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这隔壁院子可是范阳邹氏在京城的子弟包下的。”苏岚难得地笑了笑,“他家小公子先前和我有点过节,碍于他家长公子,我可是忍而不发呢。”
“我瞧着你把我当锦鲤来用了。”
“锦鲤?”
“连大神官近来爱宠,周国贵族家家都养着,说是,可助人心想事成。”司徒岩若也给倒了杯茶,噙着笑瞧苏岚。
苏岚“扑哧”就笑出声来,未曾想到,锦鲤这梗竟然也穿越了。
“周国寒冷,锦鲤哪里养得活?”苏岚收了笑,“我见你不易,长话短说。”
“开榷场之后,新城选址何处?”苏岚当先问道。
“云关以南八十里有一地势平坦之地,可以筑城,纳万余人。”司徒岩若微微一笑,“楚国雁门如何经略?”
“雁门不设榷场,以西百二十里,改白城为榷场。”苏岚缓缓道,“白城虽然毁在你手里,可城犹在,还可以修的。”
“谁人参涉其中?”
“九家皆要设商社。”苏岚微微一笑,眼底一片冷厉,“你不知道世家可是最喜欢赚钱的。”
“周国有几个皇商参与其中,辽梁谢氏不好相与,我深恼之。”
“谢氏?谢之仪他家?”
“正是。”
“你用他不是挺顺手的。”苏岚似笑非笑,斜睨他一眼。
司徒岩若目光落在她左手手背上,一道贯穿伤疤,长的刺眼。
苏岚放下茶盏,将手摊在桌上,似是嘲弄一般笑着看向司徒岩若。司徒岩若却是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小心翼翼地抚上那道伤疤,道:“用了那么多药也去不掉?”
“为何要去了?”苏岚摇了摇头,“这叫勋章。”
司徒岩若苦笑一声,道:“你原来可是生了个痘都要带着脸纱的人。”
苏岚瞟了他一眼,道:“你原来可是连笑都不会。”
“好了,谢氏你要如何?”苏岚悄悄抽回手,道。
“谢之仪我不想用,谢氏我也厌恶。”司徒岩若笑了笑,“喏,伤了你,我更厌恶。”
“下一战耗死他?”苏岚笑的颇为冷厉,“行,算是对你的回报。”
“你我之间,何谈回报。”司徒岩若笑容浅淡,“我心甘情愿。”
第四十章 听雪楼上(二)()
苏岚色若冰霜,冷冷地瞧着他,饶是司徒岩若笑容和煦,也难敌她那如霜的眼神,只得端起茶盏,微低下头,似在品鉴。
“我心不甘,情也不愿。”苏岚斜睨他一眼,眼光落在那素色茶汤,“不过,近来我只以为自己已是铁石心肠,难得遇上你还会失态。”
“阿颜,这问题,很好回答。”司徒岩若放下茶盏,复又含笑看她,眼底局促荡然无存,“因为,是我撒开了你的手,想来我也算是这世上第一个舍得撒开你的手的人吧。”
苏岚握住手中茶盏,忽然觉得那渐冷的茶汤,也叫人滚烫难耐。她站起身来,推开二楼的窗,半个身子斜靠在窗棂,面孔隐在烛火深处。
司徒岩若走到她身后,毫不避讳地将自己显露窗前。
“安仁。”苏岚半晌后,缓缓抬头,用一双水做的眼看向司徒岩若,“扎鲁赫乃是我心腹大患。”
“你欲如何?”司徒岩若侧头看她。
“扎鲁赫侵扰我楚国边城多年。”苏岚叹了口气,目光遥遥落在窗外不知名的地方,“盖因楚国富庶,边城高州亦是经略多年。楚国不过二百余年而已,高州城如今规制亦有百四十六年,更兼江源倡屯田,扎鲁赫草场不丰时,便将高州视作粮仓。”
“我最恨此等行径。”苏岚低低地道,“便如蚊蝇,咬人,虽不致命,可着实叫人作呕。”
“扎鲁赫虽在楚周之间,可向来与周国井水不犯河水,要我趟这趟浑水,你得给我个足堪说服我,说服周国朝廷的理由。”司徒岩若收敛起温柔情绪,亦拿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不扰周,不过是因为周国边城贫瘠。”苏岚微微一笑,眼底犹带几分嘲讽之意,“只是,周国商队往来此地越发频繁,扎鲁赫不时亦会劫夺周国商队,可是?”
“方才,我还得了个新鲜消息。”苏岚眸色一凛,脸上漾开笑意,那一双凤眼亮的惊人,这等许久未见的舒朗笑容,叫司徒岩若都被晃了一晃,“听说,辽梁顾氏的商队遇上了扎鲁赫王庭的骑兵,被劫掠之时,护卫同那些骑兵交了手,扎鲁赫人一怒之下,将他们全杀了。”
苏岚看着司徒岩若脸色一点点难看起来,便知他定然也知悉此事,却是压住不发,便继续道:“这还不算,听说顾氏的嫡三公子这回也在商队里,是要到燕国采办新茶吧?他也被杀了呢。”
“你从何知道的?”司徒岩若迫近苏岚,压低声音,却压抑不住那声音里的阴冷之意。
苏岚低低冷笑出声,这晌午还与她温言诉请的男子,此刻也撕破了这温情的面具,露出这阴狠一面。可惜,她还是喜欢同这样的司徒岩若打交道,本就是头孤狼,做了何等温软样子,都不合衬。
“和殿下有何关系?”苏岚仍旧笑着,颇有些挑衅的意思,“顾家三公子听说和您堂妹溧阳郡主定亲了?”
“借此事,携顾氏、宁王府同我一道鼓动朝廷对上扎鲁赫?”司徒岩若却是忽的笑出声来,“阿苏,我能得到什么?”
“那两家的支持,和安稳的边境。”苏岚微微一笑,“楚国对付扎鲁赫牵扯精力,周国何曾不牵扯?两家联手,有何不可。”
“可我宁愿牺牲几个顾家三公子,也喜欢看你被扎鲁赫人绊住。”司徒岩若摩挲着手指,“阿颜,究根结底,你和我还是分站两端的敌人。”
“你可与博格可汗打过交道?”苏岚笑了笑,眼底依旧是微淡讽刺,“一力统一四部,哪里是寻常人,扎鲁赫四部的分崩离析可是盘大学问。”
“况且,我是想把扎鲁赫拉入这榷场之中。”苏岚摇了摇手指,转过身去正对司徒岩若,“为何要打?”
“扎鲁赫无力对付这偌大楚国,却还是屡犯楚国?不过是生存所迫,吃不饱活不下去,自然舍得一身剐。”苏岚不知何处拿出那把白玉折扇,微微一动,“咱给他活下去的机会。”
“你是要蚕食扎鲁赫。”司徒岩若低头去瞧她那把扇子,“我虽不甚了解扎鲁赫,但纵论史书,这等草原之族,之所以犷悍,便是因为其未开化,在生存之忧时,才能保持这等的战力。”
“对,养之,亦是耗之。”苏岚点了点头,“别急着夸奖我,这是上清相国王琛所提的制狄十策之一。”
“王琛可是书生之身靖边的传奇。”司徒岩若笑了笑,“可我还是觉得这生意不划算。”
“司徒岩卿这是这般想的?”苏岚低笑出声,“你不妨先问过你哥。”
“这万钧之力,你倒是给我想好法子卸了。”司徒岩若眼底一片狡黠流过,与苏岚眼光相触,苏岚却是霎时便知晓他的言外之意。
“东家,可要传膳?”
“传。”
“能与你如此心平气和同桌饮食,真是有种恍然隔世之感。”司徒岩若执起桌上玉杯,微微一笑。
“前年上元,你和我在云关吃过汤团。”苏岚微微一笑,“今年中秋,你和我在熙国安庆赏过月下餐盒。”
“前年新春,你烧我云关粮草。”司徒岩若饮尽杯中酒,“今年重阳,我杀了你西北道督军,你亲自送到我刀下。”
“说来,我还真想不出该以何等面目对你,才算恰切。”苏岚叹了口气,“国仇不谈,尚有家恨,可你啊,也算是我的锦鲤。”
“锦鲤,你学得倒快。”司徒岩若夹起块香干,“何必想?人前冷若冰霜,人后听随心意。至于家恨,你从来不听我解释。”
苏岚神色一凛,手中筷子本夹起了块鹿肉,也抖落盘中,嘴唇翕动,抬头看向司徒岩若,面容冷峻。
“你看,提起这事你情绪便时常失控,应对我时的千般手段,都施展不出。”司徒岩若叹了口气,“你若真对任何人,无论男人女人,施三分手段,都能心想事成,可偏偏在最该耍手段的时候意气用事。”
“吃饭。”苏岚皱眉,稳住手腕,又夹起那块鹿肉,塞入口中,动作却意外地不显粗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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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红灯挂,烛台高照,苏岚手捧着奶浆,倚在楼台,看司徒岩若离开这听雪楼。朱红色的门,重紫披风划过,步履悠闲,只一个背影就勾勒出司徒家浓稠的艳丽。
十二岁那一年,她与王愫随俞安期入周拜谒前代大祭司,以求药。邺都城外汤泉镇上,独自饮酒的司徒岩若,恍如世间最美的情郎。
“在下苏彦业。”
“安仁。”
红色风幡下,十八岁男子的容色艳丽如同少年绮境,烈火淬过,亦未曾忘记。
“松手。”
“偏不。”
“我说松手。”
“你,会后悔的。”
“不会,亦不悔。”
司徒岩若似有所感,回头望她,小楼上少年青衣,暗色中容色渐隐,浓沉夜色中雌雄难辨,而艳丽惑人。
他鬼使神差地看向自己的左手,那只手此生第一次触碰她的温度,却是将那手指缓缓掰开。
那一年松开的手,不知是何人的相思难解。
第四十一章 重逢齐朗(一)()
三月初九,鸡鸣时分,扶月以手防风,点起苏岚房里的昨夜燃尽的烛火,内室里,苏岚合衣蜷成小小一团,一头青丝如瀑,拖在拔步床的脚踏之上。
“主子?”扶月轻转苏岚肩头,将她扳正过来。
苏岚翻了个身,又滚到了床榻深处,“海棠依旧否?”
“海棠依旧不依旧,我不知道,你的梨花大概都落了。”扶月笑了笑,“昨夜里好大的雨。”
“嗯。”苏岚不情不愿地起了身,“我昨儿坐在当庐里,瞧着这雨是如何一点点大起来,又是如何退了下去的。仿佛世间何事,都不过是一场雨事,不过是雨大雨小,雨长还是雨短。”
“雨停的时候?那也不过是一个多时辰前吧。”扶月拿起帕子给苏岚擦脸,叹了口气瞧她眼底的青色,“你便是铁打的身子,也禁不住这夜夜心血熬着。”
“还不是睡不着。”苏岚笑的有些心虚,眼光带着安抚落在她身上,“你又把我那安神的药丸都给收走了。我就想着找点酒喝,谁知,就耽搁了。”
扶月又叹了口气,给她梳着长发,一下一下故意使了大力,苏岚也不吭声,就静静看着眼前的镜子。
扶月将她发高高束起,因未曾行过冠礼,便直接按千户侯品级,以鎏金发簪束发。
此时的武将官服,颇似后世的飞鱼官服,苏岚这身乃是新制的绛红色副指挥使官袍,因她爵位在身,又稍有改动,袖口衣襟上都镶了云纹朱雀图,并不配甲,腰间是碧玺镶嵌的犀牛皮带,束起腰身。
“我以前听人讲大红大紫。”扶月替她用炭笔修饰眉型,微微一笑,“可你这绛红官服,着实老气些。”
“我确实是太年轻了些。”苏岚笑了笑,“所谓时势造英雄,正是如此。”
“是啊,我家主子,是英雄。”扶月拿起另一只笔,在苏岚眼角勾勒几笔,那凤眼愈发凌厉,却又瞧不出雕琢过得痕迹。
“英雄?我最不想做的,就是英雄。”苏岚将喉结粘好,又在颧骨上补了几下,“你手艺越发的好了。”
镜中那人分明是他,却又似她,笑起来时,隐隐有万千风华在这张脸上流动,照亮这晦淡内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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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还有三十里就到京兆扶风。”车辇里,点着数盏灯,齐朗斜靠在内厢软垫,瞧着手里的邸报。身侧的贤妃林氏,正对着靶镜整理妆容,一袭蓝色春衫裹在披风里,发髻高耸,斜插六支凤钗,珠翠累累。
“你梳的可是惊鸿髻?”齐朗放下手中邸报,侧头瞥了一眼身侧的林氏。
“正是。”林氏声音娇柔,带着几分惊喜。
“不称你。”齐朗声音冰冷,复又低头去瞧另一份邸报,林氏则一脸的尴尬,拿起靶镜,急急地看了起来。
“陛下?”林氏语意里带了几分惶恐的急切,柔软中又俱是怯意。
齐朗脸上挂上脸谱式的微笑,瞧了瞧她:“不碍的,你丽质天成,何种发髻都不掩容色。只是,这惊鸿髻不要再梳了。”
林氏点了点头,瞧着齐朗却又欲言又止。齐朗心中叹了口气,却将手中邸报放下,瞧着她说:“说吧。朕听着。”
“臣妾,闻,贵妃姐姐,最好,惊鸿髻…。。”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齐朗脸色一下子便垮了下去,眼底的冰霜几乎要将她冻住,声音如刀锋般阴沉:“住嘴!”
林氏被他吓得一缩,那一瞬,她竟觉着齐朗便是杀了她也是可能的。
“陛下恕罪。”林氏此刻也管不得姿容如何,瑟瑟发抖地伏下身子,请罪的声音都是颤抖的。
齐朗面上半分表情也没有,就瞧着她在那不住发抖,半晌才道:“理理仪容,就要到了。”
“是。”林氏慌张起身,又急急地整理起仪容来,竟是看也不敢看齐朗。
齐朗缓缓闭上眼,靠在身后的软垫,他不喜欢她穿蓝色的衣服,不喜欢她梳惊鸿髻,不喜欢她提起贵妃这两个字,她还真是不知死活啊,一连触了他三个不喜欢。
“陛下。”车辇缓缓停住,林氏颤抖着手给齐朗理着衣服,齐朗拍了拍她手背道:“怕朕?”
“不敢。”林氏低下头不敢瞧他。
“朕喜欢你乖巧柔顺,你就安安静静地呆在朕身边,可明白了?”齐朗微微一笑,这般喜怒无常的男子,笑起来却依旧有着无尽的光华潋滟,似漩涡,将人勾纳其中。
齐朗听着外头的声音,似是楚国众臣向新帝见礼的声音,胸口仿佛多了把生锈的刀子,一下一下地割着,瞧不见鲜血淋漓,却钝痛难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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