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村子怎么样了?孙女天天跟媳妇大栓婶能不能逃出来?
城里的二狗跟四妮怎么样了?两个孩子会不会也在逃避这场劫难?
他不为自己担心,反而牵挂着一家人的安慰。
张大栓在山洞里存活了下来,他保留了火种。
白天他到山上摘果子,拾干柴,晚上就会到山洞里休息。
为了防止野兽的袭击,他还利用石头将山洞的入口堵死了。
大洪水到来的时候,他站在姑娘峰上看到了村子里的一切,看到了漂浮的猪羊跟牲口,也看到了逃亡的人群。
他看到所有人全都上了段天涯,整个村子也被大洪水吞噬了。
七天后,大雨才停,整个村子根本看不到当初的样子了。
张大栓也看到他的女人大栓婶拉着孙女天天走进了段天涯的那个山洞。
他知道王海亮救了她们。
再后来的几天,他也看到王海亮拉着所有的青壮年拼命挖开一条口子,大洪水顺着口子哗哗而下。
一直到村子完全显露。
整个山村毁于一旦,所有的东西全都没有了,家具,家电,粮食,冲倒的房屋也不计其数。
因为没有了粮食,村里人不得不上山去摘果子。上万人爬满了大山的每一个山头,短短几天的时间,村子附近山头上的果子就被村民哄抢一空。
山路没有修通,村子里的人正在遭遇大饥饿。
终于,村民摘果子的范围向着更远处蔓延,一点点上到了姑娘峰。
张大栓也看到了自己的女人大栓婶,大栓婶惦着小脚同样上山来了。
女人的臂弯里挎着一个竹篮子。
虽说村里没有发生大饥饿,可粮食的确很短缺,秋玉米,高粱,豆角,都不到成熟的季节。自己倒没啥,大栓婶担心孙女天天挨饿。
她也跟着稀稀拉拉的人群上去了更高的山岭。
张大栓的心激动起来,多想帮帮女人啊,这是跟了他一辈子的女人。
他看到大栓婶真的老了,满头斑驳的白发,脸上的皱纹刀刻斧凿。
一股深深的愧疚感从心里潮起,张大栓的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
大栓婶穿一件洋布大襟,扣子在一侧肋下的那种。下面是一条黑布裤子,绑腿很短小。脚上是一双黑布三角鞋,袜子很干净。因为山路腻滑,走起来显得很蹒跚。
她的头发全部拢在了脑后,团成一团,用一个大大的发簪箍着,人很利索。
这是乡下老年人最普通的打扮。大栓婶已经老了,从张大栓掉进山崖那一天起,她就箍起了头发,将自己加入了老年的行列。
她的小脚走在狭窄的山道上,一边走一边采摘那些山枣。
漫山遍野的山枣成熟了,青中带红。
第499章 牵手()
第499章牵手
野山枣的个头不大,味道也不怎么好,酸酸甜甜。
这些年,山民不怎么吃了,即便吃也是图个新鲜。
早些年日子穷的时候,这山枣可是山民最重要的口粮。
那时候,人们把山枣采摘回家,放在烈日的底下暴晒,等到枣子完全晒干,脱去里面的水分,剥掉里面的枣核,用石磨磨成枣面,可以用来制作枣糕。
枣子面又苦又涩,滚成糊糊也不怎么好喝,但是却帮着山里人渡过了无数次灾荒。
是大山养活了山里一代又一代的人,人跟大山是密不可分的。
大栓婶的个子小,高的地方摘不到,她努力踮起脚尖,用力去摘酸枣,那样子滑稽可笑。蒺藜刮在她的衣服上刺刺拉拉响。
忽然,女人脚下一滑,差点摔倒。张大栓身不由己,猛地扑过去搀扶了她的手臂。
大栓婶一回头,跟他的眼光撞在了一起,女人一脸的惊愕:“谢谢,你是……?”
大栓婶惊呆了,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被眼前的人吓一跳。
她果然没有认出张大栓,此刻的张大栓完全变了样子,脸色苍白,脑袋上的头发跟胡子也全都雪白雪白的,而且脸上没有一丝皱纹,晶莹剔透。
给她的第一个感觉,这老人好像传说中的白爷老公。
白爷老公又叫白玉老公,是大梁山人敬畏的神仙。
传说,白爷老公是由狐仙变成的,是得道的狐仙,专门帮助善良的人。
早些年,很多人家供奉白玉老公。
传说,这老头专门帮助善良人,谁家日子穷了,没米没面,过不下去,就为虔诚善良的人偷粮食。
他会把为富不仁家里的粮食,偷到穷苦人家去。
穷苦人头天拜祭白玉老公,第二天一觉醒来,去看米缸面缸,米面缸就会满满的,粮屯里的粮食上尖下流。
可谁也没亲眼见过白玉老公。
当然,那个年代人们吃不饱,被饥饿的阴影笼罩,白玉老公是他们为了填饱肚子产生的渴望。
大栓婶楞了一下,眼前的老人慈眉善目,和颜悦色,仙风道骨,不得不让她把他跟白玉老公联系在一起。
张大栓说:“妹子,你……没事吧?”
大栓婶也微微一笑:“没事,没事,老哥你是……俺咋没见过你?”
张大栓心里一阵凄苦,看来媳妇是真的不认识他了,他的脸抽搐了一下,那块巨大的伤疤也抽搐了一下。
“我是……山里窑厂的工人,山外来的,外来工,我……帮窑厂看大门的,妹子你是附近村里的人?”
大栓婶说:“是,老哥,谢谢你,是你救了俺。”
“不客气,你想摘啥,我帮你。”
大栓婶说:“俺想摘那一枝枣儿……。”
张大栓说:“我帮你。”
男人的个子高,踮起脚尖,一下将滴滴坠坠挂满枣子的树枝掰了下来,交在了女人的手里。
“妹子,你是……疙瘩坡的?”
大栓婶说:“是。”
“恁大年纪,还出来?山路不好走,你小心点。”
“谢谢老哥。”
“你家里还有啥人?”
“喔,俺儿子,媳妇,孙女。”
“你……你家老哥呢?还建在吧?”
大栓婶说:“他死去五六年了。老哥,你是哪儿的人?”
“Z市来的,住在距离Z市不远的山村里。”
“喔,恁大年纪还出来干活?”
“喔,家里没啥人了,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饥,趁还能动弹,挣俩养老钱。”
大栓婶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你家里还有啥人?儿女呢?”
“儿女大了,他们……不孝顺。”
大栓婶鼻子一酸,竟然对眼前的老人产生了怜悯。
她觉得这就是一个普通的人,儿女不孝顺的普通人,或者被儿女赶出来的普通人。
他的身影很像死去的男人张大栓,大栓如果还活着,那该多好啊,一定比他幸福。
张大栓说:“妹子,你摘这些酸枣子干啥?”
大栓婶说:“当做粮食吃,村里遭遇了大水灾,没粮食了,救援的物资过不来。”
“这东西能吃?”
“当然了,早些年都吃过,好吃着呢。”
“喔,那你到家以后,用开水烫一下,然后再晒干,剥去里面的枣核,用石磨磨成面,打糊糊的时候记得多放白糖。还有,最好加点老陈醋,这样吃起来就不涩不苦了。”
大栓婶楞了一下:“老哥,你咋知道这种吃法?俺男人活着的时候,就爱喝这酸枣粥。”
张大栓捋胡子一笑:“俺那个地方,都是这样吃的。”
“俺知道了,谢谢你。”
“妹子,还往前走不?我陪你一段,前面的路很陡,也很滑,我扶着你过。”
大栓婶说:“那多不好意思?”
“没事,看到你,我就想去了亡故的老伴,咱俩有缘,反正我也没事。”
大栓婶还不好意思呢,但是张大栓一点也不客气,夺过了她手里的篮子,一只手搀住了女人的手。
女人的手很温热,三十年前就是这么温热。
张大栓不由想起了三十年前,娶女人的那一刻。
那时候,他用一匹大青骡子,吹吹打打将大栓婶拉回了家。
洞房里,红烛下,女人的手也是这么温热。她的手掌很厚实,上面有层硬茧。
山里女人干农活,手上都有老茧。
那时候的张大栓,就曾经发誓,那个女人嫁给我,我就让女人幸福一辈子。
再后来,他拼死拼活,凭着祖上的那本鲁班秘术勇闯都市,从一个小木匠做起,最后开办了家具厂,一跃成为大梁山的首富,就是想女人好过一点,儿子好过一点。
那时候年轻,他犯了不少的错。
乡下人没进过城,进城以后就被花花世界耀花了眼。
张大栓沉迷过,失落过,也花天酒地过。
可他始终把家里的女人看作正妻,从没有想过遗弃她。
现在老了,后悔了,他多想搀着她的手,陪她走完余生。
这手失去的时间太长,他好想就这么牵着她,陪着她走完一辈子,一直到下辈子,下下辈子。
老实说,他很久没有这样搀过女人的手了,那感觉都忘记了。
这是一种失而复得的爱,也是一种经历了生死以后幡然醒悟的爱。
这时候他才知道多么舍不得她。
张大栓搀着女人的手,一步一步走向山道,他嘱咐她小心点,小心绊脚石,小心路滑。
他帮着她摘枣子,也帮着她采别的山果。
他把摘下的果子放在篮子里,看着女人傻傻的笑,那笑容前所未有的憨实,前所未有的纯真。
他忽然又想起当初她坐月子时的情景。那时候二狗刚刚生下来,刚刚满月。
她让他给孩子取个名字,他说:“就叫二狗吧。”
女人问:“这名字真难听,为啥要叫狗?”
他说:“歪名字好养活,不会夭折,阎王爷不会要,就能长大了,活的岁数也大。”
她笑他没文化,他却说山里人不需要文化。只需要老婆孩子热炕头。
那时候他看着她,她一脸的幸福。
其实山里女人很容易满足,有男人有儿子,有片瓦遮头,能填饱肚子,那就是最大的满足。
看着即将衰老的女人,张大栓的脑海里又出现三十岁的大栓婶。
那时候,日子刚刚好过,张大栓常年不在家。可每次回家,女人都在村口的老槐树底下等着他。
每次进门,女人都是先用汗巾帮他拍打干净身上的尘土,然后将香喷喷的饭菜端上餐桌。
女人爱唠叨,说他懒,啥活也不干,懒得骨头缝生蛆,油瓶子倒了都不知道扶。
一家三口吃饭的时候,女人的嘴巴也不闲着,不是说男人邋遢,就是说儿子二狗费衣服,那身上的油腻有一煎饼厚,跟猪打泥一样。
有时候男人烦了就会揍她,用鞋底子抽她的屁股,将她的后背抽得阳光灿烂万紫千红。
女人满大街的嚎叫,爹啊娘啊的哭。
哭是哭,可哭完该干啥干啥?该做饭做饭,该洗衣服洗衣服。
山里男人谁不打老婆?那个老婆不被男人打?
打是亲骂是爱,最爱就是戳脑袋。
女人稀罕男人,会用手指戳他的脑袋,男人稀罕女人,就会打她屁股。
大栓婶没少挨打,可从不嫉恨男人。
张大栓瞅着女人的脸,想起过去的一切,都是那么让人憧憬,让人留恋。
他的手也就把女人抓的更紧,搀得更稳。
不知道为啥,大栓婶的老脸腾地红了,身子也颤抖了一下。
她晃了晃身子,想把男人的手甩开。
人要脸树要皮,他觉得被人看到不好。
自己毕竟从前是有家室的人,被一个老头子这么死死抓着,人家还不笑她老不正经?
他不知道这老头子咋了?非抓着自己不放。
可挣了两下没挣脱。她说:“老哥,你放开,俺自己能走。”
张大栓说:“你脚小,走不惯山路,摔着咋办?我扶着你,走得稳。”
大栓婶说:“别介,让人看见像啥话?”
张大栓说:“不妨事,年纪一大把了,谁说咱?”
这时候,张大栓忽然想起了录音磁带上年轻人唱的一首歌:没有风雨躲得过,没有坎坷不必走,所以安心的牵你的手,不去想该不该回头。
也许牵了手的手,前生不一定好走,也许有了伴的路,今生还要更忙碌,所以牵了手的手,来生还要一起走,所以有了伴的路,没有岁月可回头……。
张大栓的心里热乎乎的,大栓婶的心里也热乎乎的。
他又找回了三十年前的那种感觉,她也想起了老头子活着时候的情景。
老伴老伴,老来为伴。
每个人对幸福的理解都是不同的,幸福的人总是觉得自己不够幸福。很多人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到了晚年,他们就会把所有的一切看得很透。那时候就会知道,年轻是幸福,活着就是幸福,哭是幸福,笑是幸福,折磨是幸福,苦难也是幸福。
只有经历了酸甜苦辣,经历了生老病死,才会显出人生的完美。
张大栓觉得自己是幸福的,大栓婶觉得自己也是幸福的。
第500章 一路好走()
第500章一路好走
爬上前面的那道山梁,大栓婶说:“老哥,路好走了,你可以松开俺了。”
张大栓还是恋恋不舍:“妹子,路滑,我再搀你一段吧?”
大栓婶猛一用力,将他甩开了。
这老头子咋一个劲占俺便宜,不会是想婆娘想疯了吧?
张大栓无奈,只好松开了她,看着女人还是傻傻地笑。
忽然,他说:“妹子,你等我一刻哈,我去去就来。”
张大栓身子一闪,钻进草丛不见了。
不一会儿的功夫,竟然提过来两只兔子。
这两只兔子,是他几天前打的,在草丛里支下了兽夹子,活捉了两只肥大的野兔。
张大栓本来想改善一下伙食的,可一看到女人,想起家里的孙女,这兔子他就吃不下去了。
他把兔子放在了女人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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