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看着她,半天,方道:“这样吧,等我把府里的事情都做完,倘若竟然能有个好归宿,我就试试看离开。这样一来,若是你三姑娘能回来,你替我跟她说一声,就当我送她一份赔礼。若是你三姑娘也没回来”探春看了看待书瞬间握紧的双拳,自嘲地笑了笑,轻声续道,“我也就正好,去找找她究竟在哪里。”
待书心乱如麻,想了许久才抬起头来:“你,不骗我?”
探春偏头去看外头,春花已开,春光正好:“我并不想留在这里。在我原来的地方,有我爱的人,有我自己的生活。”回过头,看着被自己的话吓得瞪圆了眼睛的待书,弯了弯嘴角:“我只当是领了件差事,做完了,自然就要想办法回去。”
待书忽然有些惭愧,低头道:“多谢你”
探春轻轻地笑了笑,点头,叹息:“听你这一声谢可真是不易”
正色说起了正事:“入画这件事,你私下里跟她说,不要急,我会记着这件事。现在家里这境况,我保证不了什么。你可以把茜雪的事情露一点点给她听,告诉她,若是事情到了不可回转的那一天,我也有本事保住她和她哥哥的命。”
待书连忙也收敛了情绪,点头称是,转身便要退下。
探春看了她一眼,低声说了一句:“乳娘年纪大了,还是不要跟着你担惊受怕的好。”
待书手指一颤,迟疑片刻,点点头,出去了。
探春回到书桌前面,铺纸研磨,开始写字。
她也是忽然发现,原身探春的这个爱好简直是静心的利器。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眼神随着笔尖,感受着墨汁顺着狼毫在宣纸上的铺染,渐渐沉浸在湘竹的舞蹈中,不知世事。
这一写,直到红日西沉,各房开始掌灯。
翠墨进来问她:“姑娘,老太太那边该传饭了。今日不过去了吗?”
这几日都是各家子弟给贾政做寿的宴席,热闹得众人都头疼。贾母尤其如此。
贾探春并没有抬头,只是微微动了动已经站得有些酸胀的腿,嗯了一声:“不去。”又低头继续写了。
翠墨有些忧虑地看了她一眼,默然退下,却在外头拉了小蝉问:“最近可有什么新闻故事儿?”
小蝉有些发懵:“翠墨姐姐想做什么?”
翠墨回头看了一眼屋子,低声道:“姑娘想是有什么心事,你瞧瞧,写了三个时辰的字了,还不肯搁笔呢。有没有什么能让姑娘歇歇的小故事儿?你想一想,去跟姑娘唠叨几句。我得赶着去老太太那里回话。”
小蝉忙点点头让她先走,然后自己坐在门口发呆,半天才想起来一件事,眼睛一亮,连忙快步进了门,笑嘻嘻地给探春见礼:“姑娘,今儿听了个消息,不知姑娘有没有兴趣先走听听。”
探春手底下一顿,无奈地抬起了头:“你翠墨姐姐让你来的?”
小蝉嘿嘿地乐着,点头。
就知道。
翠墨和待书不一样。待书其实是个沉默端庄的直性子,有事情要么不说,要么就直来直去坦坦荡荡。翠墨却很知道该怎么样笑嘻嘻地把弯子绕开,最后却还一定能达到自己的目的。
被彻底打断了情绪,探春只得把笔放下,拿了帕子擦了手。小蝉早就看出来她的腿上有些僵,忙上前来扶了她的胳膊,搀着她靠在了里间的美人榻上,才跪在脚踏上,一边给她捶腿,一边笑着轻声说外头的八卦。
原来开春时间不长,那个调戏凤姐的贾瑞就死了。
事情本来是个正常的事情——一场风寒缠绵,染了重疾,没能救治回来,没了。
但旺儿媳妇吃多了酒,在外头颠三倒四地说了一件事出来,众人便对贾瑞之死有了三分疑惑。
探春心中一动,问:“周瑞家的被赶回王家之后,琏二嫂子身边,是不是只剩了旺儿媳妇一个?”
小蝉想了一会儿,方道:“倒也算不上。之前周瑞家的也只听太太的调遣,琏二奶奶若要使唤她,也得亲亲热热地喊一声周姐姐。这个旺儿却是琏二奶奶自己的陪房。一直以来,琏二奶奶的私密大事,都是只委她一家子的。另外的三个陪房,似乎琏二奶奶都发了外头,管理她的陪嫁,一个管庄子的,一个管铺子的,好似还有一个去了金陵那边的。”
探春恍然:“原来如此。”
小蝉憨憨地笑:“这个跟太太是一样的。太太当年也陪来了四家人。只有周瑞被留在了府里。另外三家子也都在外头替太太管理嫁妆出息。这不是前儿周瑞家的被送回王家了么?太太就把外头的一房家人叫回来了,叫做吴祥的。如今听得说,竟是把最早周瑞他们家的差事都接了过去:男的管两季租子,女的管太太奶奶们出门子的事儿,家里也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听得说在外头管太太的陪嫁铺子,女儿则已经嫁了人。”
说到这个吴祥的儿女,探春忽然想起了周瑞家的女儿,便问:“周瑞家的女儿怎么样了?”
小蝉便摇头:“那家子的女婿势利得很,一开始周家的被撵,他立马就翻脸了,天天打骂妻子。后来听得说,不知怎么攀上了咱们家那位现在金陵做知府的连宗的远亲,直接跑去了金陵做生意。不知是抽了什么疯,有一日忽然便又对着周瑞两口子嘘寒问暖起来。所以如今周家一家子都靠着这个女婿,竟是合家都被王家干脆送了金陵那边去了。”
探春点了点头,毫不意外,以周瑞家那个早就跟贾雨村有旧谊的冷子兴的聪明劲儿,只怕如今跟贾雨村的交情会更加牢固才对——他可不是那个张嘴就揭人老底的傻门子。
只是——王家的人脑抽了么?怎么能把熟知贾府甚至四姓诸多秘密的周瑞家的送到别人手上?
探春百思不得其解。
小蝉笑道:“奴婢今儿倒不是跟姑娘说这些。刚说的那位瑞大爷,不是断断续续地病了好几个月么?各种药吃了个遍。最后吃独参汤。那是吊命的稀罕物件,代儒太爷家里一向清贫,哪里买得起?便来府里求各位主子。旺儿家的前儿喝多了,在外头说,太太让二奶奶给称二两人参,她奉命送去,结果打开纸包儿一看,那参早朽成了木头,几根须子倒新鲜,可惜也就只比头发丝儿粗一些罢了。”
探春皱眉道:“这个话真是她嘴里说出来的?”
小蝉耸肩笑道:“可不是么?据说还嘀咕着说那位瑞大爷死得很是活该什么的话。不过后头的话太过吓人,大家伙儿都不肯确凿地说听见了。只是风言风语地在传。”
贾府的闲人多,每个人一句话,对着对着便能把真相对出来。到时候,被小叔子调戏这个话一旦传到贾琏耳朵里,只怕顷刻间就是一场大闹。何况,致人死地这种心思,怎么能被拿到台面上来炫耀?这样的话,也是个心腹该说的?
贾探春从鼻子里笑了一声,摇了摇头,道:“凤辣子倒是个精明强干的人,可无论如何,只怕都架不住有这样动不动就坑她的猪队友。咱们且慢慢看罢。以后她的事儿,咱都不管了。”
小蝉听着这“猪队友”三个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越想越觉得形象,咯咯地笑个不住。
贾探春嗔了她一眼,方道:“罢了,知道你们的心了。去传饭来吧。”
翌日便是贾政生日的正日子。
宝玉探春贾环,加上李纨贾兰,清早起来便去王夫人正房去恭恭敬敬地给贾政叩首祝寿。又都送上了寿礼。贾政看着贾探春送上来的布鞋,眉心微微一蹙:“这样华丽?”
旁边站着的赵姨娘便满脸不高兴。
女儿好心好意做的,还挑三拣四——以后不让女儿给你做了!
谁知贾政说完,竟是一脸勉为其难的样子,直接把脚上的鞋换了下来,嫌弃地穿上了探春亲手做的鞋子,在地上踩了踩,咳嗽一声站了起来:“罢了。都跟我去见老太太,外头也就有人来了。”说着,亲手携了贾兰,当先走了。
这下子,换了王夫人冷了脸色,赵姨娘忙低下头,掩去了满面喜色。
贾探春揽着贾环的肩膀走在最后,嘴角噙着一丝温和的笑容。
今天啊,消息应该来了罢
贾府烈焰烹油、鲜花着锦的“好日子”,应该就在今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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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回 贾元春封妃()
贾政生日这一天,贾元春晋封凤藻宫尚书,赐号贤德妃。
贾府沸腾了。
贾珍在宁国府里仰天大笑。
简直是天助我也!四姓至少还能再兴旺二十年。这二十年间,哪怕是玉字辈的都废了,草字辈的也能教出来几个了!前儿又听见说贾兰十分勤勉聪明,贾家算是后继有人了。只是自己这边,只怕还得再催逼一下贾蓉才是。
贾珍想着便觉高兴,即刻命人去问:“看你琏二爷走到哪里了?我这里专等他回来一起乐呢。”
谁知凤姐儿听了这消息,便在家里出神。
平儿是知道前两日北府寿礼和宝玉前去谢恩等事的,只道她多想了,便劝:“太太若是拿得准,当时自然就告诉奶奶了。只怕是拿不准,又事关重大,所以才没明白跟奶奶说。”
凤姐儿却摇头,思忖再三,拉了平儿,低声把自己在秦氏死的那晚做的梦说了出来:“我只梦见她跟我说,家里眼前便有一件大喜事。可不是就应验了?可她还嘱咐我说,以后恐怕有乐极生悲、树倒猢狲散的日子!”
平儿吓得花容失色:“奶奶可是记差了?如今大小姐刚封了娘娘,哪里就有这么快就败了家了?您别自己吓自己。”
凤姐儿迟疑片刻,点头道:“说的也是。家里如今架子虽大,进项却委实不多。该俭省的地方又省不下来;其他的杂项却都是蝇头小利,省也省不下几个。这事还远,待我慢慢筹谋便了。”竟将秦氏所托之事都隐了下来。
众人都兴高采烈,言笑不绝。从主子到下人,走在外头都觉得自己的后背又硬气了三分。
唯有贾宝玉,每日里状似无闻,愀然不乐。众人问时,袭人便悄悄告诉他们:“小秦相公病重。”贾母心中十分不以为然,却知道自家的宝贝金孙就是这个性情,便也只得由他。旁人越发嘲笑他呆子。
贾府这样大的喜事,薛姨妈天天陪着王夫人接受道贺,薛蟠也傻乎乎地跟着贾珍贾蓉等人天天吃酒观花;唯有薛宝钗,忽然犯了旧疾,只是留在家里做针线,竟是一连十来日没有出过屋子。
贾母听说,冷笑不已,却令鸳鸯:“抽个空儿,你去看看,回来仔细告诉我。”
鸳鸯果然下晌时去了一趟梨香院,送了一篮子杏子,因薛姨妈不在家,便直接进了里间来看薛宝钗。
只见薛宝钗穿着家常旧衣,盘膝在炕上描花样子,身上项间,竟是一丝装饰也无,鸳鸯不由得笑了起来:“都说薛大姑娘爱素净,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薛宝钗见是她来,连忙下了炕,迎着先给贾母请安。
鸳鸯侧了身,笑道:“您别折煞我。老太太好几日没见姑娘,心里惦记得慌,便令我来探望。那病可怎么样了?虽说有对症的药,吃了这么多年,也未必都合适,不如请了相熟的太医,再给瞧瞧。”
薛宝钗站着一一听了,又笑着答道:“劳老太太惦记着。我这病倒也没什么,只是咳喘些。歇歇就好。如今府里又有这样大事,我最怕人多,索性避了避。鸳鸯姐姐请坐。”
鸳鸯便坐了炕沿上。薛宝钗只得收回往桌边指的手,回身坐了回去,仍旧表情平静地上了炕,继续描着花样子,口中只跟鸳鸯说些闲话。不外乎是府里最近来了什么客,老太太身子如何,最近姐妹们在做什么等话。
莺儿倒了茶来,便忽闪着眼睛站在旁边听着。
鸳鸯看了她一眼,笑道:“瞧见莺儿我倒想起来了。前儿三姑娘还问起薛大姑娘,说如今春天,正是吃各种花的好时候,又说薛大姑娘之外,莺儿也是喜欢的。你姑娘病着出不得屋子,你没事的时候,时常也往我们那边走一走,给你姑娘顺点儿好吃来的也是好的啊。”
莺儿便笑了起来,拽了腰间的香袋儿举了起来:“鸳鸯姐姐说晚了。您瞧,这是三姑娘送了我们姑娘的香花袋,姑娘如今病着,闻不得这些香气,便赏了我。我这每日里佩着,身上都是香的呢!”
鸳鸯便回头去看宝钗,笑道:“啊哟!这我可就不知道了。回去得告诉老太太,如何没有她老人家的?”
宝钗眉梢轻动,终于露出了个笑容:“三妹妹细心。知道我病着怕是不得乱吃东西,所以才装了一袋子花瓣儿来。如今也快败了。我早晨还说,让莺儿自己再去摘些呢。”
鸳鸯便从莺儿手里接了香袋儿仔细看针线,啧啧称赞:“若说起针线,我们家倒是养了一大群针线上的人,我成日家给老太太做东西,手艺也算还看得过去。可就是无论如何赶不上三姑娘这心思。瞧瞧,见过绣花瓶儿的,谁见过连瓶架子也一同绣上去的?”
薛宝钗听她说的这话,再看看手里正在描绘的西番莲的花样子,忽然间没了兴致。遂撂了笔,回头捏了捏脖子:“今儿低头功夫大了,怪酸的。”
鸳鸯把香袋儿还了莺儿,笑着站了起来:“薛大姑娘就算病着,也常站起来走走,老这么坐着,腰上累。”又嘱咐莺儿:“姨太太如今天天帮着我们二太太忙活,姑娘这里倘若有什么要吃的要玩的,你一时不够手,便直接去找老太太。”然后笑着告了辞。
宝钗笑着答应了,令莺儿送客。
鸳鸯拉着莺儿的手出了门,又悄笑着塞了一把奶糖给她,低声道:“翠墨那蹄子逼着我给你带来的。”挤挤眼儿,走了。
莺儿又惊又喜,连忙先把糖藏好,才又笑嘻嘻地转回了房间。
回到正房,鸳鸯便跟贾母悄悄回了话,叹道:“薛大姑娘心里不自在,见着我也不似往日里喜笑颜开。”
贾母心中明白宝钗这是在为元春晋封之后,她就没有理由入宫而不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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