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再度指挥众弟子发射香弹。
沈月檀默默在心中计算,每轮发射皆有定数,以60枚为限,如今这已经第四轮了,再有一轮,若是还不足,便只得撤退,白白错失了良机。
若非时间紧促,他分明还能炼更多香弹……到底是如今修为不足的缘故,真真令人扼腕。
沈雁州却好似猜到了他的心思,重新为他拉回了衣襟,手拉手牵住了,柔声道:“月檀,我离难宗120名弟子采摘准提花,人人满载而归,都是你的功劳。如今这处机遇,是祸是福、是得是失,端看天意,非人力所能左右,你不必懊悔。”
沈月檀缓缓点头,不由语调柔和应道:“谢宗主开解。”说话间那漆黑木质吸纳金雾的速度愈来愈快,竟已迫得沈雁州不得不下令发射最后一轮神彩妙音香。
烟雾由淡转浓,再由浓转淡,竟好似瞬息间的工夫,沈月檀屏息静气,又忐忑不安,一颗心却渐渐沉了下去。
正当此时,他手中佛牌金光骤然收拢,尽数缩回了那处圆鼓上,金灿灿的圆鼓纹路缓慢自佛牌剥离,竟如有灵性一般,飞速弹射、眨眼便没入了那处切开的木质当中。
漆黑如墨玉的枝干突然间如漩涡般扭曲收拢、随即宛若撕裂一般,自正中央裂开一个树洞,能容三人并肩而入,洞口周围仍是一层层扭曲的漩涡纹路,便令得这黑漆漆树洞有如一只诡异森冷的圆眼,阴恻恻注视着二人。
沈月檀颤声道:“这……”
那童子兽已然欢叫一声,后足发力,灵活身躯轻盈窜进了洞中,眨眼消失了踪影。
沈雁州正要开口,临时却脸色一沉,提剑挡在沈月檀身前,喝道:“什么人?”
自二人头顶、准提神木茂密枝叶中传来了一阵清脆如黄鹂鸣叫的笑声,便有个少女声音笑道:“莫怕莫怕,不是坏人。”
沈月檀险些跳起来,瞪着自树丛中一跃而下,身姿窈窕的少女,怒道:“就是她!她就是坏人!”
那少女正是绿腰,如今却换了身装扮,一身黑色劲装显得英姿飒爽,腰间挂着柄长剑,两边皮靴夹层各插着一柄匕首,先是对沈雁州恭敬行礼,笑道:“小女子绿腰,见过雁宗主。小女子与月檀小朋友是旧识,只是前些日子有些误会,倒让雁宗主见笑了。”
沈月檀只差没胡子,不能对她吹胡子瞪眼,一手抓着沈雁州手腕,怒道:“少来巧言令色!你杀沈落蕊与其侍婢,又企图嫁祸于我,轻轻巧巧,就想用一句误会搪塞了不成?”
绿腰笑吟吟对他深施一礼,恭声道:“小女子先前多有得罪,还望月檀公子见谅。那沈落蕊眼高于顶、心狠手辣,摧花毁木在先,又疑心你身份,企图将你捉拿回问道宗在后,想必月檀公子也不会滥发善心,放她一马。更何况,既然嫁祸未遂,便是不曾发生过,照此说来,我与你倒是连误会也不必有了。”
沈月檀愣了愣,心中微微一颤,沉声问道:“疑心……疑心我什么身份?”
绿腰仍是笑吟吟道:“这小姐可半句未曾透露,如今死了,愈发找不着人问了。”竟回答得滴水不漏。
沈雁州却道:“罢了,无论你二人有什么交情,离难宗办事之地,还请绿腰姑娘回避。”
绿腰从善如流,应道:“合该如此,是小女子路过打扰了,这就告辞。”
沈月檀正诧异她竟如此好说话,那少女却转了个身,往树洞所在方向走去,他立时道:“站住!”
绿腰却充耳不闻,仍是一步步迈进,愈发气得沈月檀怒火中烧,正要上前阻拦,却被沈雁州拉着手不给动。
彼时绿腰已走到了洞口,然而那洞口漩涡再度飞速旋转,那洞口一缩便不见了踪影。
那少女含笑的神情终于撑不住,露出了几分错愕,伴随几分不甘心。
沈雁州道:“虽然不知道绿腰姑娘是何方神圣,不过你也瞧出来了。这通往地狱界之门,也不是人人可进的。”
绿腰怅然打量在眼前合拢的入口,轻声道:“若非有缘,地狱无门……我可不信这邪。”
沈雁州这才缓步顺着粗壮树枝走上前去,柔声道:“绿腰姑娘请回。”
绿腰眼珠转了转,叹道:“罢了,是我福薄缘浅,连地狱都不收……雁宗主、月檀公子请。”
这次竟当真转身,轻飘飘跳下树扬长而去了。
反倒把沈月檀看得目瞪口呆,怔然道:“竟当真,走了?”
沈雁州叹道:“想得美,只好由她进去了。”
他见沈月檀一脸茫然,只得解释道:“这姑娘修为尚浅,然则天生资质就高我一等,当真打起来,胜负难料……此地却不宜纠缠。原想同她谈判,看来她丝毫不肯与人交涉,权宜之计,先进去再说,走吧。”
沈月檀跟随他靠近树干,一面将佛牌藏回了衣襟之内,那树干上的漆黑木质部位仿佛察觉到佛牌靠近,又再度泛起涟漪,形成漩涡,渐渐扩大。他才问道:“宗主说绿腰……”
不料才一开口,便突兀有个嗓音噗嗤笑起来,那声音竟好似近在咫尺,就在耳边响起来,“说我什么?”
沈月檀大惊失色,尚未回神时腰身一紧,就被沈雁州单手抄起来,二人一道纵身往漩涡深处跳去。沈月檀只得反手紧紧搂住沈雁州后背,整个头也埋在他胸口,只觉左脚踝一紧,猝不及防有股大力狠狠将他往下拖拽。那力道来得又快又猛,拽得脚踝剧痛难当,若非沈雁州颇用了心将他搂着,只怕这一下拖拽就要将他拖走了。
四周漆黑一片不能视物,分不清上下左右、东南西北,唯有风声凛冽,连如今是往上升亦或往下坠也难以分辨,沈月檀只得更用力抱着沈雁州不放,一面努力蹬踹,一面惊恐道:“有人抓我的脚!”
胡乱蹬踹时,右脚突兀碰到了什么软绵绵的物事,便传来个少女抑制不住的闷哼声,那触感委实诡异,骇得沈月檀一时连挣扎也停了。
沈雁州沉声道:“抱紧。”遂腾出一只手,长剑无声无息往他身后斜刺而去。
沈月檀顿觉脚踝一松,随即便响起了绿腰的笑声:“宗主竟抱得这般紧,不知道的还当是什么宝贝。”
不等沈雁州开口,沈月檀便转头怒道:“自然是宝贝!”
对面却没了绿腰的声息,风声里却渗进了些旁的声响。
沈月檀愣了愣,才意识到那时沈雁州正在头顶低声闷笑,顿时面红耳赤,讪讪道:“我、我只是,一时情急……”
沈雁州笑够了才轻轻在他后背拍了拍,嘱咐道:“先不急着开口。”
沈月檀只得垂头丧气靠在他怀里,他终究眷恋惯了这人,哪怕死而复生,换了个形同陌路的身份,关键时刻,到底忘形了。只愿这位宗主猊下大人有大量,不同他这小孩一般见识。
他这边厢胡思乱想,四周漆黑又持续了半柱香时分,终于渐渐散去,二人脚踏实地,也看清了周围景象。
只见平原上满地怪石嶙峋,或长满石刺、或高耸入云,黝黑色泽阴冷刺骨,奇形怪状毛骨悚然,往四面八方蔓延开去,不见尽头。唯独一道木质拱门伫立在他二人身后,色泽便如准提神木原本的品质,洁白细腻,坚固如玉。
头顶灰蒙蒙一片,不见日月,不辨苍穹。风声时不时卷起些枯叶沙尘,若是细细聆听,仿佛有万鬼哀嚎,藏于风中。
石头缝隙里生长着蕨草苔藓,也尽是些铁灰、黑褐色,乍看如毒虫攀附一般,结的果也是粒粒黑亮透紫,想必含有剧毒。
沈月檀从未见过这等奇诡景色,荒凉险恶,难以尽述,一面好奇迈了一步,顿时左脚踝痛得一软,身形倾倒,又被沈雁州横臂接住了,沉声道:“给我瞧瞧。”
沈月檀依言靠坐在拱门旁,沈雁州轻车熟路给他脱了鞋袜,查看左脚踝一圈指印,竟环绕细瘦足踝一周,紫红肿胀起来。沈雁州皱眉道:“这姑娘出手狠辣,若是再见,绝不可轻敌。”
又叫他取出几样丹药,外敷内服,捏碎了药丸洒在脚踝上,轻轻柔柔为他按摩起来。
沈月檀痛得抽气,强忍着开口道:“宗主为何说绿腰资质比你还高?那丫头不过三脉轮,到底……”
沈雁州坐在他侧对面,将这小孩一只脚放在腿上,半垂眼睑揉得精心,自沈月檀这边看去,只见鼻梁高挺、睫毛浓长,分外有触动人心的俊逸侧颜,闻言只轻声笑起来,“看来这丫头伪装功夫也不错,难怪之前竟默默无闻、无人知晓。否则五脉轮道种的天才现世,如何竟无一人知晓。”
沈月檀张口结舌,惊得只会重复:“五……五脉轮?!”
沈雁州道:“正是,继令尊之后,当世竟又出了个五脉轮天才,也不知是福是祸。”
沈月檀听他提起父亲,不免黯然神伤,是以竟迟了许久才回过神来,支支吾吾道:“宗主……误会了,我、我那父亲如何就成了五脉轮,青宗主才是……”
沈雁州将他整个足背都握在和暖掌心里,叹道:“月檀,你还装什么装?”
沈月檀宛若被当头一棒打得懵了,仍是期期艾艾道:“可……可我……”他到底记得那神秘灰袍人的警告,生怕符印失效,被察觉行踪,坏了他日后的打算。
沈雁州手下动作不停,一面笑道:“我约莫也猜到,你只怕中了什么咒,是以不能说破、不敢说破。只是如今我们身处地狱界中,在修罗界种下的任何符咒俱都失效,说了也无碍——无非折返修罗界后,仍需装一装。”
沈月檀瞪着他道:“当真?!”
沈雁州叹道:“圆圆 ,我何时骗过你?”
不等他多劝几句,沈月檀已经抽回脚,转而扑进他怀里,泣声唤道:“雁州哥哥!”
竟滂沱大哭起来。
这一次却与重生初醒时不同,彼时是惶恐不安、悔恨难当如万蚁噬心,如今却藏着满心的喜悦,更有无穷委屈,原先能忍的,如今有了沈雁州护他,忆起来也是满腹辛酸,便愈发哭得厉害。
沈雁州调整坐姿,也靠在拱门旁,将这小孩放在腿上,护崽一般将他圈在怀里,一面轻柔抚触后背,一面柔声轻哄,听他絮絮叨叨讲述经历的遭遇。一些他已知情,一些却令他皱起眉来。
沈月檀说到了李君,愈发悲从中来,伏在沈雁州肩头呜呜直哭,攥着拳头使劲捶打,“我在宗门里受尽委屈,哥哥却左拥右抱,享不尽的齐人之福!你真当我一死,便无人管束,是以迫不及待就要将父亲的叮嘱置之脑后、浪||荡花丛了不成?”
沈雁州哭笑不得,只停下手来,任他捶打,叹道:“那位李君小姐是竹林宗的千金,野心大得很,故而前来与我结盟,此外半点干系也没有……究竟哪个混账让你误会了的?”
沈月檀抽抽噎噎,便将那名唤楚二的少年所传的话复述了一次。沈雁州气极反笑,若非眼下所在处诸多不便,如若不然,定要将安慧连同传话人抽一通。
他索性将那小孩摁在腿上,接连掌掴了几巴掌,笑骂道:“你这蠢材,前世就时常被人几句话蛊惑,一时要我搬出栖阳宫,一时又怪我心术不正陷害同门,如今反倒好,连我成亲也恨上了。”
沈月檀吃了痛,哭得愈发委屈,趴在沈雁州腿上挣扎,然而沈雁州这几句话却令他一时间连哭也忘记了,沉痛道:“我、我又被骗了?”
沈雁州轻轻抚摸他被揍过的臀侧,柔声道:“月檀,不过是关心则乱,也不算被骗。”
沈月檀却伏在沈雁州腿上,哭得悲从中来,“都是我不好,雁州哥哥,当初若是多信你些,有何至于落到这等地步?”
沈雁州许是也忆起了前尘往事,一时间默然不语,过了片刻才笑道:“傻子,你我二人彼时都年少,哪里敌得过一群的财狼虎豹?连我也不得不弃宗出走,才寻得一线机会来救你。若是当初一时心软留在宗门之内,只怕两个人都逃不掉。”
沈月檀怔然许久,唯独眼泪流个不停,将沈雁州裤子也染湿了。沈雁州给他擦干净眼泪,叹道:“重生一场,旁的没学会,倒学会了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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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月檀被他看得心头发毛,正要怒斥一句,那厮竟一把按着他肩头,抓着衣领一撕。
沈月檀猝不及防,勃然大怒,才抓了他手腕厉声道:“你这无……”话才出口,眼前突然腾起一阵有若云烟的金色,究其源头,竟自他衣襟内散发出来的。
沈雁州倒是分毫不见外,先是扫了扫这小孩胸骨,啧啧叹息一句“太瘦”,继而才问道:“你身上戴着什么?”
沈月檀连反驳也寻不到开口的机会,只得恶狠狠瞪他一眼,拽着红绳将一直挂在脖子上的佛牌扯了出来。
自那夜在院中曾大发神威,召请紧那罗王法相后,这佛牌便再也没了丝毫动静。沈月檀连番试探后,早歇了心思,将其置之脑后,不料眼下却有了动静,佛牌上刻纹鲜明,不知何时已全然化作了紧那罗王的法相,一圈圆鼓,最顶端的一个正源源不绝散发金光,周围被映照到的五彩云雾便渐渐化成了金色。
随即金雾便犹若被吸引一般流动,径直渗入那片砍开了树皮的漆黑木质当中,五彩雾持续化作金色,又持续被那片木质鲸吞蚕食,吸纳得无影无踪,眼见得四周萦绕的雾气竟有转薄的迹象。
沈雁州发了信号,夏祯遥遥镇守在外,见状神色也有些冷峻,下令道:“再发一轮。”
众弟子得了信号,又再度张弓搭箭,神彩妙音香密集穿入云雾中,浓云再起,堪堪补足了被吞噬的部分。
然而沈月檀手中的佛牌那金光却愈发浓烈,四周彩雾转换得越来越多,金雾如海潮遇到了倾泻口,奔涌着没入漆黑木质中,竟毫无止歇的迹象。
沈月檀咬着牙,一颗心怦怦乱跳。如这般影响神彩妙音香生成的彩雾,必定使得效力减弱、鬼面蜂势必杀回来。然而他却想到了一种可能性,是以忍不住硬着头皮坚持。
也不知沈雁州是否同他想到了一处,只不过问了一句“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