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妆长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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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妆长歌-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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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也老了,从当年丰神俊朗的少年,也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卫子夫只轻轻打量刘彻的神色就明白了。她在他身边如履薄冰地生存了四十九年,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时候该沉默。

    她跪在一侧,垂着头,等着刘彻漫不经心地将手中那杯茶喝尽。

    刘彻方才将那杯茶搁回案几上,一个侍卫便匆匆赶来,跪地禀报:“太子不敌大军,已战败逃出长安,小人来请陛下旨。”

    “好。”刘彻扬眉笑了起来,只是那笑意寒凉,半分也没有渗透到那双难以见底的眸子里去,“太子谋逆,妄行巫蛊之术,谋篡皇位。”

    卫子夫的身子难以察觉地轻轻颤抖了一下。

    刘彻睨了卫子夫一眼,露出一抹轻蔑地笑来,掷地有声:“其罪,当诛。”

    卫子夫重重地瘫软下去,神色苍白,怔怔地望着刘彻。

    “传朕旨意,命刘屈氂追击刘据,一经有查。。。”他的笑意有些残忍,“杀无赦。”

    卫子夫尖叫起来:“不!陛下!”

    她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把挣脱身后压着她的众人,奋力爬到刘彻脚下,死死揪住他长衫的下摆,脸色惨白,苦苦哀求:“陛下,据儿是您的长子啊!陛下!据儿是被江充和刘屈氂诬陷的,望陛下明察!陛下明察啊!”

    刘彻嗤笑一声,讥讽地望着卫子夫:“皇后是在为刘据脱罪,还是自己?”

    卫子夫一怔。

    刘彻冷冷地望着她:“据朕所知,刘据起兵,还多有赖于皇后的协助啊。”

    卫子夫蓦地睁大了眼睛,可却终究无力,颓然地跌坐在地上,垂着头,再不说话了。

    刘彻冷笑起来:“这皇后玺绶放在皇后这儿,朕心里实在不安。”

    卫子夫身子一颤,抬起头来,满脸是泪,只是拼命摇头。

    刘彻不理会,只是站起身来,将自己的衣袍下摆从她的手中嫌恶地抽出来,冷声道:“皇后失德,命上呈皇后玺绶,听候发落。”

    卫子夫的神色在听完这句话后,渐渐地冷了下来,像是方才哀求的神色从未在她脸上出现过。

    过了半晌,她亦随着笑了起来,跪朝着刘彻,重重地磕了一个头,低声道:“妾身自请陛下废黜。”

    刘彻的神色有一瞬间的恍惚。

    那是什么时候来着?

    那时的阿娇,年轻娇柔,容色盛人,站在他面前用力擦干净自己的眼泪,然后望着他,带着她独有的几分倔强和傲气,说,阿彻,你废了我罢。

    分明是一样的场景,可他那个时候,心怎么就那么疼呢?

    他回过神来,盯着面前垂垂老去的女子,却再没了当时的半分柔情。

    他以为,他是老了。

    他残忍地笑着,垂眸饶有兴致地望着她:“皇后这样看重这个位置,朕如何能夺人所好?”

    说着,带着诸多人马,拂袖而去:“皇后就再享受两日罢。”

    他冷笑着,脚步坦荡:“这样费心爬上来的位置,拱手相让,皇后舍得?”

    卫子夫跌坐在地上,怔怔地望着这个她陪伴了五十年的男子。

    她终究还是不懂他。

(二)陛下,是您亲手杀了她() 
长夜寂寂,帘幕低垂。

    四野俱静,一眼望去,绵延不绝的宫宇间只剩了星星点点的烛光,打更的声音方才消散,门外传来宫人轻轻地呼吸声。

    刘彻从码的整整齐齐地竹简里抬起头来,重重地批下最后一个奏折,便听见叩叩的木屐声匆匆而来。

    不一会儿,一个宦官在他面前跪下,低低地唤了一声:“陛下。”

    他认出这是方才派到椒房殿去的那个,皱了皱眉:“何事?”

    那宦官抬起脸来,带着几分不安,迟疑着:“皇后娘娘不肯赴死,说要见见陛下。”

    “哦?”他挑眉,发间的白丝触目惊心。

    过了片刻,他露出一个冷淡的笑:“摆驾椒房殿。”

    其实他自阿娇废后,每每踏进椒房殿的门,便觉得心绪不宁起来。就算过了这几十年,也总还是抗拒的。

    他到底也没忘了她。

    他叹了口气,敛了神色,远远可见椒房殿透过窗子莹莹的烛光,有一瞬间的出神。

    他以为,是阿娇回来了。

    过去,即便他说了不来,阿娇也总会为他留上一盏灯。

    只是当椒房殿易主后,他有时兴起,批完折子便在宫里信步走走,走到椒房殿来,那里已经是黑魆魆的,连守门的宫女都睡得很沉。

    他那时便格外想起阿娇来。

    “陛下。”当宦官小心翼翼地唤他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发了良久的呆了。

    他起身下了轿辇,两名宦臣忙上前将椒房殿的大门推开,引他入内。

    卫子夫一身皇后吉服,金步摇在鬓间摇摇低垂,越发衬得她华贵非常。连带着那有些老迈的容颜,也显得熠熠生辉起来。

    刘彻兀自冷笑了一声,虽是贱民出身,但这三十八年的皇后位子,她倒也坐的习惯。

    她面前跪着一个手捧木盘的宫女,木盘上一把匕首,一杯鸩酒,一条白绫。

    宫女身子都僵了,想来已经跪了许久。

    卫子夫见了他,起身迎上前来,如常般跪下请安:“妾身见过陛下。”

    刘彻倒也没叫起,只是落落走到榻上,稳坐下,一双眸子漆黑锐利,划过卫子夫脸上:“皇后还有遗言未尽?”

    卫子夫的身子微微一僵,旋即笑道:“妾身陪伴陛下数十载,如今要走,实在不甘。”

    刘彻挑眉:“有何不甘?”

    卫子夫冷笑:“陛下怕是忘了,昔日陈氏亦因巫蛊获罪,却得陛下宽恕,仍照皇后待遇宽待,为何妾身不过算是连坐之罪,却要以死谢罪?陛下不怕传出去令人耻笑?”

    刘彻脸色一沉,却听卫子夫恍然大悟般的接着道:“妾身忘了。陛下将陈氏的巫蛊之罪压下不发,倒在妾身这儿大张旗鼓了。”

    刘彻听到此处,忍不住轻笑出声,眸子锁住卫子夫妆容精致的面庞,轻声道:“皇后怕是忘了阿娇的罪过是哪儿来的罢?”

    卫子夫面色登时一变:“陛下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刘彻冷哼一声,端起茶盏来,他的手轻轻颤抖着,便将茶杯举高些,遮住眼睛,“皇后真以为自己昔日的栽赃陷害就这样毁尸灭迹了?那巫蛊偶是哪儿来的?楚服又是谁的人?”

    他的手蓦地一紧,将那茶杯重重砸在卫子夫面前,茶杯碎了一地,崩起的细小碎渣划破了卫子夫细嫩的脸颊。

    “皇后,朕自觉朕算是仁慈。”他的神色已恢复如常,冷静淡漠,瞧不分明。只是那周身勃然的怒气,却的确是周遭人头一回见到。

    刘彻垂眸望着地上脸带血迹的卫氏,轻声道:“你当凌迟之罪。”

    卫子夫的身子重重一颤,难以置信地望向刘彻,见他神色寡淡漠然,但想来已极大地压住了怒气,心里竟然有几分悲凉。

    过了半晌,她幽幽开口,神色间带上几分讥诮,残忍笑道:“妾身自以为凭着妾身当年的位子,想要诬陷陈后并连坐三百人并不容易。侥幸成功,实在要仰仗陛下暗中相助。”

    她满意地看着刘彻像带着假面一样波澜不惊的神色终于有了动容,她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却疯狂地想要再给刘彻捅上一刀:“陛下,是您亲手杀了她。是您把她逼得。。。”

    “闭嘴!”她的话尚且没说完,便听得刘彻一声暴喝。

    她抬头,正正撞上刘彻痛苦的黑色眸子,她在他身边这么多年,终于知道了他的弱点。

    只是太晚了些。

    这些年,他小心翼翼地避开心里某一块隐秘的角落,不敢去碰,不敢去摸。

    他将陈阿娇死死地埋在那里,如今被人残忍地一掘而出,森森地疼。

    他愕然许久,却终于朗声笑了起来。

    这世上,只有他能刺痛陈阿娇,因为阿娇爱他,爱到断不顾及旁人的目光。

    他曾以为,自己足够冷静睿智,断不会受伤。

    可其实,这世上只有阿娇伤不到他。也因为她爱极了他,才宁肯将伤痛都抗下,也绝不让他难受分毫。

    阿娇,如今才知道,是不是晚了呢?

(三)他是伤到她了() 
卫子夫跪在刘彻面前,脸上也再没有从前温婉似水的模样。倒是一副十足的嘲讽面容,像是要将这几十年的怨气都在此时一吐为快似的。

    刘彻有些诧异,他从前数十年,竟没发现这个素来温婉懂事的女子脸上露出这样的神色。

    他想起了阿娇。

    阿娇从来都是将开心和不快都写在脸上的,他不必去猜,不必去烦。

    这样干净的丫头,他还是把她弄丢了。

    “陛下是想起废后了?”卫子夫讥讽地望着他。

    刘彻脸色一沉:“废后也是你叫的?”

    卫子夫轻轻柔柔地微笑着:“陛下忘了?陈后巫蛊之事虽是妾身一手所为,却少不得陛下从旁协助。若说妾身有当死之罪,陛下岂不也有错?”

    刘彻的手指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

    “还有。。。”卫子夫想了想,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妾身怎么忘了,陈后无子,也是拜陛下所赐。”

    她笑意盈盈,倒有了几分少女时娇俏的模样:“这世上伤透陈阿娇的,唯陛下一人而已。”

    刘彻合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的心早已凉了半截,耗尽心力:“住口。”

    卫子夫像是没听到,咄咄逼人地微笑着:“谁给陛下的错觉,竟让陛下以为自己爱她?”

    刘彻重重地一掌击在案几上,厉声道:“朕爱不爱朕尚且不知,朕只知道你定过不了今日!”

    卫子夫跟了他数十年,自问这是第二回见到他这般失态,上一回,是陈后薨时。

    刘彻起身,厉声道:“来人!送皇后上路!”

    他甩袖而去,身后三尺白绫翩然而起,将所有的尖叫和呼喊,都锁紧喉咙里。

    刘彻出了椒房殿,疾走两步,忽然觉得气血上涌,一把扶住柱子,竟生生吐出一口血来。

    。。。

    在他六十五岁这年,他失去了他第二任皇后。

    椒房殿在近四十年后,终于又空了。

    他年岁已高,偶尔怒气上来,气血上涌,吐血倒也情有可原。

    宫里人以为,是因为卫子夫的自缢令陛下心神俱伤,倒也感慨陛下的情根深种,狠狠歌颂了一回。

    只有他知道,他心里始终有一块好不了的陈年旧伤,卫子夫把它撕开了,让它赤裸裸地裸露开来,血流不止。

    他捂上自己的心口,有些恍然。

    过去,他曾很多次见到阿娇偷偷地抚一抚心口,他只是不明所以,不以为然,如今却是真的懂了。

    那里真的撕心裂肺的疼。

    他安安稳稳地躺在榻上,决定将朝政都先放在一旁。

    他曾用朝政将自己塞得满满的,否则,他一合上眼,就是阿娇微笑着流泪的眼睛。

    他怕极了阿娇流泪。

    他躺在榻上,目光落在头顶的交颈鸳鸯上,觉得有些许讽刺。

    他想,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同阿娇就这样变了呢?

    他皱着眉想了很久,忽然记起那时阿娇受伤的时候。

    那时,他同阿娇起了争执,阿娇本来是干净纯粹的性子,一争执起来,便有些口不择言。阿娇有时说,阿彻,这天下也有我们陈家一份,你不许对不起我。

    他本来也只作玩笑听,只是后来,太皇太后对朝政横加干预,他才终于发现满朝文武竟有半数是窦家人。

    这个发现令他不寒而栗,只要窦氏一日不灭,他便永远无法独揽大权。

    他想来想去,在太皇太后身边插了自己的眼线。

    那日他心烦意乱地去了椒房殿,他本以为阿娇能宽慰他,又或者,她就算不安慰他,他只要看着她笑意盈然的面容,便舒心许多。

    可阿娇竟说让他去给窦太后认个错。

    或许是阿娇的语气刺痛了他,令他记起了那句“这天下也有我们陈家一半”,又或许,是因为他失望至极。

    他本以为阿娇是该站在他身边陪他对抗太皇太后的。

    他忽然记起当年馆陶大长公主抱着他问他,把阿娇给他做妻子好不好?

    他心里一沉,望着阿娇带着焦躁的绝艳容貌,忽然就明白了。

    他曾经那么感念她陪着他这数年,他是真的真的想过,为她建一座金屋,同她生儿育女,承欢膝下。

    可他怎么这么愚蠢?

    她喜欢的,是那个光彩熠熠的皇位,从来不是他。

    他尚未回过神来,便听到自己说:“阿娇,这个皇后之位,就这样让你难以割舍?”

    她的脸一瞬间白了。

    她颤抖着,向后退了几步,有些悲哀地望着他,颤声问:“我在你眼里,就是这样的人么?”

    他想,他是伤到她了。

    他的心随着她的颤抖而剧烈地跳动着,他的手不受控制地想上前抱住她,可他那一刻却又格外想剖开她干净的眸子,看一看那爱意的下面,究竟有多少不堪。

    他沉默良久,终究还是走了。

    后来很多年,他想,或许,他那时伤她一回,往后的每一步,便都错了。

(四)阿娇,我终究还是对不住你() 
那是他头一回觉得,自己同阿娇,像是有了些隔阂。

    他回了长乐宫不久,便得了插在太皇太后那儿的探子来报,说是皇后娘娘前去拜见了太皇太后,二人在屋里闭着门说了很久的话,过了一刻钟,皇后娘娘才被一群人拥着出来,具体情状,便不清楚了。

    他听在心里,心里头狠狠地一沉。

    他觉得怒气“腾”地涌上来,案几上的茶杯、奏折,被他伸手拂袖狠狠地扫在地上。

    阿娇啊阿娇。。。他冷笑着,觉得心里一阵一阵地,隐隐的疼。

    他想,阿娇,你终究还是站在了太皇太后身边。既然如此,你还要我这个夫君做什么呢?

    他在长乐宫歇下,不知怎么的,辗转反侧,总也睡不着。

    第二日天还未亮,便起身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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