的,等闲也不会出来赐死一个小小的罪民。
刑部大牢灯火通明,从宫中来的内侍一行人由尚方司派遣,手持圣令,态度十分倨傲,见余大人从死牢中走出,已然不耐烦:“余大人,咱家还得回宫复命,可以进去了吗?”
余大人步履沉稳缓慢,从黑暗中走出来,弯腰作揖:“牢中杂乱,让白公公久等了,可以进去了。”
白公公见余清房终于让他进去了了,冷哼了一声,一甩长袖:“如果误了时辰,咱家必要上报陛下知晓。”
余大人只顾弯腰表示歉意,伸手:“公公请进。”
地牢内,甬道狭长,已经燃起了火把,守卫森严。一行人到了丙等死牢,狱卒打开沉重的锁链,打开牢房门,刘氏一家就关在里面。
几个孩子身着囚服,头发凌乱,整个人脏兮兮的,眼见人进来,惊恐地躲到一边。
那老仆年纪最大,几乎身体僵硬,不能动弹,口不能言语,又长又脏的头发几乎遮住半张脸。几个儿媳儿子面容枯瘦,似受了极大的苦难,脚上都套了镣铐,躺在地上喘息。
那内侍望向余大人,余清房赶紧解释道:“禀告公公,地牢艰苦,刘氏的家人皆染了病,下官也实在无法。”白公公见那几个孩子面色潮红,似染了疫病一般,有些嫌恶地皱眉,向身后跟着的内侍使了个眼色:“动手吧。”
几个内侍上前,手里握着一根白绫,余大人有心上前一步,却也生生止住了步子。
白公公站在那里,从另一个内侍手里捧着的盒子里取出一壶酒:“陛下有旨,赐死谋害玺王殿下的刘氏一族。这酒呢,也就一壶,不多,见血封喉,你们听话些,咱们也省事。”
那几个内侍抓住一个孩子,就往他脖子上套白绫,儿媳儿子反应过来,尖叫了一声扑上来阻拦,立马被身强力壮的狱卒挡住。孩子们被内侍抓住,拳打脚踢,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大哭起来。
整个牢房骚动起来,刘家的儿媳妇扑过来抱住狱卒的腿:“求求你们,求求你们,别这样,别这样!”刘家的儿子被俩个狱卒按在地上,动弹不得,只好头一下一下磕在地上:“求求官老爷,求求官老爷,我们死,我们就死,放过我们的孩子吧。”
那磕头的声音沉重,发出咚咚咚的撞击,很快见血。
余清房闭上了眼,心情沉痛,他不是没有见过陛下赐死臣下,虽说赐死是帝王优待,准其体面自尽,然而谁又甘愿就那么死了。
而这些内侍,就是为了保证人能够死了。
孩子咬了内侍的手一口,那内侍抬起手给了他一巴掌,然后手一扭,“咔嚓——”一声,孩子的脖颈拧断了,连白绫都没用上。
“啊——”老仆的儿媳妇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
白公公有点不耐烦了,端着毒酒道:“把大人按住。”狱卒和内侍赶紧上前,老仆的儿媳和儿子原本已经带着病体,哪里挡得住四五个人压着,被人扣住下巴,打开嘴跪在那里,发出呜呜野兽般的哀鸣。
白公公走他们跟前,倒酒,扣起下巴,灌进酒,掐住喉咙,让他们咽了下去。
一个接着一个,手法娴熟,干净利落。
见血封喉,大人们很快倒了下去,内侍手里抓着一个男孩,哇哇大哭起来,内侍也没管,白绫往他脖子上一套,狠狠勒住。
白公公最终走到刘家老仆跟前,见他呆呆地坐在那里,喉咙发肿,瘦骨嶙峋,面容泥泞,不用他亲自动手,命都已经快去了半条。
“哎,就你最听话了。”白公公示意俩个小公公抬起他下巴,将酒倒进他嘴里。
整个牢房内,哭声慢慢停歇,陷入一片死寂。
孩子们的尸体弯曲成狰狞得姿态,勃颈上红痕遍布,躺卧在那里。大人们目眦欲裂,脸色泛白,口吐白沫,狱卒松了手,便如布袋一般瘫软下来,在地上抽动,很快也没了声息。
那老仆靠墙而坐,嘴巴边上慢慢流出白沫,如死去一般头一歪,就此闭上了眼。
白公公对此事似乎已经见惯不惯了,从狱卒手上接过记着罪人名单的册子,一边翻阅一边对着人和名字,要把每个人和名单上的名字符合,才画上红圈,喃喃道:“还有一个七个月大的男婴,已经夭折了。”
白公公啪一声把册子合上,“很好,人数对了,验人吧。”
内侍们中走出一个又瘦又小的人,手指按在每个人的勃颈上,停留个一会,又侧耳听听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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