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风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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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风歌- 第18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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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代地地广人稀,在胡族多年肆虐之后,尚存的晋人不过数千户而已。陆遥担任代郡太守后,兵力扩充极快,但受限于代郡晋人数量太少,施政常感不便。因而,此番他北上作战,聚集在濡源的晋人流民便是最主要目的。若能将这数万名晋人掌握在自己手中,足以稳固整片代地三郡的局势,如他此前所期盼的那样,齐桓、晋文之业可期也。

    然而自并州辗转幽州、再到北疆草原的所见所闻,使陆遥有了新的认识。他预料到,纵然以击破段部鲜卑的大军、全踞坝上草原的威势,想要彻底收服这身处异乡数十载的流民们,也并非易事。

    武皇帝的治世之后,大晋朝廷在一群昏君佞臣的尽情挥洒下,迅速陷入到仿佛汉末的可怕乱局。从辽海到大漠的万里北疆上,到处都是官员苛暴骄奢、高门肆意妄为的景象。百姓们被无休止的虐待逼迫到了难以承受的地步,这才会抛家舍业、背井离乡地逃亡草原,只求一条生路。

    北疆草原上的这些流民中,倒有相当部分是因为不堪忍受朝廷的昏聩统治,主动逃入鲜卑辖地的。在这些百姓眼中,大晋朝廷和官员,便犹如洪水猛兽,万不可接近。而鲜卑人统治下的生活固然谈不上尊严和安全,却远远强似在大晋治下朝不保夕的日子。在彼辈的宣扬下,连流民首领如卫雄也受其强烈影响,下意识地对朝廷表示出相当的排斥。卫操在陆遥出兵濡源前,亦曾在谈话中表示出丝毫无求于朝廷的淡漠态度。这固然是因他深谙朝廷虚实,而采用的谈判策略;也确实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流民的心态。

    陆遥恳切地希望,自己能够获得这些流民的信赖,能够在流民们面前树立起一个良好的形象。所以,他就只能选择引三五轻骑先期前来,试图施展些水磨功夫了。

    一行人从卫雄所据守的营垒正门进入,沿着溪水畔曲折的道路向濡源深处行去。绕过了一处连绵数里的密林之后,眼前便霍然开朗。这里是濡水源头的五道泉水汇合之处,与濡源以外的苍莽草原反差极大,视线所及仿佛画卷,方圆二十余里范围内,尽是青山低徊、碧水连片、绿树横生,叫人恍然以为身处南方水泽地带。再细看,又有水渠、阡陌交错其间,一畦畦的谷、粟和菜蔬之类,散发出阵阵清香。

    簇拥着这片地区的,是密集的坞堡群落。落在陆遥眼中,自然能立即体会到这些坞堡彼此关联所形成的防御体系。如果以相当兵力进驻这些依托山水险要而建的牢固坞堡,再配以远处扼守水泽林间的墩台、岩垒和小寨,足以御敌于外,

    卫氏宗族在濡源的经营竟然到这种地步,陆遥有些惊讶地赞叹道:“群山萦绕、濡水环流,兼得城寨之固……地理足以制胡骑冲突,人心更有同仇敌忾的意气,难怪叱罗部、普六茹部以万数鲜卑精锐多番攻打而奈何不得了。”

    卫操笑着摇摇头:“将军,我受伯玉公所命深入草原,至今已三十余载。三十余载辛苦耕耘,方有濡源这点存身之地。虽然小有所得,终究屈于胡儿之下,哪里能与将军挥师拓地北疆的壮举相比啊。”

    陆遥连连摆手。他能够攻入坝上草原,乃是借了拓跋鲜卑内乱的天赐良机。对于眼前这位以一人之力影响拓跋鲜卑大政的老人,他确实怀有相当的敬意。若非因此,他也不敢轻身远离大军。

    当然,濡源一带并非代郡军攻下的土地,考虑到晋人流民的特殊性,眼下原也不适合动用兵力进驻。

    陆遥在并州领兵时无数次地强调军纪,出于穿越者的本能,他厌恶鱼肉百姓的兵匪行为,尽力让自己的部下能够做到军纪严明、秋毫无犯。但古人说,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很多时候,终究是不能太过顶真的。

    他毕竟没有传说中的王八之气,做不到虎躯一震部下们纳头便拜。士卒们当兵杀敌,求的是一个痛快,如果为将者不能提供厚重的赏赐,还一味加以约束,谁愿意接受?哪怕在治理小规模军队时,陆遥也常常对一些不太出格的行为视若无睹;当麾下兵马成千上万之后,保障战斗力就成了最重要的,其余一切都得为之让路。何况陆遥眼下的兵力倒有多半出于代地杂胡,在代郡、在坝上草原以南,他都有意地放纵彼等四处攻杀掳掠胡族部落,以培养军队的血气之勇。这样一支如狼似虎的军队,如果进入濡源,怕不立刻闹出大事。

    如果自己估计不错,今后一段时间内,草原上将会进入到相对平静的阶段,正适合偃武修文、梳理内政。故而,不妨稍许收拾一下之前的武人作派,真正拿出地方官的样子。

    陆遥正这么想着,前方某处营垒中轰然喧闹声响,十余人彼此争辩着什么,快步向着陆遥的方向迎来。

第六十六章 异客(一)() 
陆遥等人缓步向前,还没走多远,卫操与朝廷高官一同返回、鲜卑人已被击败的消息,就已传遍了诸多营地村落。不少坞堡里,都已经有人向这里奔来。

    卫操赖以统领晋人流民的部下,大多数都是其自家宗族子弟,如卫勤、卫崇、卫清等,以勇烈著称的卫雄也是其中一员;另外,还援引贾、段、范、王、李、郭等六姓为盟友,择选其族中雄武善斗者为爪牙。拓跋猗迤当政时,多以晋人用事,而卫操等人也颇立功勋相报,故而数家子弟多有为将军、列侯等高官者。陆遥此番前来濡源,正想见见这些人物。

    但眼前这几位却怎么看也不像是流民领袖模样。他们一边奔走,一边还和身边人口沫横飞地陈说言语的样子……咳咳,陆遥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才好。

    定神看去,只见为首一人,纶巾羽扇、鹤氅皂绦,身材高大健硕,面如冠玉,眼神锐利;再看次一人,亦是纶巾羽扇、鹤氅皂绦,身材高大健硕,面如冠玉,眼神锐利;接着是第三人,依然是纶巾羽扇、鹤氅皂绦,身材高大健硕,面如冠玉,眼神锐利。这三人周身上下一般打扮,相貌更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陆遥克制住自己揉眼睛的冲动,定了定神仔细凝视,总算发现三人年齿不同,须髯也不相似。第一人年约四十许,颌下一部齐胸美髯随风飘拂;第二人蓄有五绺长须;第三人最是年轻,是个不过二十来岁的青年,上唇留两道黑亮的胡髭。

    三人尚未走近,足足还隔着十余丈远。陆遥还没来得及招呼,这三人先已激动起来。

    为首那人感慨万千:“吁唏乎!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今日有风,有云,果然贵人来到,气象不凡!”

    第二人感动莫明:“兄长说的是。菁菁者莪,在彼中阿;既见君子,乐且有仪。眼看君子龙行虎步,不得不令人欢喜赞叹,舞蹈拜伏!”说着,两人一齐望尘而拜。

    这两人刚拜倒在地,第三人已然热泪盈眶:“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此大将之谓也。将军形貌,诚与之合,吾等得睹尊颜,大慰平生!”话音未落,也噗通一声趴下了。

    这三人张口连番咏颂,竟是接连引引了周易、诗经和道德真经中的文字。陆遥毕竟许多年不曾读书,一时只觉得言辞谦卑到了极处,愣了半晌才明白他们的语意。再看三人一起拜伏,更是逢迎到了十足。

    “鄙陋之人哪里敢当如此夸赞?”陆遥连连摆手,疑惑地看了看卫操:“不知这几位是……”

    三人抬起头来,三张脸俱都笑的灿烂,口中殷切回答:

    “区区方勤之,字元度。”

    “在下方勉之,字次公。”

    “不才方简之,字稷才。”

    三兄弟齐声道:“我等乃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三人,自幼随家人四海为家,行商为业,而来二十余年矣!”

    卫操这时候插言道:“陆将军,这方氏兄弟三位,乃往来于北疆草原与内地的大豪商。他们大量贩卖转运牛马牲畜、铁器、食盐等类,生意做得极大。历年来,濡源晋人所需的盐铁等物,许多都由方氏昆仲交易所得。”

    “哦?”陆遥顿时提起了兴致。他急忙抢步上前,连声道:“三位如此多礼,真是折煞陆遥了。快快请起……”

    看这方氏三兄弟在戒备森严的濡源坞堡群落间自由走动的样子,显然对此地非常熟捻。卫操身为晋人,却能在草原拉扯起这么一支几乎独立于胡族之外的力量,想必也有赖于方氏兄弟的支撑吧。

    大晋开国时最重农耕,武皇帝曾特意申戒郡国计吏、守相令长等务尽地利,禁游食商贩,以保障农业生产人口。然而这样的禁令其实毫无作用,随着国家渐趋安定,上至皇族宗亲、下至公卿世族,都无法遏制对财富的追求。如竟陵王司马楙、吴王司马晏等、琅琊王氏、颍川庾氏等,都亲自操办商业以牟利。至太康年间,商贾的经济力量与宗室大族彼此纠缠交连,迅速膨胀,豪人富商,挟轻资、蕴重积以管其利,天下州郡商贸繁盛之极。当时的名臣、司隶校尉傅玄特意著书记载曰:“都有专市之贾,邑有倾世之商,商贾富乎公室”。又有左思《三都赋》以宏丽词藻极尽渲染,蔚为盛世大观。

    可惜,好景不长。太熙以后,中原乱起。短短数年间,黎庶死于道、饿殍遍于野,名城大郡化为荒墟。最基本的农业生产尚且停滞,原有的商业经济体系也就此彻底崩解。这几年来,陆遥身在北疆,极少见到商旅往来。只记得邺城左近繁华的很,但那是河北富户为了躲避战乱而靡集的结果,非是常态。

    在这种环境下,能够去家国千里、往来贩卖行商的大商人愈发罕见。要知道牲畜、铁骑、食盐,都是边地互市的主要物资。前者之于中原政权、后二者之于草原政权,都具有非常重要的战略意义,通常来说,这些物资的流动也会受到严格的控制。能够在多个彼此关系微妙的政权之间贩运此类物资的豪商,显然更具有特殊的地位。

    陆遥绝不会小看商人的力量。他非常清楚,一条长期有效的战略物资交易渠道,具有多么重大的意义。在关键时刻,数百匹骏马、数百件精良武器,就足以对普通草原部落产生存亡续绝的作用。

    陆遥本来有意示好于濡源晋人,对这方氏三兄弟更不会怠慢。他将三兄弟一一扶起,这小小动作又令三人好一阵雀跃。

    方勤之喜道:“将军神武,又如此温文尔雅、礼度委蛇!”

    方勉之亦是欢悦:“将军何等尊崇、小人等何其鄙陋。将军竟然如此礼贤下士……”

    方简之用陆遥的袖管抹抹眼泪,梗咽着道:“又不意身在草原、去国千里之时,竟闻朝廷德音……”

    三人大呼:“真叫我等三生有幸!幸何如之!幸甚至哉!”

    “三位实在无须如此客气……”这般用力过猛的路数,实在叫陆遥有些吃不消了。他扯了两下,才将沾了方简之涕泪的袍袖夺回来,转对卫操苦笑道:“德元公,三位方兄的为人……平日里都是这般殷切么?”

    卫操尚未回答,边上何云出身乃是太行山民猎户,昔日里偶尔贩卖些兽皮、虎骨,不知要受奸商多少盘剥,因而素来不喜此辈。于是何云轻哼一声,嘀咕道:“惯会卖弄嘴皮子,定是奸商无疑!”

    他话音极低,却不知怎地被方氏兄弟三人听见了。

    方简之眼珠骨碌碌一转,一个箭步窜到何云面前:“这位将军所言大谬。我们非是奸商,乃是童叟无欺的良商也!”

    边上方勉之近前几步,语重心长地对方简之道:“贤弟,这位将军与我等素昧平生,纵有些误会,也是寻常。须知,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我们只消诚以待人,何须刻意辩解?”

    方勤之弃了陆遥,四平八稳地踱过去,呵斥两个弟弟:“稷才所言固然荒唐,次公也甚是失礼!这位将军如此雄壮,定是陆使君麾下得力的大将。地位何等尊崇,见识何等高远,眼光何等敏锐!这位将军所言,怎么会有错!”

    方简之喜道:“兄长教训的是!原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想的差了!”他挠了挠头,困惑道:“然则,按兄长之意,我等其实乃是奸商么?”

    方勤之自觉言语有些漏洞,脸上一红,不去理会纠结中的方简之,转向何云深深施礼:“却不知这位将军尊姓大名?如何称呼?莫非姓丁?或是姓薛?又或者,姓刘?姓沈?姓何?姓楚?姓倪?姓姜?姓图?……”

    方勉之围着何云绕了半圈,看见何云背负在身后的长弓,顿时眼前一亮,拍手道:“我看将军身配长弓,定是精通射术的勇士。只可惜此弓保养不良,弓胎略有些变形,表面的漆皮也脱去不少。我这里刚好有一把祖传的良弓,弓力强劲,手感极佳,正适合壮士立功所用,兼且价格也很公道,购买此弓还附赠虎筋所制弓弦两根,真是物超所值!将军……”

    后面他还说了些什么,何云完全没有听到。他只觉得成千上万只苍蝇嗡嗡地在头顶盘旋飞舞,成千上万只野鸡野鸭铺天盖地地聒噪。随便自言自语一句,如何会落到这般局面?何云心中怒骂不已,却架不住魔音贯脑不休,终于摇摇欲堕,将要晕倒。

    陆遥眼看着追随自己多年的老部下就要难堪,轻咳一声,待要出面解围。却见对面的卫操猛打眼色制止。陆遥略一迟疑,就被卫操拉到稍远处:“将军,千万小心!”

    “什么?”陆遥愕然。

    卫操苦着脸道:“这方氏三兄弟的商队每年都会携各种物资至此发卖,乃是我们濡源晋人的老友了。以我看,他们算得童叟无欺,生意上的手段和背景更是非同寻常。只是,方氏三兄弟的性格……这个……这个这个……”

    卫操将陆遥又带离几步,想要说些什么,终于没能开口,徒然长长地、深深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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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出场的方氏三兄弟,原型乃是《异域纵横记》中的房氏三兄弟。想想自己最初拜读文衍的著作,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了,令人油然而生光阴荏苒,岁月如梭之叹。

    其实《扶风歌》中的若干情节,最初就是作为《异域纵横记》的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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