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崇还要再劝,叶凤持却道:“既然三嫂下定决心,我们就不拦你了。”
宋三嫂便对二人福了福身,连木盆也不管,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庄走去。
刘崇默然片刻,突然说道:“不成,纵然是她自己想不开,我也不能眼睁睁瞧着一个柔弱老妇人跳回火坑。”
他正要迈步去将人追回来,叶凤持却横过手挡住他,“她既然执意如此,你又凭什么去以势压人、强人所难?”
刘崇大怒:“这如何就成了我的不是了!叶凤持,你竟然狠心到这等地步,你……你见死不救!修的什么行!悟的什么道!”
叶凤持摘下颈上的砗磲珠,原本只有一粒红色,其余一百零七粒都是洁白如雪,不知何时竟有小半都化作了红色。他一粒粒数着,低声道:“众生皆苦,你一个一个救,何时是尽头?”
刘崇道:“救一个是一个,你不去算了,我去救!”他推开叶凤持,就要往前走。
铮然一声轻响,叶凤持剑锋出鞘,斜斜指向地面,仍是挡在刘崇面前:“刘崇师弟,我二人另有要务在身,切勿因小失大。”
刘崇一张端正刚毅的面容一时间拧得好似画卷弯曲,沉默片刻才强忍下心头怒火。他自然也想到了,一个阿兰若堂的精锐,一个五脉轮的天才,联手袭击,必定导致此地防守大乱,那赵大自然无暇再找宋三嫂什么麻烦。
且他已联络过沈月檀,待后援赶到,以那青灯鹿舟进可攻退可守的威力,快速歼灭魔兽、捣毁巢穴,他若要趁乱救人反倒更便宜。
如此盘算一番,便渐渐消了气。只是叶凤持这等冷淡薄幸的性情,仍是令他生出了几分轻蔑:盛名之下,品性未免欠佳。
二人便继续环绕阵型外围前进,寻找破绽。
过了不到半个时辰,突然天际浓烟滚滚,伴随火星升腾半空。
从浓烟起处的方位距离来看,正是宋三嫂回去的村子。
刘崇抬头望着,迟疑问道:“我们一走那村子就失火了,哪有这等巧合。莫非是宋三嫂……”
叶凤持道:“不然你以为,她执意回去是因为喜欢过那日子?”
刘崇讶然看了叶凤持一眼,这人素来刻板,如今竟跟他开起玩笑来了,可见是高兴得很……他又仔细看了看,这青年嘴角微勾,当真比前几日神态松快许多,不禁脱口道:“原来叶师兄早就知道了……为何觉得高兴?”
叶凤持道:“经此一事,领悟颇多,境界又有进展。”
爹娘死了、哥哥姐姐死了、身份也被冒名顶替,等同连存在都被抹杀。如今唯一的故人也去杀夫烧屋、自寻死路,你倒高兴起来了。
刘崇暗自腹诽,面上仍是勉强笑笑:“那就恭喜叶师兄。唉……我曾听见那屋子里有孩子哭,只可惜稚子无辜,幼失怙恃,往后如何求存?此间事了,我去收养了吧。”
叶凤持眺望那浓烟,低声道:“吾于五浊恶世,教化如是刚强众生,令心调伏,舍邪归正,十有一二尚恶习在。吾亦□□千百亿,广舍方便,或有利根,闻即信受;或有善果,勤劝成就;或有暗钝,久化方归;或有业重,不生敬仰。如是等辈众生,各各差别,□□度脱……”
刘崇皱眉道:“我说要救人,你背什么地藏经,嘲讽我不成?”
叶凤持道:“何必等你去救,宋三嫂半生尝尽苦难,如何忍心留下儿女再接着受苦?”
刘崇一惊:“你这话是何意?!”
叶凤持却不作答,走到一块巨石跟前,仔细摸了摸:“这倒是个破阵的机会……”
刘崇克制不住,却难以将他言下之意曲解成旁的暗示,越想越是心惊,突然厉声道:“叶凤持,你从都到尾都知道她要做什么,竟放任她犯下弑亲重罪!?”
叶凤持手放在岩石上,只不过轻描淡写叹了口气:“我落水时虽然年幼,却事事都记得,救我的不是宋三嫂,而是同姓叶的一位大婶。刘崇,她不惜哄骗也要去做的事,我不能拦她,你也不能。”
刘崇心乱如麻,无言以对,只得一味摇头,喃喃道:“这……不对……不对……”
叶凤持遂不再理会,只后退半步,拔出长剑,朝那巨岩猛然劈斩而下。
以他五脉轮的功力,区区巨岩当轻易碎为齑粉,岂料剑刃尚未触碰到岩石表面,就被重重反弹开来。
难以辨别的细密金纹如龟甲般浮现,将大半巨岩笼罩其中,边缘向半空延展了半丈有余方才隐没,远看去仿佛平地立起了一面两人高的巨大圆盾。
更自阵心深处传来刺耳的示警蜂鸣。
刘崇这倒是首次见识到叶凤持动武,当真是说动就动半点不拖泥带水,只得放下旁的事,手忙脚乱在储物袋里取东西:“月公子说了,破阵先设香阵可事半功……”
不等他说完,叶凤持取了一粒血红色砗磲念珠,顺着长剑一抹,念珠消融成浓厚道力,将长剑通体包裹住。原本青白的剑锋如同浸透了鲜血,散发出妖异红光。叶凤持眸色、发色本就浅淡得几近透明,被这红光一照,宛若化为赤发血眸,配着他宁静如雕像的神色,一时间非人非鬼、非神非魔。
刘崇不由后退了半步。
他虽然看不出叶凤持这修行是什么路数,却也隐约察觉,叶凤持所选择的道,虽非邪道,却也绝非修罗众理所应当该走的正统大道。仿佛立于善恶交汇的巅峰之处,一步能登大光明云上,功德圆满得证菩提;一步则堕阎浮提海中,罪业深重求出无期。
端看他要走哪一步。
电光火石转念间,叶凤持又斩下一剑,红光骤然暴涨,有如将三尺剑锋放大百倍,轰然撞击之下,那巨岩支撑不住率先破裂。正所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这一处细微裂痕再度被叶凤持悍然斩裂,终于破开一个足以闯入的缺口。
也不过花了两息的功夫。
他简短说一声“走”,深青衣衫化为幽幽魅影,刘崇紧跟而上,闯入后山禁地之中。
迎面而来的修罗众俱是一身黑白相间的服色,外袍玄地雪纹,三人慌慌张张,显是从未有过临敌经验。一路跑了来,连各自武器法宝都未曾拿到手,就被叶凤持一剑腰斩。
鲜血淋漓,尸身六段。
不过是三个仅仅一脉轮的低阶弟子罢了。
刘崇张了张口,想起那伤痕累累的妇人斩钉截铁的一句“一个不留”,又咬紧后槽牙,未置一词,同叶凤持协同往浓厚魔力传来之处冲去。
又在心中暗暗做了决意,捣毁魔巢后,不去搜索漏网之鱼便是。
山道蜿蜒狭窄,二人根本不走平路,只在嶙峋巨石上兔起鹘落,善律派弟子前赴后继蜂拥而来,刘崇也渐渐分辨不清,只剩几近本能的厮杀:锋刃袭来时或避让或对抗,若有破绽即刻趁虚而入,或予以重伤或斩杀剑下。
境界低些的弟子自然生了怯意,畏缩不前,然而二人阻力却愈发大了。
杂鱼都退去,再来围攻的对手便换成了五重天之上的精锐弟子与凶恶魔兽,前进速度顿时减缓。
叶凤持再摘了一粒赤红念珠,融入剑刃,斩杀了一头砂色的六足软虫后,围攻的队伍突然潮水般退去。
二人得了喘息之机,却半点不敢放松警惕,果然有无数石块自山顶滚滚落下,随后一声惊天动地的魔物嘶吼隆隆震响。
随后一个中年男子的嗓音阴沉响起来:“哪里来的虫子,不自量力。阿宝,去吧,就当今日多赏你两块点心。”
顿时前方烟尘滚滚,疾驰靠近,自烟尘里冒出颗硕大的狰狞龙头,头角峥嵘、漆黑如墨,仅仅头颅就有成人合围粗细,张口朝着二人喷出一团灰雾。
叶凤持与刘崇一左一右往斜后方撤离,避开了灰雾。那灰雾沉沉下坠,将地上的岩石、泥土,连同树木一道腐蚀至发黑、酥松,最终化为碎屑坍塌地上。
难怪善律派弟子退得如此快,只怕躲的不仅是入侵的敌人,还有这头毒龙。
刘崇堪堪避开灰雾,一阵劲风袭来,这次躲闪不及,后背腰身被铁铸般的龙爪横扫而过,爪尖划破后背层层防御,刺穿后腰皮肉,涌出的鲜血眼见着就变成青黑色,自伤口往血肉深处弥漫。
刘崇落地时膝头一软,忙抓住一旁岩壁垂下的藤蔓,这才稳住了身形。剧毒如活物般密密麻麻渗透肌理血脉,一路侵略,麻木冰冷感步步扩张,眨眼便令后背失去知觉。他一面运转道力与那毒素对抗,一面取出青瓷瓶,倒出半瓶药丸吞入腹中。
那被唤作阿宝的魔龙见猎物中招,立马就追了上去,谁知前冲的力道突然被狠狠拽住,眼见着可口点心就在嘴边偏偏够不着,登时勃然大怒,用力一甩尾巴,不料竟甩不动。
原来叶凤持以念珠缠住了龙尾,禁锢得纹丝不动。只是他捉了魔龙,自己也只得停留原地,有几名胆大的善律派弟子便趁机突袭,叶凤持一手握着缠绕龙尾的念珠,单手持剑才要抵挡,突然变生肘腋。
那魔龙连尾巴也甩不动,登时怒而回头喷出灰雾,那几名弟子闪避不及,乍看倒如同主动冲进灰雾中一般。刹那间惨呼声此起彼伏,待那数名弟子穿过灰雾时,暴露在衣衫之外的肌肤尽数溃烂。一张脸更是血肉消融,犹如半个头骨贴着些许血肉,森森白齿沾着血丝,眼睑尽数融化,只剩一对狰狞眼珠子尚在微微颤动。
几如恶鬼状朝着叶凤持扑来。
叶凤持仍然拽着龙尾,足下猛然发力,往后侧方连退十余步,竟生生把那毒龙也往后拖动了一大截。
中毒弟子一个接一个撞在龙身上,却仍有一口气在,竭力嘶吼已不似人声。
那魔龙初被拖曳时竟在发愣,它出生至今横行惯了,何曾遇到过这等事态,难免一时呆住。回过神时又听见点心叫嚷,便顾不上同那拽它尾巴的活物计较,只扭头将点心一个个吃了。
这场变故吓住了善律派弟子,一时间再无人胆敢上前。叶凤持趁机松开念珠,绕过那贪嘴魔龙,冲到山崖边缘,一把扶住刘崇的手臂,问道:“如何?”
隔着衣衫,也察觉肌肤冰冷如霜冻。刘崇面目透着青黑,只吃力摇了摇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他先前尚在意外叶凤持竟来救他,如今却只剩了唯恐被抛下的担忧。
叶凤持要的是能与他并肩作战的战友,而他身中剧毒,随时可能殒命,纯然是个拖累。修罗众视死如归,他该当说一句“叶师兄快走,不必管我”,再跟眼前的敌人同归于尽,也不枉修行一场,悟道多年。
然而模糊视线里浮起兄长面容时,刘崇突然舍不得死了。
叶凤持自然也有些犹豫,此人固然是个拖累,却是沈月檀的人。他难得有个朋友,若刘崇出了差池,他只怕难同沈月檀交代。
好在不等二人各怀心思多犹豫,天顶突然传来一道夺目白光,随即地动山摇,护山大阵竟被轰开了。
第八十章 奇袭()
一头青鹿披着粼粼星光; 在天际现身; 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迫近了山头。原本紧贴腹部的四蹄松开; 两只前蹄微微屈起,两道白色光柱从蹄子周围倾泻而下; 正正轰在了落木山后山顶,连绵的建筑上。
纯正道力组成的符纹弹成串爆炸; 一波轰炸未停,第二波轰炸又起; 符纹弹密集如雨点; 将方圆百里的山峰整个犁了一遍。
山顶建筑; 无论棚屋楼阁、巢穴居所,尽被炸得墙倾柱折,泥土飞溅数丈高; 洞窟塌陷、树木烧毁,数不清的幼崽成兽死于崩塌。
这震动从山顶传到山腰; 宛若末世降临、天地摧折; 令善律派人心惶惶; 再顾不上那两个闯阵的虫子。
青灯鹿舟轰炸魔巢时,刘昶已经确认了叶刘二人的所在,鹿舟遂变换位置; 一只后蹄轻轻踩在山腰上。除了刘昶要留守外; 其余人都顺着后蹄落在山上; 见到刘崇青黑面孔; 就先大吃一惊。
叶凤持原本坐在一旁看护刘崇,见了沈月檀就道:“是毒龙所伤,那毒龙受惊逃走了,不可置之不理,我去追它。”
侯赟自告奋勇,镜莲稍一犹豫,也上前要同去。
叶凤持却摇头道:“你们去了也是拖累,我一人足矣。”
镜莲脸色暗了暗,侯赟不满,骂骂咧咧。只是叶凤持既然做了决定,谁也奈何不得,沈月檀便叮嘱他几句,又道:“若是能取来毒龙尸体自然最好,不然只取其毒腺,亦可稍作参考。”
叶凤持应允,遂约定了会合地点后,便径直走了。
侯赟两手交叉脑后,恨恨道:“五脉轮了不起!迟早有一日叫这老头求我!”
沈月檀担忧刘崇,先取了辟毒的菩提清净散出来给他内服外敷。这是竹林宗的解毒药配方,当年竹林宗的千金当真大方,连宗门秘方都送给了他,虽然并非至关紧要的灵药,对外人而言,却是弥足珍贵。沈月檀炼香之余,就捡了几样常用药也试炼了一堆。
如今就当真派上了用场。
……归根结底,仍是承了沈雁州的情。
这人倒比心魔更难应付。越是拖延不去见他,反倒愈发魂牵梦萦,念兹在兹,摆脱不得。
沈月檀阖眼,压下纷乱思绪,这才扶起了刘崇,说道:“镜莲随我回船,侯赟你……跟在叶凤持身后,略作照应,闹出这等动静,不怕惊动不了铁城犁宗。等叶凤持灭了魔龙,我们就深藏功与名……撤了罢。”
侯赟应了一声就要走,镜莲叫住他,取出一双金光闪闪的手套来:“传闻毒龙连大鹏金翅鸟也能毒死,这手套内附有药王经文,百毒不侵,你赤手空拳就是个拖累,戴上它总聊胜于无。”
侯赟笑嘻嘻道谢,接过手套就戴上了:“想不到你竟然是个好人。”
镜莲明明受了夸赞,却浑身别扭,皱起眉道:“借你用罢了,记得还回来。不过是担忧若多一个人中毒,多受一分拖累,仅此而已!”
侯赟也不知听明白没有,一味点头,一面挥手叫道:“月大哥我去去就回!”一面蹦蹦跳跳跑得远了。
鹿舟轰完了山头,垂下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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