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总是带着三分狡黠的脸庞此刻颜色尽失,苍白无神,与口中流出的殷红血液对比,显得格外突兀。
这是他相识十多年的其木格。
她说:“我以为,你心底总是信我的。”
他的身形终于有些不稳。
不过一瞬间的事,李慕儿还震惊地捂着嘴,尚在不可思议巴图孟克真的动了手,周围就有大批的明军不断涌上来。
“大汗!”
催促巴图孟克的声音愈发激烈,恍惚间,李慕儿似乎还听到了满都海的声音。
隔着中间打斗的人群,她随即用眼神搜寻到了她。
满都海,这个叱咤草原的女人,此刻也同她一样,泪眼朦胧,悲痛地望着其木格。
可是她没有下马,她与巴图孟克肩并着肩,被包围在鞑靼人组成的保护圈中,甚至主动去拽过巴图孟克的缰绳。
她不能下马,巴图孟克亦不能。
唯一在马下的朝鲁,紧抱着怀中的其木格,忽而冷笑了声,抽出缰绳甩在自己的汗血宝马上,大喝道:“大汗,哈屯,走吧!”
那匹驮着双生子的汗血宝马如离弦之箭飞奔出包围圈,巴图孟克与满都海眼色黯了黯,再不看其木格,转身夹紧了马腹,呼啸而去。
众人亦再不能停留,纷纷驾马撤离。
接下来的战况更加呈现出一面倒的趋势。鞑靼人逃的逃,溜的溜,瞬间不剩多少。
几个抵死相抗的,也被大批的明军俘虏。
往日被鞑子在大同烧杀抢掠的场面,终于反转了过来。
这无疑是一件让大明全体百姓大呼痛苦的乐事,如果地上没有躺着重伤的其木格,李慕儿想必也会这么认为。
可是现下,她只知道拖着林志,木然地说道:“快救她,救救她”
其木格见了她,脸色有些僵硬,唇角轻轻地勾了勾。反观满脸怒意的朝鲁,其木格有些感动,有气无力宽慰他道:“大汗与哈屯身处高位,不能后悔,不能回头,不能退步,我们一直都明白,不是吗?”
朝鲁闻言默默点了点头,抬首看着围上来要押解他们的明军,倒也显得淡然了许多。
李慕儿蹲跪在两人身边,明军皆不认识她,她能做到全身而退已属不易,更别提维护其木格与朝鲁。可其木格现在这个样子,她怎忍心看她被俘?
血手一动,李慕儿差点又要动手。
好在张安及时赶到,看到她和林志,先是一怔,随后立即反应过来,对他俩道:“先带回去再说。”
这已经是身为将军最大的让步,李慕儿唯有接受。
再看其木格,她和朝鲁正盯着张安身后的一个人,面上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
“义巴来,居然是你!”朝鲁终于愤愤然喝道。
李慕儿这才注意到那个被换作义巴来的中年男子,虽然身着明军军装,可那黝黑皮肤,矮壮身材,活脱脱是蒙古人的样子。而且李慕儿对他居然有些印象,好像在巴图孟克身边曾多次看见他。
朝鲁复又开口,却是对着其木格说:“大祭之时,我就同你说过。‘最先效忠,带头尊汗’的义巴来,在上次部族叛乱时可是‘立了大功’的,当时他尚未成为部族首领,才侥幸潜伏了下来,而他父亲却在那次战役中被我军杀死。如今他刚接了亡父的班,地位尚且不稳,才会极尽卑微之能事,装出一副孤儿可怜相,只顾讨好大汗以示忠诚。当时你还骂我小人之心,怎么样,我又说对了吧?”
其木格听了这话,偷眼瞄了瞄李慕儿,仿佛这个话题与她也有关系似的。
“哼,漠南本来就归我部统治,巴图孟克要来这里落脚,还有我这个准首领什么事?”义巴来的声音粗犷,极易辨认,可他到底是不是叛徒,此刻已经没有讨论的意义。李慕儿担忧地看看其木格,又看看正一脸正经为她检查伤口的林志,问道:“如何?”
林志也算是刚从生死边缘走了一遭,这会儿却又没了正形,挑眉道:“先别说遗言了,有我在,死不了。”
李慕儿松了口气。
林志又道:“不过,伤成这样,不宜动弹,怎么带回城去?”
李慕儿蹙眉凝住张安。
张安不语,他只知道皇上迫切地在寻找女学士,可对女学士到底需要纵容到什么地步,他不得而知。
更何况其木格对他而言,不过是个陌生的鞑靼女人而已。
李慕儿似看穿了他的想法,咬唇步了出来,单膝下跪道:“将军,我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女学士请说。”
张安想来扶她,被她伸手回绝,口中继续说道:“将军,皇上对边关的处置,从来都是以和为贵。对不对?”
张安沉默。
“鞑靼小王子亦好,火筛亦好,对于他们的入侵,皇上都只是采取抗战驱赶之策,从没有劳师动众,主动对他们发出攻击,对不对?”
“对。”张安终于点头。
“皇上宽厚仁慈的个性,由此可见。将军与皇上是旧识,不妨试想下,若是今日皇上在此,会做出什么决定?”
“女学士折煞张某了,张某怎敢与皇上相提并论?这样吧,反正也要留下一队人马在此收拾残局,你们之后跟着他们回城便是。”
张安松了口,虽只是许其木格在原地裹伤,李慕儿已十分感激,不敢再得寸进尺。
将其木格搬进就近的营帐,又经了一番折腾,几人都筋疲力尽,其木格也在疼痛中昏睡过去。
李慕儿想要出去透透气,刚掀开帘子就碰上张安,他像是要先回城,特意来与李慕儿说:“女学士,我要传信儿告诉皇上你的消息,你可有话要我带?”(。)
第二一八章:有情无情()
可有话要他带?李慕儿瞬间失了神。
耳边似乎响起那个熟悉的声音:“你可有话,要同朕说?”
有,当然有,有一大堆话,想同他说!
林志见她没反应,又补充道:“皇上与张某,有绝密的联络途径。张某现在回去,便要禀报皇上此处发生的事情,以及女学士的消息。女学士如果还有什么话要回禀皇上,便现在同张某说吧。”
李慕儿回过神来,笑道:“那就麻烦将军帮我附上句话:莹中无罪之身,可还能恢复官位,回宫续职?”
张安怔了怔,眼神中有些疑惑,最终只是颌首道:“好。”
李慕儿吐气回望帐里,便突然想到什么,拉住欲走的张安道:“还有一句,将军请务必亲自帮我问一声皇上:其木格,如何处置?”
这问题问得没头没尾,张安倒更觉得奇怪了。
皇上日理万机,哪有空管你这小姐妹如何处置。
没有说出心中的腹诽,张安点点头告辞离去。
李慕儿站在原地,将手缓缓捂上口鼻,足足愣了许久,许久。
另一边,巴图孟克带领幸而逃脱的众人,来到了一条河边扎营。
那是条小河,河面宽约三丈,深浅难测,也没有桥可以跨过去,说不上与寻常小河有何异处。
可巴图孟克却直直地盯着河面,盯了半晌。
完好带出来的东西不多,手下人顾自简单收拾,并没有留意到岸边出神的巴图孟克。
他脱下伪装之后的悲伤,也就没有被任何人发现,只悄悄地随着清亮的河水,流向了不知何处。
当他回身去寻满都海时,又恢复了一贯的意气风发。
仿佛方才的狼狈只不过是人们的错觉而已。
满都海见他这般,倒是颇为满意,宽慰他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大汗,无论此次是谁背叛了您,战事都已经发生了。您只需要记住,今日失去的马匹,他日,我们定能原原本本地讨回来。”
“不,”巴图孟克眼睛眯了眯,厉色道,“是加倍。”
满都海呼吸顿了顿,如果将来有人问她,是何时发现这个她亲手养大的孩子终于真正长大成人的,答案不是在他继承汗位时,也不是在他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时,而是这一刻。
从他眼神中透露的帝王该有的决绝中。
巴图孟克没有注意满都海的异常,兀自考虑下一步该如何行动,“哈屯,此番我们本想将政权中心转移到漠南。漠南靠近长城和农耕区,虽驼道来往通畅,物资供应充裕,也好就地掌控各大部族,但毕竟面临一个人口众多、由砖木垒就城池的泱泱大国。且不说随时可能引发战争,就单论物资的诱惑,也能轻易把我族的政权变得软化了。”
他分析得不错,大明物产较之蒙古丰厚许多,难保不会再出现贪图利益的叛徒,像今晚这样带领明军侵袭蒙古皇营。
当初说要将政权转移到漠南的是满都海自己,其实也是存着私心的。
她生于漠南,长于漠南,漠南对她而言,更有家的归属感。
如今发生这样的事,她难免心存愧疚,进言道:“大汗圣明。漠南各部族之反复无常投而复叛,就连圣祖在世时也深感棘手。现今祭圣效应已充分发挥,大汗地位在大漠南北都已更加得到确认。我们确实应该离开这险象环生之地,将汗廷重新迁归漠北草原,以利大汗于远方纵观天下,控制整个草原汗国,并可确保大汗圣体无虞与马背民族之永存。”
满都海之聪明,便在于她对大局的审度,两人意见相合,巴图孟克高兴点了点头,“满都海所言极是。何况,没有了草原,畜群、游牧和战马,也就没有了马背民族!”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跪地高呼,士气复又燃起,去势也已一锤定音。
满都海却仍有顾虑,神情落寞地回望了眼来路,轻声询问道:“大汗,其木格与朝鲁”
巴图孟克躲开了她的眼神,转向另一边,装作没有听到她的提醒,毅然决然道:“等休息好了,我们便上路,重回漠北大草原。”
话里的意思却已跃然,其木格与朝鲁,不复相见。
紫禁城。
碧瓦朱檐映着澄澈高远的天幕,紫荆城中虽春意不浓,却也暖融融的不消闪躲。
端的是好景致,若在往常,便是把酒赏的好时节,但如今,朱祐樘却握着一杯清茶,再无闲情逸致。
距离李慕儿失踪,已一月有余。
毫无消息。
搜遍了京城角落,发遍了大赦通告,仍旧一无所获。
她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似的,不管主动还是被动,都让朱祐樘担坏了心。
回想当时在显忠祠的场景,朱祐樘就有些后悔。自己心里明明是信她的,只是想顺势让太皇太后以为自己动了怒,好保她能不被暗害,平安等到他大赦天下的旨意。
谁料她居然还是跑了。
他们彼此都以为对方会信任自己,可到头来,都不相信对方会信任自己吧
朱祐樘正走神着,忽见萧敬急匆匆进了雍肃殿来,恭谨却面带喜色地禀报道:“皇上,小安来信了。”
萧敬口中的小安,自然是指张安。他们同是朱祐樘早年培养的心腹,外人并不了解,可他们彼此之间却十分熟稔。
“是鞑靼小王子扰边的事情吗?”
“是。小安得了密报,趁夜偷袭了鞑靼中廷所在,已将他们赶出边境!此举虽不算光明,却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实在痛快。”
“嗯,朕知道了。”朱祐樘点点头,表情算得上平淡。张安办事,他很放心。
萧敬见他淡漠的样子,唇角微微勾了勾,心想接下去自己要禀报的事情,不知还能不能让皇上如此淡定?
“皇上,小安还有一件私事要报。”
“哦?什么事?”朱祐樘终于看向萧敬,不理解一向秉公的张安能有什么私事?而一向干脆的萧敬为何吞吞吐吐?
“是关于,女学士。”
这三个字说得清晰,震得朱祐樘杯中的清茶晃起了好大的涟漪。
即便强壮镇定,声音还是带了丝颤抖:“找到她了?”
“就在大同,而且,似乎发生了什么事,要求皇上。”
朱祐樘回身,身影快速地消失在檐下,面上不自觉,神采飞扬了起来。(。)
第二一九章:终须一别()
“其木格,别往那头走,小心掉下去。”
“嘿嘿,不怕,巴图孟克已经在下面等着了。”
“苏日娜,把手递给我!”
“其木格,朝鲁,我要走了,不要告诉巴图孟克。”
“其木格,其木格,你没事吧?”睡梦中忽然被人叫醒,其木格缓缓睁开双眼。
湿热的空气里带着股奇怪的味道,似熏香,似药味,倒也不太难闻,只是隐隐令人感到沉闷压抑,实在不舒服。
她狠狠呼气想屏蔽这股味道,胸口却剧烈的疼痛起来。
这才想起来,自己受伤了。
被巴图孟克所伤。
顿时胸腔变得更痛了。
“烧已经退了,怎么还在说胡话?”榻边的李慕儿抚了抚其木格额头,侧头问身后的林志。
“说胡话怪我咯?跟你说了烧退了就无大碍了,我是神医你是神医?”
李慕儿不敢反驳他,目送他走了出去。
房内突的静了下来。
其木格惧怕这样的安静,勉力想要起身。
“其木格,你的伤还没好”
其木格猛地打断了她的话:“女学士,朝鲁呢?”
她居然醒来就找从前总是嫌弃的朝鲁,也许因为如今他是她身边唯一仅剩的依赖,李慕儿突然觉得有些心酸,索性扶着她坐起来,安抚道:“你放心,他在,他不会丢下你的。”
其木格脸上的表情,说不上是欣慰,还是失落。
而这表情被紧接着进门的朝鲁抓个正着。
他沉了沉脸色,随即奔到其木格身边宽慰道:“你安心养伤,等你好了,我就带你离开。从前我问你你总是不答应,以后怕是由不得你了。”
其木格闻言反倒轻笑了出来,“离开?难道明军肯放了我们吗?”
朝鲁用下巴努了努李慕儿方向,回应道:“对。女学士说了,我们可以自行决定去留。”
女学士?其木格木讷转向李慕儿,她有这么大的权力?
李慕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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