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空如今倒是神色从容,将诏书折叠妥当、收拢于袖中:“这麻烦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权且见机行事罢。”
此时治空山、栖阳宫正被悲痛肃杀的愁云惨雾所笼罩,鸿宗主的尸身匆匆装殓,放置在栖阳宫大殿中。宫人们一时寻不到配得上宗主身份的棺木,只得搬了一张象牙床来,以白绸遮掩。
殿中跪着成排的素衣宫人,压低了嗓音抽泣,无论真心假意,表面功夫倒是做得十足。
沈提依然坐在软轿之内,手捧一杯清茶合目沉思,神色异常严峻。他固然不在意这凉薄父亲的生死,却不能不在意沈鸿横死后,留下的乱局要如何应对。
不等他筹谋妥善,一声妇人的娇滴滴悲鸣自殿外传来,撕心裂肺、悲苦不堪:“我苦命的儿啊——”
这一声堪比唱戏的悲鸣,令沈提险些将清茶倒灌进鼻孔里,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侍从忙上前为他抚背,送来药丸吞服。这通忙乱时,突然有一群人呼啦啦涌进大殿。
年轻的沈大夫人由爱子沈搏搀扶,身边陪同着沈四夫人,一面哀哀哭泣,一面朝着沈鸿的尸身扑去。
一名容貌秀丽的白衣宫人冲到沈大夫人面前匆匆跪下,带着哭音劝道:“夫人——”
她不过才开口,眼前骤然一花,沈搏已一脚将她踢倒在地,随即喝骂道:“贱婢!你是什么东西,竟敢挡宗主夫人的路!”
那白衣宫人正是白樱,沈搏的一脚何其强横,竟令她胸骨折断,衣襟被自己吐出的鲜血染得一片血红,宛若开出大朵的红花。
沈大夫人连扫也不扫那宫人一眼,只快步朝着放置沈鸿尸身的象牙床走近,却又被几名阿兰若堂的弟子阻拦下来,众人低头道:“沈大夫人请留步。”
沈大夫人脸色铁青,语调森寒,却只轻声说道:“放肆。”
阿兰若堂弟子俱是精锐,人人佩刀,且只听从宗主一人命令,如今沈鸿横死,先前布置骤然被打乱,竟轮到这有名无实的少宗主来即位。是以沈搏不敢造次,生怕一脚踹去时,被这几个弟子拔刀连脚一起削了。
他只得咬着牙强忍怒火,对着侧前方软轿皱眉问道:“大哥,父亲遭此横祸,你不闻不问也就罢了,为何竟派人拦下娘亲与我,莫非连爹最后一面也容不得我们见?大哥你——当真要如此心狠?”
沈氏宗家的四兄弟,如今长子沈鸿、次子沈青鹏俱已辞世,三子沈鹤向来不问世事,如今遭逢大事也不见其一家踪影。
唯有四子沈翎、亦是“那位沈月檀生父”如今成了沈氏众位妯娌的依仗。只是他心无大志、胸无点墨,本不欲多管闲事,然而沈四夫人连连使眼色,他只得硬着头皮走了出来,劝道:“搏儿不可对兄长无理,提儿只怕是心痛难抑、昏了头了,好端端地,岂能不让人家夫妻、父子见上最后一面……”
他一面说一面上前,挡在阿兰若弟子与沈大夫人中间,摆出威严姿态道:“提儿,还不叫他们退下?”
沈提趁着那边忙乱时,喝过茶歇了少顷,如今镇定下来,略略点头一笑:“四叔放心,见,自然是要见的。父亲若是不能同娇妻爱子见上一面,恐怕走也走得不安心。我身为嫡长子,岂能做出这等有违人伦孝道之事?只不过……晚辈却要事先同各位长辈们提醒一句,尸身受损颇重,若是惊吓到了各位叔伯婶娘,晚辈先告声罪。”
沈搏在后头听得分明,大叫道:“什么?受损颇重?不过是自尽,如何就损到了尸身?滚开!小爷要亲自验看!”
沈提示意阿兰若堂弟子给沈搏让出道来,那青年急匆匆上前,一把揭开了盖在象牙床上的白绸。
附有阵法的白绸一经撤除,顿时催人欲呕的浓烈血腥味扑面而来,一具血肉模糊得不成人形的尸身显露在众人视线之中。
手腕粗的金蛇缠绕在尸身上,将那尸身啃得面目全非、露出整个头骨,一路往下,喉轮、心轮、腹轮……乃至海底轮,三脉七轮俱被吞吃得比强盗扫荡还干干。
白绸揭开时,那金蛇仿佛堪堪用餐完毕,仰头朝着沈搏吐了吐赤红蛇信,这才盘曲起来。随即轮廓模糊,竟变回了罗刹诏的黄色帛书模样,轻轻覆盖在森白分明的胸骨上。
沈四夫人少经波折,只不过看了那狰狞血腥的残躯一眼,身子一歪,便无声无息地昏倒了,又引来众人一阵忙碌。
反倒是相比之下,明显更为年轻稚嫩的沈大夫人,却能镇定如常,只寒着一张脸,目光如冻结的冰刀一般刮在沈提身上,针锋相对、毫不示弱。
沈提见她直勾勾看着自己,嘴角笑容不由愈发深了。
沈大夫人亦未曾开口,反倒是沈搏一声悲呼,跪在象牙床前,不顾血腥抱住了沈鸿的尸身,哭喊道:“爹!爹!究竟什么人将你害成这样?”
他两手染血,颤抖不休,将那具尸首从头摸到了脚,心中却愈发惊恐。三脉七轮被那金蛇吞噬得彻底,连一丝残余都不曾留下来,如今这尸身,与双河城外种田的老农并无半分区别。
沈搏自然不死心,索性也不装了,径直伸手,企图撕开父亲腹部的伤口,往更深处再寻找一番。他才作势要撕,大殿中已骤然响起两声呵斥。
先是沈提怒斥:“放肆!”
随即才是沈大夫人一声娇怯怯的提醒:“住手!”
阿兰若堂一名弟子身形迅捷如电,在沈提开口时便跨步上前,一刀斩下。沈搏闪避不及,右手齐腕而断,不由惨叫一声,往后跌坐在地上。
沈提眼中嘲讽浓厚得遮掩不住,他如今也不用再遮掩了。
——堂堂勇健修罗域召开武斗大会,征集天下英杰的盛会,选出来的第二名,竟是眼前如此不成器的废物。这分明是世家之耻、问道宗之耻。
第六十五章 死局()
沈翎是家中幺子,上有三个兄长、两个姐姐; 备受呵护。过得万事不用操心; 十分顺遂; 此前最大的挫折莫过于偷养的外室太过有心计; 背着他生了孩子、又被妻子抓个正着。
是以如今见眼前异变突起; 也不知如何应对; 怔然不动; 眼睁睁看着一道黑影不知从何处突然现身,手中细长银辉刺向那名才斩伤沈搏的阿兰若堂弟子。二人剑刃碰撞,发出刺耳的金铁交鸣声响。
沈提仍是不紧不慢说道:“沈搏,你往日里顽劣,为兄念着你年幼稚嫩、不予追究。然而如今先父尸骨未寒,你却在灵前喧哗; 受了训斥仍不知悔改,反倒纵容家仆行凶——如此大逆不道; 为兄也护不住你。”
他开口时; 身后有一名阿兰若堂弟子迈步走了出来; 两手结印; 点点青碧光芒闪烁汇聚,浮现在手中,沈提说到“不予追究”时; 就已化作一条手腕粗的绿色长鞭; 唰一声挥向争斗的二人; 迫使其不得不分开。长鞭尖梢快逾闪电; 只在众人眼中留下一点模糊虚影。那虚影仿佛毒蛇吐信,骤然裂为两半,将这二人捆绑得结结实实。
沈提不由多看了那率先动手的侍卫一眼。
阿兰若堂的弟子自然是因为知晓少宗主与同僚心思,全然不做反抗。而沈大夫人身后窜出来这名侍卫,竟也知道进退,趁势跟风被绑,可见是个聪明人。
沈提话音未落时,持鞭的弟子手腕一振,碧绿如青藤的长鞭拽着那二人跪在鸿宗主灵前,自然已有宫人将白绸拖了回来重新盖上,掩住了狼藉尸身。沈搏周围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其间有药香飘逸、道力起伏,是有修为高深者当场在为他接续斩断的手掌。
沈大夫人亲眼见宝贝儿子被斩断一只手,面色青灰,却在最初探视之后,便将沈搏交予下属,挺直了纤细腰背,冷笑道:“你想对搏儿动手,总该先问问为娘的意思。”
沈提轻轻笑了笑,讥诮冰冷的视线里,竟浮现出几分愉悦。侍女捧来装着苦涩药汁的白瓷盅,轻一饮而尽,又喝了几口清茶漱口,方才悠悠笑道:“为娘?夫人说笑了,我娘英年早逝,配享宗祠,是家父明媒正娶的妻子。夫人原是我娘的婢女,如今三生有幸被扶了正,千万莫要忘了自己的本分——沈家的事,不用夫人越俎代庖。”
人群包围中传来沈搏的惨呼怒骂,有葛长老坐镇,令沈大夫人脸色愈发阴沉,并不同他纠缠,只一字一句沉声问道:“沈提,宗主究竟……怎么死的?”
沈提道:“莫非夫人与诸位叔伯长老方才看得还不够明白?先父被罗刹诏绞杀而死,还有人胆敢造假不成?”
沈大夫人厉声道:“无缘无故,罗刹诏为何要——”她兀然停了口,大步走到尸身前,再度掀开白绸,无视血肉模糊的丈夫,只将那染满了血痕的黄金布帛拾起来细细一看,随即身躯微微颤抖,坚毅眉宇间终于浮现溃散之相。
沈提冷眼看着她,轻声道:“只可惜机关算尽,反受其累。我佛慈悲,报应……不爽。”
他没头没脑一句话,对沈大夫人来说却是当头棒喝,那美貌夫人手指紧紧抓着诏书,两眼隐隐发红,心头却是寒气直冒:他知道了……他早就,知道了……
她能坐上主母宝座,一则自然是靠着容貌出色,外能执掌内宅、宴客持家,内能小意温柔、讨沈鸿欢心;二则是因为在沈鸿半暗示、半默许之下,用毒害死了沈提的生母。
沈提方才就是以此嘲讽她。正因这些心结,沈鸿虽然二十年来对她宠爱有加、偏疼二人所出的一女一子,暗地里却仍然防备。也正因有所忌惮,沈鸿一面承诺要扶持沈搏为下任宗主,一面却将委任令植入脉轮之中,并不敢交予沈大夫人保管。
沈大夫人原先只觉他多此一举,倒不甚在意,这男人早在她掌控之中,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又是个一只脚踏进棺材的病秧子,只等敌人按捺不住对着靶子动了手,她那宝贝儿子便能一路畅通、成为下任少宗主。
却当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任凭她百般打算,却也未曾料到,沈鸿竟会遭遇这样的死法。
罗刹诏写得清楚,这一次武斗会丑态百出,令天帝震怒,是以降下罗刹诏惩戒各方。恐怕连勇健阿修罗王都逃不脱处罚。
只是作为主办方的问道宗,沈鸿身为宗主,所受的处罚就格外重些:令其自毁两处道种,并退位让贤。
沈鸿必然是生了别的心思,不肯当场自毁道种,才令罗刹诏化成了催命符,反倒将他三脉七轮连同蕴藏其中的道种、令符全都吞噬得干干净净。
然而沈大夫人到底不是常人,心性坚韧、远胜男子,分明已经毫无退路,此时却突然厉声道:“鸿宗主忠心耿耿,罗刹诏降临,岂有不从之理?定然是被人横加干涉、反倒引来误会才惨遭横死——沈提,你安的什么心!?”
沈提愣了愣,不由对这女子生出了几分叹服,只往软榻上一靠,疲倦道:“绣竹,赢不了大小姐,你就这么不甘心?”
“你——你——!”沈大夫人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抖抖索索说不出完整字句。绣竹是她当年做侍婢的名字,不过短短两个字,仿佛令她忆起了当年屈居人下、连膝盖都跪肿的艰辛岁月。随后沈大夫人便当真气急攻心,两眼发黑、膝盖一软、身姿一歪,急忙伸手扶住了侍女。
顿时又引来一阵骚乱,沈搏治好了伤,一边推开众人上前扶住沈大夫人,一边怒视沈提,恨不能以目光为刀,将这病歪歪撑了多年的障碍千刀万剐、打入地狱,“沈提!你害死我爹不够,如今还要害死我娘不成?你当叔叔们看不出你的狼子野心?”
沈提原想着要反驳一句,只是他这些时日耗神颇多,如今也隐隐两眼发黑,只强撑着维持清明,以眼神示意侍从送药来。
他日常用以提神的药丸本不该多服,今日却顾不得了。
沈翎见沈搏眼巴巴看过来,只得摇头叹气,他反倒羡慕妻子被一具尸身吓晕,得以趁机离开。如今这殿中,反倒是他地位辈分最高,只得沉重叹了口气说道:“大哥才走,你们就上演兄弟阋墙,成何体统?提儿,做叔叔的当然相信你,只是兹事体大,理当慎重调查一番。不如照老规矩,叔叔请诸位长老在照昆殿中相候,提儿、搏儿,你们一道前往照昆殿,将此事分说清楚。”
沈搏忙道:“是,侄儿但凭四叔父做主。”
沈提笑了起来,声音清冷,有气无力,却带着说不出的讥诮蔑视,令沈翎很不是滋味,他皱眉道:“提儿这是什么意思?”
沈提道:“侄儿凑巧想起来,上一位去了照昆殿的宗主,可是连命都丢了。”
沈翎沉下脸来,喝道:“放肆!哪怕你暂居宗主之位,我也是你叔父!沈提,你这般目无尊长,如何配做宗主?倒不如……”
他一不做、二不休,竟想趁势以长辈的名头压迫沈提弃位,谁料话都来不及说,突变又起,一声轰然巨响自紧闭的大殿门外传来,顿时地动山摇,连殿内的柱子也跟着微微颤了几颤。
沈翎同沈大夫人视线相接,微微摇头,都知道不是自己人,一颗心不由沉了沉。
紧接第一声,随即又是轰然巨响,尺余厚的殿门被轰出个两人高的大洞,伴着腾腾烟雾,又有一行人马涌了进来。
为首的是个穿着阿兰若堂弟子服色的年轻人,同持鞭的那名弟子相貌竟长得一模一样,他无视了周围人警惕目光,低头恭敬抱拳,行礼道:“禀宗主,离难宗程先生有急事求见。”
程空一行人就跟在他身后一步之遥,不免令人腹诽——说是求见,这分明摆出了见也要见,不见也要见的强硬架势。
只不过此时此刻,程空此举于沈提等人而言,却是一股有力的援军力量。
沈提得了一点喘息的机会,又服了药,打起精神道:“程先生来得急,不知是什么事?”
程空道:“程某冒昧,要同宗主讨一个人。”、
沈提问道:“什么人?”
程空略略沉吟,往殿上堪称拥挤的人群扫了一眼,说道:“此事还请宗主恕罪,在下要同宗主私下谈……”
他张口宗主,闭口宗主,引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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