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墨恩虽这样回答,脑海中却不断浮现今晨在隔壁房门口看到的那个人。
他双眉如锋,眼神中带着几分锐气。墨恩不会忘记,曾经在上元灯会时见过他怀抱着李慕儿的样子。
以及他们对视时的默契。
他是锦衣卫吧?
那他会不会就是孩子的父亲?
“墨恩,我快到了。”
墨恩犹自思忖间,两人已经来到一个三岔路口,眼看离纸婆婆家不远,便彼此道了声珍重,分道而去。
李慕儿脚步轻快,可走了不多远,听到后头似又有脚步声跟上来,她浅笑回头,“不是告诉你不用送了吗?你身体还”
还?还未看清来人,只见一把匕首迎面刺来。
李慕儿本能抱紧肚子,噌噌向后退步。
“啊!”
一声尖叫,却并非来自李慕儿,而是对面手执匕首跌倒在地的小公子!
去而复返的墨恩此时一手将李慕儿护在身后,一手掌势未收横在胸前,冷眼盯着十数步远的伤者,声音听起来像要冰住,“我早就发现有人跟踪,没想到,却是冲着你来的。”
李慕儿虚惊犹在,也死死盯着那伤者。
这小公子看着好生眼熟,不正是昨晚不小心撞到她的那位!
可也不止这份眼熟,小公子此刻网巾落地,发丝散乱,口吐鲜血的“他”双唇嫣红,分明,就是一位女子!
分明就是,当初在内安乐堂要置她死地的,郭,之,桃!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哼,”郭之桃吐出一口血水,一字一句恨恨道,“女学士,我为何会在这里,难道你不清楚吗?皇上将我打个半死,扔出宫外,我以为再没有机会报仇。没想到,老天爷有眼,居然让我再次遇见了你!”
大约是昨晚面纱落地,被她认了出来。
但李慕儿转念一想,却不禁感慨她居然乔装去和那些才子舞文弄墨,可见她果然与在内安乐堂一样,虔心向学,渴望正道。
即使这般,李慕儿也自觉最没有资格劝她不恨。
可又不得不劝,“既然,皇上放你出了宫,你便该好好过你的日子,何苦还要记着那些陈年旧事,惹自己不痛快呢?”
“陈年旧事,”郭之桃除了冷笑还是冷笑,“好一句陈年旧事,好一句陈年旧事你一句陈年旧事,就让我沦落到如斯境地!”
墨恩听了个大概,脸色很不耐烦。
他实在想不通,她到底沦落到了哪般境地?瞧她衣裳也算鲜亮,脸色看上去白白嫩嫩,看来所谓的赶出宫,也是为她铺好了后路的。
这样的人,根本无须与她废这半天话!
墨恩回头拉起李慕儿的手,“走,我送你回去。”
李慕儿的手被他温暖掌心握着,一时没来得及挣开,只迟疑道:“那她?”
“放心,她不会有事。”
没再给李慕儿心软的机会,墨恩很快送她回了纸婆婆家。
郭之桃半躺在地上,一直看着两人消失于她的视线中,才勉力撑起自己。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仄,辰宿列张女学士”郭之桃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为报仇,还是因为嫉妒?
犹记得在内安乐堂,那个都人进了便等于被判死刑的地方,那个向来死气沉沉,鸟不拉屎的地方。她去了,却还能爬上墙头,面带微笑,高唱千字文。
那样的鲜活,让人羡慕。
听说她是女学士后,郭之桃就愈发嫉妒。女学士啊女学士,谁人不知她是后廷高官,谁人不知她多受天子器重?
最后还偏偏是自己的杀父仇人
她兀自不甘,丝毫没有发现渐行渐近的脚步声。直到一把冰冷匕首贴在她脸上,她才惊惶回神,盯着眼前男子。
他的眼神,冷冽到极致。
没有任何表情,就这样静静看她,似乎毫无恻隐之心,教她不禁感受到无边的恐惧。
像是闻到了,死,死亡的气息。
胸如鼓擂,明明自己手中也有匕首,她却一动也不敢动。
匕刃从她的脸上寸寸滑下,并未伤她分毫,其后缓缓滑到她拿着匕首的手上,用匕尖一下一下点着她的手背。
仿佛是在警告。
匕首锋利,很快刺破她的皮肤。郭之桃却至少松了口气,以为他只是要自己停手,便赶紧将手中的匕首狠狠掷远。
可下一瞬,令她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她的手还未待收回,就被墨恩狠狠一刀扫过!
这一刀快到,痛感尚未袭来,鲜血尚未喷涌,三个指节便齐齐掉落在地!
郭之桃嘶叫出声!
“啊!你这魔鬼!你不得好死!你们都不得好死!”
墨恩表情愈发阴冷,嫌弃地蹙了蹙眉,往后挪了一步。
又从怀中拿出一药瓶,从容倒出一枚药丸,夹在指尖道:“你好像很恨她?”
郭之桃疼得咬牙切齿,语气自然又极端起来,“我当然恨她!我恨她我恨她,我恨死她了!她爹李”
“我一点儿也不关心你为何恨她。”墨恩无情打断她的语无伦次,“你恨她,她又想留你性命,那你只能把这药吃了。”
药丸入口滑下咽喉,郭之桃根本来不及反抗。等到
她想起来反抗时,墨恩已经起身,恍若无事地离去。
他的背影决绝,冰冷到刺人心骨,只最后留给她一句话:
“好好的日子不过,偏喜欢这个疯样子。”(。)
第一三零章:阴晴圆缺()
时光转瞬即逝,眨眼又到八月十五中秋节。
八个月了,肚子已经有明显的沉重感。李慕儿有时一早醒来,会觉得像做了场梦,好不真实。
那个人似乎已经离她很远很远,可他与她的维系,却离她越来越近。李慕儿开始想象,该怎样迎接他的到来。
比起去年在钱福家度过的中秋,纸婆婆家的祭月仪式就显得正式多了。纸婆婆捧出月光菩萨神位,供上圆形的果、饼与西瓜,西瓜还切割成了莲状。在月出之方,李慕儿和嬷嬷银耳齐齐随着她们祖孙向月供祭,叩拜。
虽然这个临时家庭才组成不过几月,但彼此都已将对方视为家人。李慕儿十分满足于这样的团圆,听纸婆婆念念有词的祈愿,也不禁为大家说起祝语来:“八月十五人团圆,带起香烛敬菩萨。老人家青头发,后生子有财发。堂客生个胖娃娃,小妹对个好人家。”
众人被逗得咯咯笑,纸婆婆摸着她的肚子直说:“好好好,你快生个胖娃娃,老婆子给你带!”
叩拜之后,小宇将月光纸焚化,便急着冲撤下来的贡品下手去了。
看着他的贪吃样,众人又是一顿发笑。
蒋伊白天送来了上好的月饼,大家围了桌子坐下,分食着瓜果月饼。头上是一轮皎洁的圆月,耳边是银耳轻哼的歌声。李慕儿本以为今日会因对某人的思念而格外难熬,没想到此刻却是如此静谧安宁。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莹儿,婆婆可真不是跟你说笑的。”
李慕儿本抬头笑眯眯望着月亮,听到纸婆婆慈爱的声音传来,就收回眼神看着她,怔怔问道:“嗯?婆婆说了什么?”
纸婆婆拉过她的手:“你这孩子!婆婆说给你带孩子啊!你别以为我不知道,等把孩子生下来,你们定然是要走的对不对?”
李慕儿尴尬侧头去看嬷嬷,嬷嬷独自喝着酒,接收到她的暗示后忙答:“不错。纸婆婆,我们在您这儿也扰了太久了。”
“哎,”纸婆婆长叹了一口气,“其实我都明白,你们有不可说的秘密。可我一个老婆子,不在乎这些。我只知道呀,你们住在家里的这些日子,又是帮我干活,又是教小宇习字练武的。人多了就是热闹,欢声笑语的,多像一个家的样子啊!如果你们不是非要奔波逃命的话,就别走了,继续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他日婆婆终老了,也好把小宇托付给你们。”
李慕儿听到这里赶紧制止她:“呸呸呸,纸婆婆,这大好日子的,可别说这晦气话。”
“是,是,我吐口水重说。”纸婆婆又拍了拍她的手,“人都是有感情的,住一起久了,都习惯了。纸婆婆这儿也很安全,我看你们也不是非走不可。怎么样,再考虑考虑?”
连一向调皮的小宇此时也乖巧地递了个月饼过来,糯糯说道:“你们不要走,小宇舍不得。”
周围突然安静下来。一群人在一起,总有那么一刻,大家都同时不再说话,这个时候,最为尴尬。
李慕儿和银耳嬷嬷面面相觑,也都有些习惯了在这里的生活。虽然每晚只能挤在一个房里,可就是这样贴近的生活,才让彼此的感情更加亲昵了。
“好,我们再想想。”李慕儿只好这样应道。
嬷嬷也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便问李慕儿:“那个墨恩怎么不来了?”
“是哦,”李慕儿不禁往院外大树望去,“上个月也没来。大概是忙事情去了吧。”
嬷嬷把酒杯一放:“那你的身体怎么办?”
“反正离孩子出生还有些时日,不急的。”李慕儿又想到什么,转头对纸婆婆说,“婆婆,村子里有会接生的人吗?”
“不用找稳婆了,”嬷嬷抢话道,“我来就好。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那倒是,李慕儿点点头,没想到嬷嬷还会接生。不过嬷嬷接生的话,怎么能让她务必保小呢?
李慕儿挠了挠额头,有些惆怅。看了眼外头,风好月好树轻摆,就拿起个月饼说:“我出去散步。”
公孙树仍旧高大葳蕤,微风徐徐,满树微黄的银杏叶子在明晃晃的圆月下,跳跃着,摆动着,更加绚丽夺目。
李慕儿自己都不相信自己居然在等墨恩。
纸婆婆说得没错,习惯真是可怕。
那么,五个月的时光,一百五十多个日夜,他是否已经也已经习惯没有她了呢?
“在想什么?”
李慕儿被惊得回头。
才恍悟回头是不对的。
继而望向头顶,果然墨恩已站在树干上。
孑然一身,冷漠孤傲。
“墨恩。”
墨恩拿不准李慕儿这声呼唤里有什么情绪,喜悦?期待?埋怨?责怪?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确实在等他。
“嗯。”他宠溺应了一声,不自觉想要向她解释:“荆王那边出了点事,我回了趟藩地,来回耽搁了。”
李慕儿哦了一声,并没有放在心上。
却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那下个月呢?下个月你可会来?”
“会。”墨恩纵身跃到她面前,“我伤还未痊愈,下月十五再为你压制内力。”
想到他的伤,李慕儿又有些内疚,举起手中的月饼讨好道:“吃个月饼,很好吃的。”
墨恩半晌才接过去,轻咬了一口,也不说话,折身去秋千上坐下,惬意地享用起来。
李慕儿跟了上去,手搭在秋千绳上又叫了一声:
“墨恩。”
“嗯?”墨恩解决了一个月饼,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小壶酒来,仰头猛灌了一口。
李慕儿有点馋酒,夺过来使劲闻了一口,若无其事地说:“我父母都去世了。”
墨恩有点意外她突然说出这样的话,也跟着交代道:“我也是。我从未见过。”
这下轮到李慕儿诧异,把酒递还给他,瞪着眼对他说:“那你比我惨。”
墨恩狠狠白了她一眼。
“那你是怎么长大的?你快告诉我,孩子如果从小没有父亲的话,会怎么样?”(。)
第一三一章:师徒道别()
原来她是在想这个问题。
墨恩倏地起身,没好气地答道:“谁说我没父亲?我有义父,是他收养了我。”
李慕儿被堵得没话接,闪身在秋千上坐下来,抬头望着天空继续发呆。
墨恩瞧她闷闷不乐的样子,便想起上回分别时的事儿,思忖了一下还是对她坦白道:“你那晚宿在醉仙楼,难道就真的没有见到故人吗?”
“故人?”李慕儿心不在焉,“什么意思?“
墨恩暗暗叹了口气,“那天我起来的时候,可是看到你那位‘骢哥哥’,刚从你隔壁房间离开呢?”
李慕儿瞬间怔愣。
隔壁房间?
雅间里的咳嗽。
“公子醉了,小心扶着。”
“哎,进去吧。我在外面守着。”
怎么会?
李慕儿喃喃自语:“我怎么会连骢哥哥的声音都没有听出来?”
那么,也就是说,那晚在雅间里咳嗽的,醉倒在她隔壁房的,是朱祐樘?
李慕儿觉得心头被人狠狠揪了一把,生生地疼。
她居然和他再一次这么近,近在咫尺。
却又是再一次错过,阴差阳错。
不过,至少,李慕儿眼角忍不住泛出泪水,“他心里还是有我的他果然,也是想念我的否则他不会去醉仙楼,否则他不会宿醉在外他爱我,他告诉我说不得,可是他爱我”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哭声却越来越清晰。
却似乎还是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捂着嘴啜啜泣泣。
墨恩没有想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明明上次听牟斌说起他,还是潇洒淡定的。
不是没有见过她哭,可是从没见她这般压抑的伤心。
一直以为她早已放下,一直觉得她深埋了这份感情,而如今看来,恐怕她不过是藏着掖着,不敢掏出来面对罢了。
一旦掏出来,便会一发不可收拾。
是不是这样?
他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得轻轻唤了她一声:
“莹中。”
李慕儿的哭声顿住,她又是好久没有听到这个称呼了。
这个她一开始抗拒万分,如今却求而不得的称呼。
她差点就要直觉地应出:
“在。臣在。”
奈何往事已矣,只能付之一声苦笑。
李慕儿强迫自己慢慢平静下来,深吸了一口气道:“我没事。墨恩,人生在世啊,就是如此。有时你心心念念之人,也许就在眼前。只不过,呵,造化弄人,怎么都不会叫你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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