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风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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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风歌- 第30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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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遥站起身来,提溜着放置在案几边的瓯窑鸡首壶,为方勤之倒了半碗水,示意他不妨润润嗓子,慢慢道来。

    方勤之看看陆遥手中的鸡首壶,轻轻叹了口气:“器择陶拣,出自东瓯。这把水壶乃是闽地瓷窑所出的青瓷,釉色呈半通明,色泽青绿如玉,遍布其上的冰裂纹更是华美无比……此等千里挑一的绝品,足以令草原上的部落酋长们迷恋到发狂,哪怕用数百匹骏马来换也是寻常。”

    身为草原上有数的大豪商,方勤之的眼光自然没有问题,陆遥被他这段话吓的手一抖。陆遥也是世家子弟出身,自然早看出卫操给自己准备的这座庄园甚是奢华,所用器物都是精品。但这水壶的价值也未免太叫人震惊了。

    陆遥虽然在代郡狠狠打劫了几家马贼和杂胡部落,然而这数月来,无论民事、军事都需要巨大投入,大量财帛物资流水般地哗哗泼洒出去,眼看又将他迫成了穷光蛋一个。谁能料到卫操这老儿豪阔至此,仅仅拿出一把水壶就能换取数百匹骏马?

    他赶紧恭恭敬敬地把这鸡首壶放回原处,打定主意不去胡乱摆弄。

    却听得方勤之悠悠道:“自从汉末以后,魏晋两代皆不尚雄武之风,自本朝武皇帝下诏罢州郡兵之后,北疆各地更军备废弛,完全不是剽悍胡儿的对手。然而数十年间,幽并以北的各部胡族竟然大致无事,这得力于两朝守边官员对胡族施以不断的渗透、分化和瓦解。远的,如前魏并州刺史梁习以互市为手段,驱策胡族为己用、幽州刺史王雄派遣刺客韩龙刺杀鲜卑大单于轲比能,一举摧毁拥兵数十万的胡族大联盟。近代则有幽州刺史卫瓘策动拓跋鲜卑几番内乱,又派遣卫操深入草原辅佐政事,从而使得拓跋绰、拓跋弗和拓跋猗迤等历代单于与朝廷友好。卫瓘在北疆时,奏请朝廷分幽州的昌黎、玄菟、辽东、乐浪、带方五郡为平州。在平州初建时,家父方睿方志华便受命担任密谍,以商人身份为掩护往草原深处探听虚实。这把鸡首壶,本来就是家父北上草原时随身携带、用于贿赂胡族贵人的珍玩,凑巧落到了卫德元手中而已。”

    方勤之叹了口气,继续道:“可惜家父不服草原水土,仅仅在草原上经营了短短四年年就病逝了。当时我本欲扶灵返乡归葬,可商队上下的宗亲、部曲等一力恳求,都说草原上风云变幻莫测,主事之人不在,家父数年来纠合起的偌大商队顷刻间就要烟消云散,众人都要变作胡儿的奴隶。没奈何,我只能将父亲的棺椁葬在草原上山明水秀之处,守孝一年以后,便一边维持商队局面,一边抚养二弟成人。”

    “草原上缺盐、缺铁、缺各种物资,独得牛马之利;而盐铁物资为中原所产,牛马为中原所需。是以南北通商,利可倍数。然而草原上的胡儿素来凶悍,又毫无法度约束,以劫掠为常事;中原的官员也贪婪暴虐,苛求无度;因此明知商贸享有大利,也罕有人真的敢长期往来于部落之间。好在勤之虽然资质平庸,却于调度远近余缺的经营之法颇有心得,凭借着家父建立起的商队,一方面以种种来自于中原的珍宝玩赏之物结好各部酋长,终于渐渐获得了许多部落的信任;另一方面,也同样以巨资重赂中原朝廷的大小官员,打通内地物资流入草原的渠道。当然,精铁、武器之类如果大量流入草原,是倒持干戈也,勤之倒也不至如此。往草原上贩卖的,主要以盐、茶、丝帛和金玉珍玩之类为主。经过十余年耕耘,大约到了元康前后,我方氏商队已经成为北疆最主要的大商队之一,每年经手的财货价值以百万计,能动用的部属也超过五百。卫德元能够聚集晋人流民在濡源立足,方氏商队着实出了不少力。”

    陆遥知道,方氏商队崛起的过程自不会像方勤之说的那样轻描淡写。太史公在史记中记载,古时的巨商白圭自称“治生产,犹伊尹、吕尚之谋,孙吴用兵,商鞅行法是也”。商场的艰辛虽不如战场,但其惊心动魄之处也不在少数,更说不定其中有多少腥风血雨在。

    “如此说来,方先生实在已是草原上举足轻重的一股力量,又何来丧家之犬之说?又怎至于忧虑自保性命呢?”陆遥沉吟着问道。

    方勤之怒道:“还不是因为朝廷昏庸无能!陆将军想必清楚,这些年来,大晋朝廷的当权人物走马灯也似轮番上台,一批批小人、匹夫沐猴而冠,硬生生地将大好江山败得满目疮痍。自从元康以后,北疆胡人愈来愈不将我等晋人放在眼里,他们在边境的掳掠烧杀,每年都比前一年更多!而身在北疆的晋人若与胡儿冲突,没有朝廷撑腰的话,我们拿什么去对抗?”

    他“啪”地一声以掌拍击案几,大声道:“虽然大晋犹在,我们这些散处北疆各地的晋人,却已然犹如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哪怕身价百万、富可敌国,落在那些胡儿眼中,不过一头肥猪罢了!”

    “卫操,拓跋鲜卑辅相,执掌掌濡源晋人数万口,地位何等煊赫。当此时势,卫德元犹不能自保,何况方某区区一个商人?”他眼神炯炯地注视着陆遥,前倾上身:“将军新收千里草原,想来正是用人之际,我兄弟虽不才,原尽蝼蚁之力,助将军克定大业。还望将军不要嫌弃!”

    陆遥倒不曾料到方勤之说了片刻,居然直接开口投效。

    陆遥的代郡政权草创至今,前后不过两个月而已,军府上下就只一支军队,别无其它。鹰扬将军和代郡太守的职务一而二、二而一,其实完全一回事。除了一个邵续竭尽全力整顿政务以外,更没有其他文化深厚的士人来投。

    方氏兄弟虽然是商人背景,在外又表现的憨态可掬,但这位身为长兄的方勤之,必然是个大有本事的。他所掌控的商队力量,也能给物资匮乏的代郡带来巨大的帮助。如能用好这样的人物,必然会带来千金买马骨的示范作用,那就更不消说了。

    可是,陆遥又难以直接答应。毕竟他在北疆根基浅薄,不明方氏兄弟的底细,万一纳入了某个其它势力的奸细进入代郡担任官员,麻烦可就不小。

    陆遥想了想,用十分恳切的语气道:“卫德元的根基在于濡源,濡源既然纳入代郡治下,德元公必然要与代郡协调。然则方先生不同,方氏商队往来北疆各地,随心意四处游走,并无阻碍。以方先生之才学、财富,到哪里都能被奉为上宾。比如方先生想必知道,并州越石公幕府中的别驾从事莫含,就是雁门郡的豪商。晋阳越石公,中山靖王之后,东海王心腹肱股之臣,去岁摧破匈奴,武名扬于四海;幽州王彭祖,晋阳王氏高门嫡脉,经营北疆多年,坐镇蓟城,威势足以撼动中原。这两位才是真正的北疆雄镇,与之相比,代郡相差太远!方先生何以弃幽州、并州于不顾,独独垂青于我这个万事草创艰难的代郡呢?”

    方勤之哈哈笑道:“陆将军何须这般自谦?代郡之力,虽较幽并不如,但将军之前途,定然远迈王彭祖、刘越石二公。我曾遣人特意打探将军的经历,一个月前,将军还不过困守一郡弹丸之地;两个月前,将军只不过是领兵一千的并州将佐;一年之前,将军更只是并州军败军之将而已!”

    他展开袍袖,向陆遥深深拜倒:“勤之是商人出身,商人生财之道,无非识人、知机而已。陆将军身具雄才,兼有了不得的贵人相助,遂得以在一载之内,一飞冲天……此诚勤之之主也!”

    贵人相助?陆遥轻笑一声,下意识地要向方勤之解释,自己除了得越石公简拔于败军之外,并不曾得到什么贵人的额外帮助。但他随着方勤之的言语回顾过去几个月的经历,突然发现,此君的猜测未必没有道理。

    自己出身江东陆氏,亡国之人本为朝廷所忌;叔父士衡公、士龙公历任成都王麾下重臣大将,更为当朝衮公所不容;纵然得到越石公的青睐,得以立功沙场,但直到自己离开并州时,职务也不过是区区牙门将军、平北司马而已。然而就在两个月前、他孤军北上代郡的时候,东海王特使突然携来谕令,一举将自己提拔成了足以独当一面的方面大员。能够压服代郡诸胡,多赖于此任命,东海王的恩遇何其突兀也。

    陆遥当然不认为自己与东海王有什么特别的交情,但他认得那位特使是自己的老熟人、曾经在太行深山中共同对抗剧盗项飞的护卫王德。那么,在王德身后的人会是谁?他下意识地在案几上扣动指节,深深地吸了口气,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被深藏许久的身影。

异客(四)() 
    方勤之全然不知陆遥为何突然陷入沉默。

    他自问颇下了些功夫去了解陆遥的起家过程,对这个过程中东海王所起到的作用也看得十分清楚,所以才会毅然决然地表示出投效之意。但陆遥此刻的沉默代表什么?难道这位陆将军的背后,还有什么我没有注意到的?又或者,是我适才的言语有何不妥,触怒了这位军威赫然的大人物么?

    方勤之心念急转,额角都沁出了热汗来。他在陆遥面前,反复强调自己是草原上罕有的大豪商,其实并不完全属实。近年来,朝廷北疆边防形同虚设,大批鲜卑人自由往来于草原内地,对晋人商队的依赖日趋减少。与此同时,草原上的局势越来越明朗。原本数以百计的零散鲜卑部落在一次次的彼此吞并之后,一步步地统合到了几个较大的势力之中,这也使得方氏商队赖以依违游走的空间逐渐被压缩。时至今日,曾经辉煌的方氏商队,也不过是仗着与濡源卫氏宗族的情分,做些聊胜于无的小生意罢了。如果陆遥拒绝他的投靠,方勤之倒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虽作如此想法,但他面上神色倒不见半点紧张,端坐的姿势丝毫不变,就连摇动羽扇的手势也依然那么舒缓有致。

    过了许久,才看见陆遥似乎突然从走神的状况里醒觉过来,歉意地笑了笑:“方先生如此推重,实在叫我愧不敢当……但请恕我冒昧再问一句,如若阁下果然出仕,将有教于我乎?亦或将有助于代郡乎?”

    方勤之精神一振,明白这是到了关键时刻。他奋然给自己打气:方勤之啊方勤之,你自幼修文学武为的什么?只是为了区区阿堵物么?在吴为陶朱公者,在齐为鸱夷子、在越为范蠡!……这才是你的目标!他又想到:方勤之啊方勤之,锥子已经成功地钻入囊中,能不能让眼前这位炙手可热的鹰扬将军看到锥子的尖利可用,就看接下去这番言语了!这般想着,他把羽扇搁在一边,将上身挺直,将要全力施展如簧之舌。

    正待开口,突然见到陆遥有些焦躁地站起身来:“不不,方先生,那些事情不妨先放一放。”

    陆遥在厅堂里来回走动了几次,又猛地坐回远处,盯着方勤之道:“我只问,阁下以为那……”他猛地吞下了半截话语,顿了顿才继续道:“以为东海王如何?”

    陆遥突然换了问题,方勤之但觉腹中数千字存稿轰然崩散,几乎吐出口血来。但他的反应之快也当真罕见,瞬间脑海中如一道电光闪过,已然明白了陆遥这个问题为何而发,也明白了陆遥此前的沉默究竟是因何缘故。

    仗着数十年来对中原局势的关注,方勤之一边竭尽全力搜罗着自己对东海王这当朝第一权臣的所有了解,一边组织语言、缓缓道来:“自愍怀太子被害,南阳、濮阳、襄阳诸王也前后离世,惠帝的血脉子嗣,实际已经断绝。惠帝兄弟诸王由此成为距离皇统最近的亲属,遂有楚王司马玮、长沙王司马乂相继崛起,直至成都王司马颖称皇太弟,居邺城遥制洛阳朝政。成都王的威势,远远超过此前辅政诸王,其事败,殆出于天意。而东海王殿下侥幸惊险地继之而起,恐怕也只能归功于天意。”

    方勤之口中的惠帝,便是那位询问“何不食肉糜”的白痴皇帝了。这位皇帝在位十七年,便是大晋由极盛转为极衰的十七年,是天下鼎沸的十七年。去年他驾崩的消息传到并州时,居然令得沈劲大笑欢庆。沈劲的行为固然悖谬,这位惠皇帝在天下军民心中的形象也可想而知。而他在位期间就连自家子嗣都不能保存,也算得可悲。

    “以血统而论,东海王是宣帝之弟、东武城侯司马馗之孙,高密王司马泰之子,于武皇帝、惠皇帝的关系疏而又疏。以食邑数量而言,成都王本食四郡,而东海王只有区区六县,大小轻重迥不相同。东海王取得洛阳政权后,部署司马腾、司马模、司马略诸弟分守重镇以为形援,并依靠诸弟所领有的邺城、许昌、南阳等重镇以要点的形式拱卫中枢。”方勤之伸手作势,比划着说道:“但东海王毕竟非是皇室近属,号召力有限,本身的班底也略显薄弱,纵有八裴、八王等自诩名士者操持于幕府,却不得不将各州郡置于实力方镇的掌中。并州刘琨虽然力敌匈奴,雄武可嘉,但他过往曾降叛于诸王之间多次,可为肱股、却非属心腹。荆州刘弘虽有忠诚,却年纪老迈,不堪大用。幽州王浚、兖州苟晞、冀州丁绍等,都是执掌地方军政数十年的宿将,自有牢不可破的嫡系实力;彼等虽然外示东海王以臣服,实则盟友而已。眼前合则为友,将来若有不合,未尝不能为敌。东海王纵使加以高官厚赐,彼等以为理所应当,又何爱于东海王也!”

    “而将军……”方勤之稍许压低了嗓音,厅堂外方简之、方勉之围着何云哇哇啰唣不休的声音立刻涌进了堂上来。方勤之在噪声之中郑重地向陆遥俯首:“而将军则不同!”

    “一者,将军系江东贵胄、东吴遗族出身,从未得与洛阳盘根错节的朝堂诸衮公有所交集;二者,将军的长辈、亲族被成都王诛杀,想来将军与成都王一脉非属同路;三者,将军纵横河北,战功赫赫,在北疆自拥千军万马,实力可堪一战……确实是我大晋军中后起之秀。有此三项,便正合东海王所需。”

    “然则……”陆遥沉吟了半句,却听方勤之继续道:“眼下的洛阳朝堂,能够拔犀擢象、破格用人的,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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