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风歌》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扶风歌- 第257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这既不是因为此人在后世的史书上留下过记载,也不是因为陆遥看中此人的才干。陆遥从不认为史书留名之人就一定会比籍籍无名之辈要出色,值此乱世,成败利钝之间所隔不过一线,不知多少人翻覆沉浮其中;无数沦于底层之人一跃为呼风唤雨之辈,而更多人差的只是运气而已。陆遥麾下薛彤之流的大将,都是他亲自拔擢起的,又比那些有名的人物差到哪里去了?

    留曹嶷一命,主要是出于两个原因。一来,在这夏季涨水之时渡河毕竟不易。方才的强行冲滩之举,又将自己近期紧急制作的舟船木筏毁坏了大部分。凭着剩余的船只和白马津的承载能力,只怕花半个月都不够大军渡河的。石勒王弥贼寇的大举反扑很快就会到来,想要加快南下的脚步,就需要更多的津渡,而自白马津往大河上游去的若干渡口,全都掌握在王弥所部手里。如果在野战获胜之后,利用曹嶷劝降各处守兵,迅速夺占这些渡口,那么后继战事当然会省力很多。

    二来,虽然天下已乱,但真正意义上的大乱世还没有到来,陆遥还期望能抓紧时间扩充实力。曹嶷和他所代表的青徐豪族,毕竟不同于石勒、王弥之类铁心与朝廷为敌的疯狗。青徐豪族有亲族、有故乡、有政治和经济上的诉求,由此也就有谈判和沟通的可能。有曹嶷这个出身青徐豪霸、又在中原贼寇中有相当威望的大将投靠,或可消减中原贼寇中大批青徐人的敌意,不仅有助于分化敌人,对之后整编降卒、以战养战的方略,也将会是有益的。

    想是作如此想,不过陆遥如今的城府愈发深沉,因此并不形诸于外。他看着曹嶷跪在面前的身影,反倒轻声笑了起来:“知道我便是陆遥,很好,是个聪明人。可我并未有号令传达予你,你却遵的什么令?”

    “将军适才说,打算野战击破文石津、棘津、延津等地的援军,再乘势追击夺取这些渡口。这其中,还有用到小人之处……”曹嶷趴伏在泥泞之中,未得陆遥允许不敢起身,只得抬起头道:“这便是将军之令了。小人与那羯贼石勒交恶,因此兵权被大部褫夺,如今只是白马津守将;但守把大河以南、濮阳国西部诸多渡口的兵将,大部分都是小人的旧部,彼等兵马来时,小人愿意阵前说降,免得劳烦朝廷大军厮杀。”

    “嘿!倒是有心了!”陆遥乜视着曹嶷,过了许久。眼看他后脖颈上冷汗涔涔,才挥了挥手,叫他起来:“你看……我军将士可剽悍否?”

    曹嶷刚起身,听得陆遥发问,忙不迭地弯腰俯首:“皆熊罴之士也。”

    “那么,我军的器械武备可精良否?士气可高涨否?”

    “坚盔利刃,为小人前所未见;一举渡河,更足见意气昂扬。”曹嶷连声称赞。

    陆遥冷笑道:“正是!幽州军受朝廷诏命南下讨贼,将士剽悍,武器精良,兼且士气高涨、人人踊跃求战。你以为,我们很用得着你么?”

    曹嶷噗通一声又跪伏在地。他本来确是桀骜之人,只是为幽州军奋勇渡河的壮举所慑,才不得不降服。可无论多么强硬凶狠的角色,一旦有了贪生怕死之念,便再也硬气不起来了,此情自古皆然,这倒不是曹嶷一人的问题。听得陆遥语气凌厉,他颤声道:“小人愚鲁,不知将军还有什么吩咐?但有所命,小人无不遵从便是!”

    陆遥待要再说什么,有人在身后拉了拉他的衣角。陆遥微微一怔,旋即反应过来:无论如何,曹嶷毕竟是在中原贼寇中颇具地位、声望的重要渠帅,这样的对待几乎近于折辱,非用人之道也。

    他深深吐气,刻意放缓了语气道:“起来吧……只要你全心全意为朝廷效力,朝廷自然有倚重之处。”

    曹嶷千恩万谢地退下去了,陆遥双手抱肩,凝视着在低垂浓云下整顿队列的幽州部伍,沉默不语。虽说今日顺利渡河,又捉拿了王弥倚若臂膀的大将曹嶷,但陆遥的情绪并不很高涨。

    在方才的强渡过程中,至少有七艘船只被湍急的河水倾覆。考虑到北疆人通常不习水性,船只一旦出事,就等同于二百名将士立即身亡。这些牺牲的将士都是陆遥数月来解衣推食纠合起的精锐,其中相当部分陆遥都认得。更有五名军官和四名士卒,是在代地从军后立下功劳的骨干,为了表示亲厚,陆遥甚至还曾到他们在幽州新建的家庭中去做过客。他们甚至还没能见到敌人就已牺牲;而这些牺牲,只是一个开始罢了。

    统合五部匈奴的汉国政权、威震中原的羯贼石勒,俱为乘一时风云而起的强敌。若非幽州平北军府横空出世,自己曾击败的幽州王浚,曾追随的晋阳刘琨,都先后被他们击败。而之后上百年里华夏沉沦史、血泪史的大幕,也正是由这两方合力拉开。陆遥毫不怀疑在此番南下勤王的过程中,将不可避免地与这两家大敌展开鏖战,也必会有更多的忠勇将士折损。

    在陆遥内心深处,自己始终是那个起自于卒微的并州军主。而他对待每一名部下,都一如对待昔年那些同生共死的袍泽兄弟。南下勤王建立功勋,借此在朝廷中枢拓展影响力、进一步稳固平北军府在北疆的地位,这是经过周密筹划的既定方针。为了达成目的,用兵的大将早就该有毫不犹豫地牺牲将士性命的决心,但陆遥始终不能对此完全释然。

    事实上,自从决意挥军南下以来,陆遥一直都没有什么好心情。

    随着陆遥的幽州军府规模迅速扩张,军府内部的成分也日趋复杂,北疆晋人豪族、幽州地方势力、并州武人集团、河北群盗降众、代地胡族仆从部落、辽海一线的段部鲜卑盟友,还有逐渐成了气候的文官体系成员……这些力量虽然都统合在军府之下,但彼此都怀有自身的利益诉求,哪怕陆遥本人,很多时候也只能调和其间而不能无视。问题是,此番大军勤王,归根结底是出于陆遥本人的全力推动,而非幽州文武一致的选择。

    方勤之再怎么舌灿莲花,也不能掩盖一个事实,那就是陆遥需要南下勤王带来的名望、功勋,但军府中许多人对此并无特别的渴求。这么多年来北疆与朝廷中枢几近隔绝的现状,更是他们对挽救那个废物朝廷没有多少兴趣可言,反倒是十分排斥为了勤王而虚耗幽州军府的实力。能够力排众议起兵南下,已经是得益于陆遥百战百胜所建立起来的压倒威望。

    用冀州李恽将以幽州军府马首是瞻的情报来说服众人,便是因为陆遥已经感受到了这种自保实力、坐观局势变化的想法。但当时他误将这种心态归结为将校们对朝廷离心离德的表现,因此甚至有些窃喜。可幽州军与冀州人马汇合以后,那短短十余日里,军府中的某些将校甚至彼此串联,更有人私下向陆遥表示:幽州军纠合不易,又是众将赖以安身立命的嫡系,所以此番南下作战,不妨用冀州军去承担那些艰苦的任务,俾可使幽州本部不费军力,悠然而取军功也。

    直到这时,陆遥才清楚地发现,这种想法甚至已经扩散到了军队中,其影响远比自己想象的更加恶劣!

    进言之人并非军府新人,而是陆遥在晋阳时的基层部属之一。此人既然如此,背后又难免牵扯出地位更高的大将来,这不禁使得陆遥勃然大怒。可大怒过后,他又不得不承认,武人们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其实是难以避免。在陆遥所熟悉的前世记忆里,袁项城的小站新军、常凯申的黄埔子弟都是如此;初起时刀头舐血,有一股不管不顾的勇气,可稍许有了点地位、财富,立即就腐化堕落,成了友军有难不动如山的渣滓。而幽州军将们何尝不是如此!

    陆遥为此感到深深的惊悚,他想象得出那些将校的态度:经历了无数次出生入死之后,才赢得了自己不敢想象的地位和财富;万一自己战死了,那些本该慢慢享用的,岂不是全都成空?既然如此,那还不如让他人去死罢!陆遥一次次地自问:纵然通过严苛的训练打造出了堪称精锐了士卒,可如果中层军官甚至有大将心怀趋利避害之念,这样的队伍,尚能战否?尚敢战否?这几天里,他除了布置军务以外,倒有大半时间都在想这个问题。

    这时候,密集的雨点突然从空中倾泻而下,在云层中蓄积了半日的夏季暴雨终于将要尽情释放它的威力。而与此同时,陆遥敏锐地感觉到,除了湍急河水的轰然声响以外,还有另一种沉重声浪愈来愈接近。那是骑兵铁蹄踏地之声,布置在其余各处渡口要隘的敌人援军大举到达了。

    来得好,来得好。陆遥对自己说。或许是这些日子里太过重视密谋和文治,以至于某些将士也打算从此安享富贵了吧。既如此,就让我亲自用厮杀和鲜血来提醒所有人,我们的征途还远着呢!

    ******

    陆遥的实力越来越强,面对的局势也越来越复杂了。偏偏我年底前忙得像神经病一样,烦心事又一桩接一桩。最近更新实在不堪入目,螃蟹只能orz。只能期待熬过这一阵了。

    另,这一章的章节名,取自于赵子曰老师的《蚁贼》,谢谢前辈。顺便转发一段赵老师在公祭日的微博:今天是第一个南京大屠杀死难者的国家公祭日,我中华历史悠久,有光辉,有光荣,有黑暗,有沦陷,但“指穷於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就算只存一人在,我中华之煌煌文明就不会断绝。我有一个愿望,我希望有一天,全球的所有国家都不知道圣诞,在过春节。

    最后再感谢许多读者朋友的催促……你们的催促都是动力啊,谢谢谢谢。

第四十七章 砺军(二)() 
第四十七章 砺军(二)

    大雨倾盆而下,数以亿万计的雨滴击打在坚硬的地面,亿万声噼啪之响汇成了轰鸣。雨水肆意流淌,瞬息间积起了一片片小水塘,随即又被铁蹄踏碎,飞溅入半空。大雨下,两千铁骑无论人、马,都被雨水浇成了暗沉的颜色。他们渐渐聚拢成作战阵形的时候,就仿佛一头巨大无比的鲲鱼从深海浮出,显出了狰狞的鳞角。

    晋军阵中,在几名军士翼护下退走的曹嶷猝然止步,惊呼道:“那是王延的骑兵!来的这么快!”他的脸色都变了,猛地伸手扯住带路的士卒:“赶紧回去!赶紧禀报陆将军!那些不是上游各津渡的守军,而是驻扎在瓦亭的王延所部,是王大将军……王弥麾下真正的精锐骑兵!”

    瓦亭位于文石津的南方,燕县以北。此地古名为瓦,乃春秋时晋鲁会兵之所,因土岗上有旧时亭舍遗留,故而如今名位瓦亭,也有称之为瓦岗的。瓦亭距离白马稍远,但与文石津、延津约摸呈一个等边三角形。濮渠从酸枣向东,经燕县流往濮阳,在瓦亭附近渚塞成了名为阳清湖的沼泽,瓦亭便扼守阳清湖北岸,成为大河沿线津渡后方的重要支撑点。

    负责守卫瓦亭的,乃是王弥麾下勇将王延和他带领的一支精兵。这支兵马行动非常迅速,发现白马垒烽火时立即出动,比上游各津渡兵力更早地抵达了白马。这时候,王延正将长槊交给从骑,左手揽缰,右手扯下黑色的兜鍪,让自己的视野更宽阔些。

    战马迅速前行,距离白马津越来越近,几路探马也陆续返回,敌情非常清楚了,全军上下,都在等待他的号令。而他不慌不忙地打量,看到了远处晋军忙碌列队的身影,也看到了紧闭营门的白马垒。

    晋军竟敢在这种恶劣气候强行渡河,这确实出乎王延的预料;白马垒上巨大的烽火,更证明曹嶷所部不仅未能阻遏晋军登岸,反而遭受到了重挫。想到曹嶷吃了亏,他忍不住隐约有些快活。妙极了,曹嶷你们几个不敌晋军,那便该着是我王延立功的机会。

    大雨气候不便骑兵驰突,道理上自家并不应急于投入厮杀。但从另一方面考虑:晋军以舟楫渡河,舟船运力有限,因此先期渡河的必无骑兵,唯有以步卒对战;大雨之下,他们又失去了弓弩之利;再看此刻河水奔涌的架势,晋军本队受阻北岸,已渡河的兵力既无支援,又无退路,而己方则有白马垒为凭依,援军源源不断……

    两厢权衡,己方不利因素唯一,而晋军的不利因素有四五项之多,那便值得一战!只需尽快结束战斗,抢在地面彻底泥泞之前取胜就好了!王延戴回兜鍪,撮唇长啸,发出号令。

    战马加速,铠甲铿锵作响,无数铁兜鍪上装饰的青色羽毛一齐摆动,千余骑从雨幕中现出身形,远远望去恍若魔神。王延身处其中,不知为何有些走神。

    正如石勒以河北牧场中纠集的“十八骑”为核心力量,王弥作为纵横中原的巨寇,也早已培植起自己的一套基本班底。其中尤为得力者,包括以凶残嗜杀著称的青州惯匪刘灵、多谋善断的张嵩、谙熟军事的曹嶷;此外还有东莱王氏亲族子弟中领兵作战的王璋、王延等人,俱都领兵坐镇一方。这其中,王延乃是王弥的亲族,素号勇猛善战,有力敌万夫之称。昔日妖贼刘柏根为苟晞所败时,王弥领余部聚啸长广山中,食物匮乏。全靠王延单身入穷林,生裂巨狼五头进献,众人方得一顿饱餐。因为这个缘故,王延被王弥提拔为牙门将,统领帐下精兵。此后在青州山海之间转战,王延每战必为选锋,杀戮晋军极多。

    羯人石勒挥军南下以后,王延与石勒麾下诸将友善,常与冀保、逯明等人饮宴。石勒本人素爱猛士,因此也对王延青眼相待,慷慨赠赐了掠自河北赤龙牧场的良驹千匹。王延自然大喜收下,所部由此如虎添翼,攻城略地无不克捷。他也凭此声威大振,跃升为王弥麾下有数的大将之一。

    可惜祸福相倚,去年冬季,王弥得到匈奴汉国东莱公、征东大将军的封号,于是给手下群寇也俱都加官进爵。什么将军校尉像是不要钱一般地泼洒出去,但凡有三五百名部下的都摇身一变,成了汉国正式任命的高阶军官……唯独王延有些尴尬。由于刘灵、张嵩、曹嶷等人恼他亲近羯人,多次在王弥面前说他不可重用,王大将军却不过重将的情面,不得不稍许疏远这亲族猛将,结果不仅原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