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小狸猫。
嘉晨嘟起嘴巴,左看右看了半天。
睡相不会骗人,凝魄,包藏再多隐秘,如此安详的容颜,可见其心不恶。
明明睡着了这样可爱,怎的醒着时就非阴阳怪气晴雨不定,弄得人心理直发慌?根本就是一只温顺的绵羊,却非要假装狼蛇的张狂。
与散羽相类,试图独自吞下苦水,承担一切的罪,最终却撕开了无法弥补的伤。
和心木一样,明明不是铁铸的心肠,眼眶也会发红,也会感到痛,受了天大的委屈却也不肯再人前显露。
嘉晨虽然几近事事都以心木为榜样,这一桩,却不曾效颦学样。因为他并不能理解,既然身后有着守护,为什么不能多依靠一点,何必什么全都自己扛?
他忽然嗅到了,与他所尊敬的人,一模一样的寂寞与凄凉。
心木的魂魄再空荡,起码还有一份思念的牵挂。
失去了所恋,他们这些弟兄,也会无悔陪在他的身边。
可是她呢?她的世界,可曾有过谁,在离魂殿的无尽凄清中,将她冻得哆嗦的躯,拢在炎暖的棉?如果从没有出现,却也一样的将力量奉献给了帝沙,那现在的她,想必也一样承担着背叛的悲哀吧。
他对这行为诡异的女子,从方才愤然,忽就莫名生出了些许的怜悯与好感。
第796章 兽()
脚步在门口和她的身边踱来踱去,思来想去,还是未能迈出,决定留待在此处。刚要坐回小小椅子,想起方才她说要喝水,自己光顾着发愣,都未理会。
口干舌燥地睡去,醒来后定会渴得更难受吧。嘉晨的手中握住水罐,刚放入悬泉水潭之中,凉冷刺得他立刻松开了手指。
他不自觉望了望裹在漫溢法力的厚被子中,还不断打着哆嗦的凝魄,心下无奈叹道,本就体虚畏冷,难道不知道饮食若不温热,不若不吃,反而会加重魂魄的损伤吗?都到了这种状况,还不知道保养自己,长得妖媚可人,但实在没个女子样。
嘉晨双手捧着水罐,吟念一段咒法,转眼水便已暖,热气蒸腾,他吸了吸鼻子,不由生出些疑问来——潭中之水属性本极端,加之悬泉活流冲刷,本应无味无色,为何这白烟却如此重的药香?
嘉晨凑近了清潭欲找出原因,却见池底明灭可见的圆润小石子颜色漆黑,不像是冥界常见的青幽珀,紫苔石。
在好奇心和追寻真相的念头的指引,他指尖在水面一拍,拍出了一颗石子。浓烈的苦味扑鼻而来——正是水汽的之味,他用手指一碾,轻而易举地碾碎。
嘉晨吃了一惊,整个手掌在水池一按,涟漪旋起,漆黑的细碎散开来,露出了魅紫色,真正的池底。
那些黑色的小碎块,并不是石头,而是——药渣。
铺满了整个潭水底部的药渣。
即便飞泉无时无刻不冲刷,也不能将其散净的药渣。
这究竟是熬炼过多少药,才会出现如此可怖的沉淀?
嘉晨的眼睛浮掠,瀑布后仿佛有一方奇异的光影,他身开屏障,足下轻点,竟穿过了水瀑,走入了一方寝殿。
床柜精致优雅,装饰瑰丽华美。
整个寝殿却是惨不忍睹。
四处扔满了帕子,皆沾染斑斑血迹,大多已空了瓶瓶罐罐堆了满地。
一靠近悬帘的紫榻,一股血腥味,绣在正中的紫苏化作赤苏,鲜艳夺人。大概许久不曾有人躺过,上面还落满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不像是人,像头浑身伤痕的野兽居住过的屋舍。
偶尔的一抹轻瞥,风吹起他高高束起的头发,他的嘴角上扬,笑得淡而温柔。
不过那绚烂只是昙花一现,便消失在黯淡凄清的幽夜。
柔情万丈逝去的瞬间,比冷凉的虾色芒,还要浅淡,逐渐黯然。
无数次出现在她的梦里,她却一次也未能看清的容颜。
正如在现世,她也从未与他几次擦肩。
究竟是他交托她的任务也好,或是自己内心某种奇异的情感作怪,又许是他与那神秘的天机宫相联甚密,对这并不熟悉的却和她同样为了那人耗尽心血的魂灵,多了一丝关注。
纵然他从未在乎,从不知晓,她只是默默地集着他的情报。他的甜,他的苦,他的悲,他的哀,她尽皆了如指掌。
可她却只是默默地看着,从未阻止他朝向深渊的道路,从未提醒他回头,甚至他的不幸,她也镂刻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她不知道对他怀有的,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心思。
看到他蜷缩在角落里发抖,泪水冲开脚边彩裳佳人身上干涸的血迹,紧紧握着她冰冷的小手,痴痴出神,沙哑的嗓子哼着走了调的歌谣,她的心,如绞压般疼痛着。
她终于忍不住,迈上前一步,柔声问道:“我有什么能帮你的吗?”
第797章 变转()
“走开。”他抬起恋恋的眼,漠然地瞪视着她:“你身上好冷,会把雨儿身上的暖意带走的。”
他落下嫌弃的眼眸,骤然温柔,轻轻将她揽起,将薄毯罩在僵硬了的躯,用法力温暖着已无法再恢复的冰体:“雨儿,你这次真的睡了好久啊,打算什么时候醒来呢?”
“别再白费力气了,她不会再醒来了,因为她已经”
“死了,你想说她死了对么?”他淡淡道:“可她的魂魄还在,只要我再忍一忍,总会等到冥王恩赦,她回到我身边的那天。”
“不,其实”
无论她再怎么开口,也发不出声音。
无论她做出怎样的动作,他也不再理会。
凝魄无奈地后退了两步,长叹了一声,他却连她的脚步都没有注意。
无论生还是死,都有人惦记着,她还真是幸福。哪里像我,为了唯一的亲人耗费一世心力,血浓于水,仍是不淑人。活着无交际,亡只怕也是默默地凋零。
凋零二字刚发出震荡的音,整个梦境已然塌陷,她在不断地下坠,坠向万丈深渊,周围空旷,胳膊伸到最长,也不能触碰到最近的崖壁。
漆黑的岩石凝出了一张脸。
蓝发,赤瞳。
面无表情,笑得温柔,逐渐狰狞。
从那张脸,散出无数的刀刃,直向她无法防御的弱躯。
她没有发出一点点的声音,合拢了眼,等待着早已经历过无数次的结局——万刃碎躯,疼痛惊醒。
在刀刃刺向她的身体前,一阵剧烈的摇晃,将刀刃震落,温和的声音拂入了梦境之中。
“毒蛇,凝魄——你是不是做噩梦了?”温柔的手,执着丝帕替她擦去额角的汗,她缓缓睁开眼睛,狰狞不见,凝成了另外一张单纯温良的容颜。
他将她小心扶坐起,一杯暖热的水,从干渴的喉咙直流进心底,他放下杯,擦了擦她的嘴角,关切地问道:“睡醒了?好点了?”
她长长呼出一口气,点了点头,淡淡道:“我以为,你一定已经走了。”
嘉晨有些生气地道:“我虽然身份低微,但也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既然答应了你会在一旁看着,又怎么会食言逃走?”
凝魄心一动,莞尔道:“可是这一诺千金,须臾之间,却又白白让你丢失了一次机会。”
“若我把握了这次机会,我可能以后都再没机会了。”嘉晨低低道:“当我将你的乱屋子收拾干净时——”
“什么?我的乱屋子?”
凝魄听到他的话诧异了片刻,抬首四顾,才发觉现在已不在离魂殿而是在她的寝居之内。
满地的杂物血迹早已不见,瓶罐整齐地收入了柜子。
墙上的灰尘被抹去,紫莹莹得可以倒映出人影。
头顶的窗幔,身下的单褥也已经洗净烘干,散发出淡淡的兰草香。
她差点没认出来,这就是自己许久没有勇气踏进的,杂物间一样的屋室,目光上上下下在屋舍中流窜了三次,还是低低地吟念了一番破幻之术,深吸了一口气,再重新睁大眼——并无变化。
“你以为以我的实力,能织出能骗过你那双眼的幻术?”嘉晨无奈地道:“那比杀了我还要困难。”
第798章 漆黑之刃()
“呃,我当然知道你的斤两。还是难以相信。”凝魄咬了咬唇,不甘心似的问道:“嘉晨,你确定这真的是悬泉后——我的寝殿?”
“你是不相信我的实力还是怎样?”嘉晨无奈地道:“我的法术是弱,但正是因为这般,我从有了位阶开始就在黄泉路清扫,收拾打扫可是一流的。也正是因为在转瞬之间清理掉你不知道积累了多少年的脏污,我突然想通了一件事——你说的很对,玉石俱焚是壮烈,以卵击石是愚蠢。我就是太弱了,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大哥受苦,任由自己被带走,在你挑衅和威胁时毫无办法,只能毫无用处地发火。如果我的法术也能够修炼得和我擦地掸灰一般炉火纯青,那我就不用气的咬牙跺脚却只能逞口舌之利,待等蛇儿休息像小鼠一样偷偷溜出去,随时随地将你打晕消灭,神闲气定地迈出离魂殿去。”
“领悟不错,总算开窍了。”她摸了摸他的头,浅浅一笑:“不过——你方才的言外之意,似乎还是把我当脏污看待?”
嘉晨摆了摆手道:“您现在是强者,我还没有鄙夷您的权利,即使大骂您是脏污,也不过是乌鸦聒噪,自取其辱。只有我能够战胜您时,我的辱骂与蔑称,才能算数。与其把精力放在仰人鼻息时,还强撑着气势,不如思索,何时才能高过面前的巨人,低头唾弃都嫌弃累。”
“不错不错,要的就是这种觉悟。看来我这一宝在真是押对了地方。”凝魄眼睛眯成了两弯月牙,抿嘴颔首:“那你小子是决定放弃无聊的硬气,打算屈尊跟着我了?”
“那得看您能不能让我变强,强到可以和大哥并肩立站。”嘉晨直视她的眼,不卑不亢,也毫不客气地回道。
“之前——我还不敢保证。”凝魄道:“但是现在,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你认我这个师傅,将来定是源蓝之青,出水之冰。”
“好!那我以己心量君心,无条件信了你信了您的承诺!方才不情不愿的行礼不算,这回的三叩九拜方表我的诚心!”嘉晨屈膝,连叩九个头,诚意与决心环绕那灵力并不算充盈的躯透出:“师傅在上,受徒儿一拜。从今以后,托赖您关照,教我法力,教我——”
他顿了顿,像是难以启齿一般,从牙缝中挤出了两个字。
“我听见了你的话。但决心不够。若是不能大声,坦诚地接受自己的卑劣,便永远无法从圣洁的外衣中开解。”凝魄柔声道:“抬起头来,看着我的眼睛。”
嘉晨听话地看向她,漆黑纯净的眸子如他的人,一眼看的穿水一般的心。
凝魄极爱这清澈。
可一旦成为自己的弟子,这种眼神,大概就会失去了吧。
她不由有些惋惜,甚至思忖自己是否也有过这样的一双眼睛,如果曾经拥有,又是在何时燃烧成灰烬,化作幽深紫玉?
她迟疑了许久许久,但是他的坚定,比他的纯真更加打动她的心。
没有人会永远纯真,与其让残酷一点点剥离了保护的皮肉,鲜血淋漓露在外,不如做一只小鸡,亲口啄开温暖却不永恒的外壳。
第799章 没有忘却的声音()
“提高你的嗓音,再添几分坚决地告诉我——成为我的徒弟以后,你想要我教你什么?”
“我想让您叫我如何拥有力量——还有有”
“让我看到你的决心!”
“阴谋!”嘉晨终于说出了口,却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艰难,他深深吸气,咬牙道:“我不想再傻傻地被人握在手掌心,由人欺骗,更不想让大哥一个人和背后看不见的深渊战斗。所以,我想要——成为一个有城府,能谋局也能保护自己想保护之物的人,而不是一直被人歧视,只能躲在大树下遮风挡雨。”
“好小子!这就对了!”凝魄“啪啪”地鼓了鼓掌:“情感与欲望,压抑,是根本压抑不住的。渴盼强大,渴盼报复,憧憬至尊,自私自利的劣根,本就是藏匿在所有人内心的阴影——拼命拒绝这份黑暗是痛苦的,可直接承认这份烈火便是另一个自己,往往比拼命还要难。现在,想放下所谓的良善,你已成长了一大块。”
她弯侧过身,幽幽笑道:“你既这么聪明,一点即破,且告诉我,你想要通过我蜕变破茧成蝶,除了纯真,还需要放弃什么?”
嘉晨思索片刻,茫然地摇头。
“可别忘了,承认做我的徒弟,也就承认了你是我的小宠物。”凝魄掂起他的下颚,在他的脸上吹起一层甜香的雾气:“你要连尊严和耻辱一起放弃,才能和我安宁地在一起。”
嘉晨闭上眼睛,回忆起往昔的欺凌,心木现在日日夜夜所受的折磨。
“那种东西,我早就丢了。从一开始,就不需要。”忽然将她的手甩到一边,抱起她的头,重重一吻,离却了唇,淡淡笑道:只要你能给我想要的,你想要我做什么,我都会乖乖听你的话,凝魄大人,不——师傅。”
“你吻得太狠了,我可是刚从昏睡中醒来的人啊。”凝魄瞥了一眼他此刻的表情,擦了擦唇,将一小面镜子伸至他的眼前:“不过你看看,有点变化了。”
嘉晨看向镜子中,明晃晃的镜中倒映出的容颜,却平添了几分陌生。
一双刻意模仿心木冷静平淡的笑眼,不见了和婉,沁着不寒而栗的凶残,嘴角勾起,清秀的脸多了些阴沉。
不过是瞬间,却能明显看出剥落的皮囊残片。
“很惊讶对吧?片刻,就和刚被扯来离魂殿不同了,自己就不再像自己。”凝魄将镜子放在手边:“不过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生死不过刹那,活人化亡魂。黑白自同源,善恶本一念。你虽然只是个四阶冥族,和冥王帝沙之间,差得也不过就是个性和觉悟。”
嘉晨若有所悟,由衷赞叹道:“你好像很会引导人。”
“一句‘归去来兮’,将有些人勾得田园山水去,有的人却叹息大好前途尽放弃,引以为消极避世之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