术偶君王- 第4部分

　　　　这是不合理的，就算萝姬如她所说，被所有家族联合起来推翻了统治，被迫逃亡，只要她的内心还认为自己应当是极夜之地的统治者，这种气质就不会消失。

　　　　墨离将视线从对方身上移开，转身拉来一把椅子，示意对方。少女走下楼梯，来到墨离身边，大方地坐了下来。

　　　　“我看了术刻石里的内容，很惊人。”墨离坦然道。“我虽然救了你的命，但用这个作为报答，已经足够了。”

　　　　少女微微一笑，却没有正面回应墨离的话题，反而说道：“你现在相信我是萝姬了吗？”

　　　　“比之前更相信了一点。”墨离扬了扬眉毛，说道：“毕竟术刻石不是谁都有的东西，但还不完全相信。”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萝姬过去的一些事迹是很有名的，我也知道一些，但我从你身上，我看不到那些故事中的萝姬的感觉。”

　　　　听到这句话，少女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的神色，但紧接着，这种神色又被浓重的苦涩淹没，她垂下眼睛，嘴角拉起一弧苦涩的笑容。

　　　　墨离突然发现，眼前的少女似乎经常在笑，不论她开心或是不开心。

　　　　“你愿意听听我的故事吗？”少女突然说道。

　　　　“好。”

　　　　“你是否听说过血脉之树？”少女以一个问题起头，却没有等墨离回答，就接着说了下去。

　　　　“血脉之树是很久以前血族中的一种说法，它并非一颗树，而是指从血脉繁衍的关系来看，整个血族就像一颗枝叶繁茂的大树一样，经过几千年的分化、成长、再分化、再成长，最终成为了一个众多分家、眷属的庞大体系。

　　　　这整个体系，所有的枝叶连接在主干上，而这个主干就是维米莉亚本家，所有分家的血脉、所有眷属的血脉都源于维米莉亚，而维米莉亚本家的血脉，又归结于一人，那就是维米莉亚家族的创始者、第一任家主，以及她后来的继任者。

　　　　人类所谓的皇室血脉、贵族血脉仅是一种形式，最多只拥有法律上或道义上的意义。但在几千年前，对于血族的每一个人来说，血脉就代表了全部意义。血脉的上位者对下位者拥有绝对的控制权，眷主只需要一个凝视，就可以知道眷属的一切秘密，控制他的一切行为。而维米莉亚的家主，更是整个血族的绝对统治者，只要她愿意，她可以看到任何一名血族成员所见，知道任何一名血族所想，控制任何一名血族所为。整个血族就像一个庞大的生物，家主是唯一的大脑，而其他人就是她的肢体。”

　　　　讲到这里，少女稍稍停顿了一下。墨离心中暗暗吃惊，他从未听说过这段血族的古老历史，但也可以想象得出，一个族群如果能实现内部的绝对统治，该有多么可怕和危险。

　　　　但是，这些历史又和少女有什么关系呢？

　　　　这时少女继续讲了下去：“在血族中，这种上位者对下位者能够绝对控制的能力，我们将其称为‘血脉之力’，血脉之力过去是每个血族都拥有的能力，只要在他之下还有眷属，他就可以控制他们。但在大约两千年前，具体的时间已无从考证，我们开始失去这种能力。

　　　　一开始是下级贵族，接着是各个分家，然后是维米莉亚本家，到最后连维米莉亚的家主也失去了血脉之力。

　　　　那是一段极其混乱的历史，阴谋、背叛、厮杀等所有的一切，都在极短的时间内爆发了出来。在混乱中，连当时家主也被杀死，血族自存在以来，第一次尝到了推翻统治者的诱人味道。

　　　　所幸当时家主的女儿，安德莉亚站了出来……对，她也叫安德莉亚，和我的妹妹同名。她先以绝对强大的力量稳定下局面，然后制定法典，组建议会，拉拢支持她的分家，消灭企图背叛她的家族，最后建立了由上至下的一整套统治体系。

　　　　虽然家主的力量不再像以前那样无所不至，但总算建立起了一个可以替代血脉之力的统治体系，避免了血族在无尽的内耗中灭亡。也因此，安德莉亚被认为是唯一与血族始祖齐名的家主。”

　　　　墨离点点头，示意少女继续说下去，他感觉对方已经快说到关键之处了。

　　　　“一开始，安德莉亚建立的统治体系只是血脉之力的替代品，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人开始庆幸血脉之力的消失，毕竟，没有人喜欢那种被上位者彻底控制的感觉。血脉之力在人们口中成了血族的诅咒，而安德莉亚成为了将众人从这个诅咒中解放出来的英雄。

　　　　安德莉亚活了大约三百年，但她建立的统治体系维持至今，在此期间，没有任何一个拥有血脉之力的人出现，它似乎已经完全从我们的血液中消失了，成为了一个已经远离血族的诅咒，一个古老而不详的传说。

　　　　但就在不久之前，血族中的一个人，身上重新出现了血脉之力。如果这个人只是一个下级眷属，倒还不会造成什么影响，毕竟在其血脉之下、能够被其控制的人少之又少，甚至一个也没有。

　　　　但实际情况是，这个人身份特殊，在血脉之树上，除了沉睡中家主的阿斯特莉亚，所有人都是她的下位者，理论上她可以控制整个血族的所有人。”

　　　　墨离倒抽一口冷气，他已经明白少女说的是谁了，之前的疑问也豁然开朗。

　　　　果然，少女苦笑一声，红色的双眸底下透着黯淡的灰色，她缓缓说道：“这个人就是我。”

第六章　血族公主（下）（）　
少女说完这句话后，便沉默了下来，墨离张了张口，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没有问萝姬，为什么她不用血脉之力控制所有人，因为他已经能够大致猜到原因。

　　　　萝姬是血族中开明派的代表人物，自她接任代理家主以来，最有名的变革就是：将鲜血议会拆分成上下两院，只要支持者足够多，或者功劳足够大，即使是普通眷属也能进入下议院。除此之外，萝姬还推行了许多削减贵族特权的政策。

　　　　但就是这样一个致力于削减上层权利的领袖，却被发现有血脉之力，真不知该说是讽刺，还是悲剧。

　　　　“你没有使用血脉之力的力量。”墨离说，这并非一个疑问句，而仅仅只是个确认。

　　　　萝姬缓缓点头：“一次也没有。我可以控制议会、控制所有分家，控制所有反对我的人，但如果这样，血族就不再是现在的血族，两千年前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议会体系将崩溃，就算我可以维持几百年的稳定统治，等我死了之后，血族就会再次陷入混乱，谁知道那时候还会不会有人来重建秩序？相比起家主的位置，我还是更喜欢现在的血族、我的……子民。”

　　　　“我不懂政治。”墨离说：“但在咒术师留下的术刻石中，我曾读过这类似的内容，里面提到所谓的民众，很多时候是不可靠的，就算你为他们着想，当分家联合起来背叛你的时候，说不定他们也在暗中叫好吧？”

　　　　少女却笑了笑，说道：“无论我的子民怎么想，我还是会做我应当做的选择。不过在那些分家眼中，就算我现在不使用血脉之力，未来出现分歧时也难保不会使用。或许他们也没有选择？”

　　　　“等等……”墨离突然觉得不太对劲，但又一时抓不住关键点，于是问道：“你身上所谓的血脉之力，到底是怎么被发现的？”

　　　　“当血脉之力出现时，下位者会有感应，那是一种出自身体本能的抗拒感，这一次主要是几大分家的家主感觉到了，至于其它人，因为血脉关系比较远，几乎没有感觉。”萝姬说。

　　　　“几大分家的家主……他们的感应会很强烈、很明确吗？”墨离追问道。

　　　　“这个……或许不会，但我拥有血脉之力是肯定的。”萝姬以为墨离在怀疑这一点，于是向他解释：“当时几大分家的家主一起找到我，说感应到我有血脉之力，虽然我当时不太相信，但还是同意了他们的要求，从手指取了一滴血，当场用血魔法检验，然后发现确实如此。”

　　　　“然后呢？”墨离皱了皱眉毛，问道。

　　　　“然后几大分家的家族对我说，他们明天会向议会提交弹劾我的议案，我有一天时间考虑，是否要将他们镇压——当然根本用不着动用武力，我既然有血脉之力，可以只要直接使用力量把他们控制。我思考了一个晚上，好几次想使用血脉之力，但最后我还是对自己说：我不能那么做。第二天，几大分家联名向议会提交了议案，弹劾了我。”

　　　　“不对……不对……”墨离皱了皱眉头，嘴里忍不住喃喃，但究竟哪里不对，却还是抓不住头绪。

　　　　“怎么了，你觉得哪里有问题？”萝姬见到他的表情，忍不住问道。

　　　　墨离回忆以前看过的那块术刻石，里面记录了大量关于政治斗争的事例，其中有些事例复杂、惊险得令人咂舌。他一开始以为那些只是某个咒术师无聊时编造出来的故事，但越看到后面，越觉得那是真实的历史——但那不是晨星帝国的历史，更不是血族的历史，不知来源于何处。

　　　　然后他终于想起了那个故事，一个极其类似萝姬所说情况的故事：一个势力强大的诸侯，偶然发现他们国家的女皇在血统方面有严重问题，于是，这名正直的诸侯向女皇摊牌，给她两个选择：一是找个借口体面的退位，让另一名皇室成员继承王位；否则他就向全国公布这个秘密，到时女皇同样无法保住自己的王位。但这个故事的最终结局是：女皇表面上答应主动退位，但回头就派人暗杀了这名诸侯，然后向全国宣布这名诸侯谋反，调动军队将他的整个家族屠戮殆尽。

　　　　墨离尽量简洁地向萝姬讲述了这个故事，然后说道：“咒术师在这个故事后面评论说：故事中的诸侯是典型的反面例子，如果遇到类似情况，诸侯正确地选择只有两个：要么装作不知道；要么公布手中的秘密，占领道义上的制高点，发动武力政变，扶持傀儡上台。总而言之，千万不要妄想和帝王谈判。”

　　　　“所以，当几大分家发现了你有血脉之力后，明知你可以轻易控制他们，把他们变成傀儡，却还要和你谈判，还主动给你充足的时间去做决定，这已经不能用愚蠢来形容了，简直有些……诡异。”墨离缓缓说道。

　　　　萝姬皱了皱眉，当时发现血脉之力让她深受打击，加上之后的一系列变故，她一直没能好好思考过这件事，如今墨离提出，她顿时也发现了其中的问题。

　　　　不过，血族毕竟不同于人类，过去一直通过血脉之力统合，安德莉亚建立议会体系也不到两千年，也就是四到五任家主的统治，因此血族的政治环境相对单纯。如果这是一个阴谋，那么这种阴谋别说萝姬没经历过，或许除了安德莉亚，过去的任何家主都没经历过。

　　　　“有没有可能，这些分家就像故事里那名正直的诸侯一样？毕竟血族的情况和人类不太一样。”虽然萝姬自己也觉得不太可能，但还是把这种可能性说了出来，接着简单地向墨离说明了一下，血族的政治环境较人类的相对单纯。

　　　　墨离想了想，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说道：“还是有问题，因为两点原因：第一，做出这件事的分家不是一家，而是全部，就算某一家分家无比信任你，怎么可能所有的分家都是一样的想法？第二，他们并没有十分明确的证据证明你有血脉之力，只是凭借下位者的主观感觉，怎么就敢做出如此冒险的举动？”

　　　　萝姬神色一动，恍然道：“你说得对。当时我确实想过，对外否认我拥有血脉之力，派出我的赤铁骑士团，用武力抹掉其中一个分家，然后宣布对方谋反，杀鸡儆猴。如果其他分家再有异议，我就在血魔法上做一点手脚，证明我没有血脉之力，虽然分家不可能相信，但只要议会和下级眷属支持我，他们根本就无可奈何。虽然我最终没有那样做，但他们怎么知道我不会那样做？其实，当时我离做出那种选择就只有一线之隔！”

　　　　“所以，我觉得这像一个阴谋。”墨离说道。

　　　　“如果这是阴谋……”少女抬起头，看向墨离。墨离突然发现，鲜红眼眸正在重新恢复神采，眼中灰色阴影正在消失，那阴影就像一团火熄灭后的余烬，而现在，这余烬被重新点燃了。

　　　　“如果这是阴谋，那我一定会重新取回我失去的王座。就算我最终还是会把它交给更合适的人，但在此之前，我一定会先让它回到我的手中。”

　　　　她的声音不大，神色也很平静，但墨离突然有了一种感觉：直到这一刻，少女才真正变成了血族的公主、维米莉亚家族的统领。

第七章　交易（）　
“现在还有三个问题：第一，阴谋的主使者是谁？或者说谁能够让几大分家联合起来弹劾你？第二，这个人是怎么确定你拥有血脉之力的？第三，对方为什么选择这种方式来让你退位，如果你真的使用血脉之力或者动用武力镇压分家，对方有什么后手？”墨离说道。

　　　　萝姬轻叹一口气，沉默了一会，才说道：“关于第一个问题，我已经有大概头绪了。既然主使者有能力使几大分家联手，又是我退位后的直接受益者，那就只可能是一个人：我的妹妹安德莉亚！至于第二个问题，我现在回忆起来，应该是她偷到了我的血。”

　　　　偷血？墨离没太听明白。他知道像萝姬这种血族的贵族，无论是身体的强度还愈合能力都强大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地步，所谓“偷血”绝不可能是拿根针扎一下那么简单。

　　　　但看到萝姬不愿多说的样子，墨离也就不再多问，而是换了一个话题。

　　　　“那么关于第三个问题，你有什么看法吗？”

　　　　萝姬摇摇头：“暂时没什么头绪，我现在也猜不到，他们为什么在弹劾我前还要提前告诉我。几大分家向议会提交弹劾议案之后，议会鉴于血脉之力过于危险，决定对我实施锢血术。

　　　　这在我的预料之中，在我被施加了锢血术后，本应被软禁在某个地方，安度余生。但没过多久，就有激进分子袭击住所，我的所有护卫都被杀掉，因为我的力量被锢血术封印，根本无力对抗，只能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