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岚不再挣扎,只死死地盯着他,无声泪流。齐朗放开她,苏岚猛地便从袖口掏出一把匕首,将鞘壳甩落,抵在他胸口。
“你真叫我恶心。”苏岚紧咬着下唇,一字一句地道,“我恨你。”
“你捅我一刀吧。”齐朗笑着看她抵在自己胸口的匕首,“真的,我心口疼的不行。”
苏岚手劲一动,那匕首便直入他胸口,这匕首极为锋利,乃是削铁如泥的宝物,一霎时,齐朗胸口便开出一朵血花,他却兀自笑着。
苏岚又是一用力,将匕首深入几分,盯着齐朗的眼睛,道:“将此身全部恩遇,系于一人之孤勇,今生也只有一次。”
“今后,我若见你,便就只有仇人二字了。你若还有话说,就请讲吧。”
“我,心,仍悦你。”
苏岚冷笑一声,静静深深地瞧了他一眼,转身拂袖而去,只留下一个瘦削而又挺直的背影,倏忽便消失与齐朗眼前。
齐朗支持不住,跌坐在地,轻轻握住胸口的匕首,低笑出声。她还是对他留有心意的吧,刺他时避开了所有经络,只是叫他流些血,痛些日子。
他支起身子,走出堂屋,早在她刺他时,便欲出手而被他止住的暗卫现身出来,扶住他,缓缓走出这院落。
他恍惚间想起,自己也不过才二十三岁啊,却觉早已迟暮。
人之一世,皆逢所爱,懦夫献上一吻,勇者拔刀相向。而刀剑最为慈悲,因为尸骨转瞬而寒。
第五十章 南渡北归(一)()
她从别苑夺门而出,似落荒而逃一般。郦远寻见她时,她正抱膝坐在山间青石阶上,整个人不住地颤抖,一双眼里,俱是凄惶,周身戾气。
“主子?”郦远见她这幅样子,语气里小心翼翼,带着几分颤抖,“这是发生何事了?我,我带您回府。”
“阿远。”苏岚抬头看他,眼光迟缓,声音里带着无可克制的哽咽和颤抖,“不,送我去清远的禅房。”
庭院里清远正给花树浇水的,见得苏岚被郦远扶住手臂,一身戾气,缓缓行来,也被惊了一下。
清远将她让进内室,叹了口气,又出去叫郦远暂且放心,留她在此,才回返室内,苏岚仍在颤抖,眼圈血红一片。
清远坐在茶桌前,给她泡了杯茶,递到手中,并不同她说话,只坐在另一边的蒲团上,缓缓念起经来。
半个时辰后,清远见苏岚神色已是一片清明,才道:“侯爷心绪大乱,不知是何等难解之事,触你心中执念。”
“红尘中人,所忧所惑,不外如是。”苏岚温和一笑,戾气尽敛,又是翩翩少年,“若真能不惑不忧,我便与您一样了。”
“修行之人,亦不能无惑。”清远摇了摇头,“只是侯爷心里,执念甚重,故为其所累。”
“您瞧这禅房外,风吹叶动。”苏岚犹自温和微笑,从容之意与方才仿若两人,“风动还是叶动?不过是心动。”
清远瞧她,方才失态情由他亦能知悉一二。他知她心念坚定近乎偏执,自己亦曾以禅机相劝,却也是无果。
“侯爷喝好了茶,预备何时下山。”清远亦是微微一笑,问道。
“住持这便逐客了。”苏岚摇了摇头,“这禅房花树,何等清净,我在您这躲上半日可好?山外人声鼎沸,我心难安。”
“侯爷乃是经纬之才,聪慧过人。”清远笑着给她添茶,“自然知道,此心所安,与山中山外无关。”
“京中人乱我心绪,不过,南渡北归,转眼就不见了。”苏岚饮茶,语意低沉,“我心便可暂安。”
她站起身来,冲他微微一笑:“我经宫变,也沾了不少人命,且把你那小佛堂借我一用。”
“有用?”
苏岚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没有用,求个自欺欺人,本来就是你死我活,不言对错的事。我估计着,明日又要杀人了。”
晦暗光线里,清远退出小佛堂,瞧见檀香缭绕之中,苏岚匍匐在佛龛前,姿态虔诚。
九天神佛,十方菩萨,亦瞧不见,赦不得,她所深藏的罪孽,她隐秘的心事。
她心底空茫一片,竟是期望此时,有人拔出刀剑,使她从容而去,尸骨转瞬而寒。
再起身时,她便又是那个世无其二的苏岚,色倾华堂,手染鲜血,高高在上,无悲无喜也无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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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身是血的齐朗被暗卫运回北宫时,将王愫着实吓了一跳。几度确认并未曾有楚国之人瞧见齐朗今晨行踪,才稳下心神,为他处理伤口。
齐朗脸色惨白,唇上也无血色,由着王愫动手,却是一声也不吭。王愫撒完了金疮药,给齐朗包扎了伤口,才叹了口气,坐到了一旁。
“陛下这伤口没有个小半月怕是好不了。路上颠簸,只怕更不利愈合。做下道疤,是铁定的。”
“留条疤,也好。”齐朗笑着道,“都说心口上捅刀子,这回倒知道是何等滋味了。”
“贤妃那边,陛下准备如何。”
“就算是有心如今都无力了。”齐朗哪里看不出王愫笑容里的讽刺之意,“何况,无心也无力。”
“这些日子,倒是劳烦丞相亲自给朕换药了。”齐朗撑起身子来,牵扯到了伤口,“嘶嘶”吸了两口冷气,“阿颜下手,真不留情。”
“她拿左手刺我。”齐朗和王愫相对而坐,背后塞着迎枕,“虽然袖袍宽大,可我还是瞧见,她手背上那道伤疤,足有寸长。”
“那应当是谢之仪伤的。”王愫瞧了瞧齐朗搭在一边的左手,手指纤长,虎口处结了一片茧子,却是一道伤疤也无。
“前年正月,楚周云关城下鏖战半月,双方将领最后都亲身上阵,皆负伤。”王愫叹了口气,瞧着齐朗,“她九岁的时候,柳夫人押着她学女红。才被针扎了一下,她便跑到程侯的书房里哭了一个时辰,便再未曾学过女红。”
齐朗垂下眼帘,低声道:“我真想诏告天下,告诉所有人,这个苏岚,她,是,是苏颜。然后她,就会跌落,我便能将她迎回我身边。我便能守着、护着我的小姑娘,再不会叫人在她身上添一道伤疤。”
“跌落成尘的苏岚,只会被人碾碎了。”王愫冷笑出声,“陛下,你若真动了念头,那便是疯了,那便是想要她的命。”
齐朗也笑出声来:“我大概是疯了。”
王愫微微一笑:“天下未定,您不会为了儿女情长而昏头的。”
殿外这时下起雨来,泥土气味飘入,与苏合香掩蔽之下的隐隐血腥之气糅合。
王愫起身走到飘窗前,望着廊下不知何时复又开始警戒的羽林卫,思绪飘远,道:“陛下这便定了七爷的婚事?”
“楚皇没有亲姊妹,几位长公主与他都不甚亲厚,给老七娶了,也无裨益。”齐朗坐在榻上,拨弄香炉里有几分辛辣的苏合香,说起政事,他脸上的苦涩荡然无存,“倒是皇后王氏的小妹最合适。世家贵女,也不算委屈老七了。”
“只怕性子与七爷不合吧。”王愫皱了皱眉,“世家教女,长女与幼女倒是不同。这王婧乃是小女,比她兄长王钰小了快二十岁,受尽娇宠。虽也知规格手段,可哪里比得上她姐姐,是个脂粉堆里难得的英雄。阿颜亦说,她容色上佳,又自幼聪慧,十分骄纵,更是傲气的很。与七爷那洒脱性子,却是难合得来啊。”
“老七娶得是楚女而已,比起不论高矮胖瘦胡乱选一个,如今已算得上是天赐的缘分了。”齐朗冷哼一声,“真以为能让他挑挑拣拣?”
“可此事,陛下连七爷的意思也不问问?”
“朕亦不能事事顺遂心意,何况他?”齐朗摇了摇头,“既受齐国百姓供养,就要有所回报。朕离京时,便告诉他,会给他带个楚女回来,算不算是问了他的意思。”
王愫看着那细密雨丝,再说不出话来,只觉心底一片难以自明的悲哀,真是人间惆怅。
倚在榻上的齐朗,缓缓闭上眼。他记起十八岁那年被立为太子前,父皇曾问刚刚攻下斟国而回的程侯苏胤,她的父亲,自己可堪为君。
苏胤说:“五皇子心念纯粹而至坚。为人君者,贵心念纯粹而能执着。心念执着者,才能扛得起,这齐国的皇位,才能挑得起这一统天地的夙愿。”
苏胤说这番话的时候,他不过剩下六个月零三日可活。
这场雨下了一整日,齐朗就坐在那榻上,瞧着太阳几度挣扎着从云层里露出来,却也不过是在他的眼前洒下几缕微弱的光线,犹如他,酸楚翻涌。
这天下间,有个珍贵的东西,他用来交换了这世间至尊至高之位,却,也失去了这样东西。
可他不信命,几度挣扎又如何,日光即便熹微,终有一日,还是天光照彻。
只要,她所立的每一寸土壤,所走的每一步都写着他的姓名,他便能失而复得啊。
第五十一章 南渡北归(二)()
“如此,今年六月,便暂于楚之白城,周之云关,分设榷场。”三月十五,新帝登基后第一次朝会,司徒岩若持天子私印,与纳兰瑞正式定约,重启搁置了二十三年的榷场。
“希望,借此,两国亦能消弭边疆战火,还百姓安泰。”纳兰瑞微微一笑,看向司徒岩若,威仪之下,姿态诚恳。
“两国修好,实乃大势所趋。”司徒岩若亦是点头微笑,一副宾主尽欢之景。
作为此事大楚方面一力促成之人,苏岚陪伴司徒岩若走出太和殿。御阶铺展,她与他并肩而行,身后是数十周国官员。
“此时停战,你我都算是求仁得仁。”苏岚笑意温和,低声道。
“久离中枢必然生变。”司徒岩若低低一笑,“你啊,走文官口诛笔伐这路子好些。”
“朝堂阴险手段虽多,可不似刀剑无眼。”司徒岩若眼光扫过她遮在额上的左手,“我信你躲过这些手段不成问题。”
“借你吉言。”苏岚亦是笑了笑,“唉呀,大概很久不会见到你了,我还真是欣喜。”
“不必太过想念我。”司徒岩若声音忽的压低,“咱,扎鲁赫见。”
苏岚愣了一下,却是漾开笑意,道:“那似乎会很有趣呢。”
目送周国使团而去,苏岚转身回到殿前兵马司中,推开房门,却见苏峻端坐房中。
“哥?”见得苏峻神色严肃,苏岚示意身后的郦远退下,自己坐到了苏峻身边。
“阿颜。”苏峻瞧着她,一贯温存的眼光此刻一片冷肃之意,从不曾显露在她眼前的阴鸷,亦不加掩饰,“你近来,在做什么?”
“哥。”苏岚脸上的笑意再挂不住,瞧着苏峻的眼光,竟有几分心虚,“陛下登基,千头万绪都得理顺,我不过是。”
“不过是谈情说爱,困囿于自个那点爱恨之中。”苏峻冷冷一笑,道,“你可还记得,你是苏岚。”
苏岚竟是一时语塞,说不话来。
“你近来,扎鲁赫军事撒手不管,即将出京,半点准备都没有,全等着舌头进京?”苏峻瞧她神色尴尬,便冷冷一哼,“除了宫宴那日,你和玄汐联手耍了个小聪明,我真是瞧不出那个手段毒辣,心思细腻的苏岚去了哪。”
“哥。”苏岚低下了头,“是我心乱了。”
“是,你是心乱了。我不管你心里对齐朗也罢,司徒岩若也好,还存了何等的念头。”苏峻语气放缓,“只是,你得记住,你是苏岚。你得想,若是他,他会怎样自处?他会如何收拾自己那些全无用处的情感。”
“他,会一切如常。”苏岚闭上眼睛,不敢看向苏峻,“会抛弃一切不相干的情感,会不择手段的在这混乱之中,安插人手。会在离京之前,给自己布好身后的局面。”
“你如今贵为副指挥使,未来的苏氏主人。”苏峻语气放软,温和了不少,“早不是那个自己冲锋在前的骁骑将军,你得记住,你身后已隐隐自成一党,你不但得对自己负责,还得为你背后的人着想。比如,邵徽你要他如何自处,没有你的扶持,他自己在如今新朝廷站稳,真就那样容易?”
“江源之事悬而未决,你有所算计,还不出手?”苏峻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后头可还有个虎视眈眈的玄汐,你夜里睡得着?”
“从小,父亲就说你和他是家里最聪慧的。”苏峻站起身来,走到苏岚身后,“少年时,咱在齐国,他,不得不压抑自己的才华,推我在前头。可避讳也没有用,还是被忌惮,还是得死。如今,没有那些避讳了,楚国苏氏,何人不惧?苏岚这个名字终有大白于天下的时候了,你得对得起他,对得起他背后那些白白断送的人啊。你比我聪慧,比我心狠,如今是一时被困住了,你知道该如何,是吧?”
“哥。”苏岚点了点头,握住苏峻的手,“是我不好,叫你担心了。”
“我不知道你和玄汐如何相处。前几日,你俩御道纵马被今上申斥真是吓我一跳,头回知道你俩还搅在一起。”苏峻回握住她手,语气温和又回复往日敦厚的兄长样子,“你和他是帝国双壁,惺惺相惜我可以理解。可玄汐这人,你能把握得住?”
“此人城府深沉,与我之间若即若离。”苏岚摇了摇头,“我确实之前便知道他细作身份,和他联手过几次,也有所得利。”
“只是如今他身份揭开,摇身便是新帝重臣,和你便不能和平共处了。”苏峻点点头,“或者说,没有人希望你俩和平共处。”
“两个权臣秧子,是不能共存的,对吧。”苏岚叹了口气,“可玄汐对我,态度好的,与对旁人判若两人。”
“或许,他对你,有些情分,棋逢对手,惺惺相惜。”苏峻坐回她身边,定定看她,“可如今你和他要在西北这摊子上同场竞技。你别以为,这是你经营的地方,就不怕他。别以为,他对你态度温和,就无害。”
“你那高州,你那都督府,是铁板一块?”
“哪里可能,惧我威势,惧我手段,惧我家族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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