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起码，我觉得亲情，不该只剩下憎恨。
来到房门口，我不知道这里是否能够称作我家。但房子里面，却只剩下我在这世界上的最后两个亲人。
我的小妹，我的父亲。
我不知道自己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才敲响了那房门。
可当那原本不属于一个中年人才有的苍老面庞，白发苍苍，浑浊的目光注视在我的脸上的时候，我心中只有愧疚。
然后，他说：“你找谁？”
瞬间泪如雨下。
“爸，我回来了，您不认识我了么？”我擦干了眼泪，看着面前这个饱经沧桑的中年人。
中年人一怔，似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
他伸出了手，向前摸索着，摸在我的脸上，手指忽然一僵。
“回来了，终于回来了。”我听到他叹息般的说道。
我点点头，泪水再一次不争气般的溢出眼眶：“是啊，爸，您的不孝子，回家了！”
中年人并没有悲伤，相反面上却有些喜悦。
“你小妹刚出门，你见到她了么？”
我摇摇头：“没有。而且，就算是见到小妹，她应该也不想再理会我。”
中年人一怔，忽的叹了口气：“唉。过去的就过去了，都是一家人，没有什么结是解不开的。到时候我帮你劝劝她，你呀，知道回来就好。还记得有这个家。我真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
我噗通一下跪在了地上：“爸，我错了！”
他没有说什么，摸索着想要将我扶起来。
我感觉心都在滴血，握住了他的双手：“爸，您眼睛怎么了？”
他笑了笑：“没什么，尿毒症引发的，好几个月了。”
我将他扶着，坐在了沙发上：“爸，我……”
他推开了我， 形如枯槁般的手，指了指里屋：“你去看看你妈，如果你妈知道你回来的话，一定很高兴的。”
我点点头，身体因为激动抑制不住般的颤抖着。
慢慢的移动着步子，我忽然有些害怕看到那张慈祥的脸。
我的母亲是中国传统的那种女人，年轻时操劳一辈子，将所有的好都留给了自己的孩子。临走时，什么都没带走。
她这一辈子寄希望于我，但我却一次次的令她失望，而一直到死的时候，她还在对我这个不孝的孩子念念不忘。
做了那么多年人，忽然改做了畜牲，我自己都感觉有些悲哀。
当看到那张照片时，母亲笑的依然温柔。看着我这个不争气的孩子，保留着最大的宽容。
“妈，我回来了！”我在她的遗像前磕了三个响头，我是那么用力，但我知道，这根本就改变不了什么。
母亲走了，带着遗憾。
留下了双目失明的父亲，还有未成年的小妹。
不知道她在天堂可好？是否还惦记着我们这一家人？
跪了许久，回想起往事重重，暗自悲伤。
不知道什么时候，父亲站在了我的身后。
“小冲啊，还没吃饭呢吧？来，陪爸喝一点儿，咱们爷俩好多年没在一起吃过饭了。”
“爸……”我哭着叫道。
“哭什么？”男人忽然有些愤怒。
“小的时候你就熊，被其他小孩欺负了就知道哭。那时候我就说你没出息，可没想到长大了，你却厉害起来了。被人家砍了三刀，缝了几十针的时候也没见你哭过，你现在都回家了，谁又能欺负你？”
“对不起，爸！”
“没什么对不起的。你犯了错，是我们管教不严。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们。当初我和你妈如果有时间纠正你，你也不会无法无天了。来，反正都回家了，把眼泪擦擦，陪你爸我吃吃饭，喝点酒，这么多年了，我有好多话想对你说。”
我点点头，坐在了饭桌上。
菜明显是昨天晚上的剩菜，酒也是散装的白酒，可是吃着喝着，眼泪却被眼前的温馨怂恿着，又流了下来。
天大地大，哪哪都好，世间繁华，却好不过家。
“什么时候出来的？”
“前几天。”我说。
“我们这些年没去看你，你怪我们么？”我爸问道。
我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最后才忽然想起，我爸已经看不见了，心脏又抽动了一下。
“怪过，只不过后来想明白了。”
“为什么？”
“我一定是伤你们心了，所以你们才没有去看我！”
男人摆了摆手：“屁话，当父母的被子女伤心又不会是一次两次，怎么可能因为这个我们就不去看你？”
我有些惊讶：“那是因为什么？”
“我们没有时间啊。那时候我和你妈每天都要打几份工，这才赚够了钱，还给亲戚们借来的钱。后来好不容易攒够了钱，手头也宽裕了一些，你妈便想要去看你，但是没想到，唉，你妈也是命苦。”
“爸，是我亏欠了这个家太多。”我将杯子里的酒一口喝干，心疼的看着他。
“没事，你现在回来了，以后如果能学好，也不枉我们对你的付出了。”男人笑着说道。
他虽然是在笑，我却能从他的目光中看出一丝伤感。
抑或是对母亲的追忆，或者说是对我浪子回头的欣慰。
“爸，你真的不怪我？”
“怪，怎么会不怪？当初你做出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我恨不得扒了你的皮。可是后来想想，事情已经过去了，我又能怎么样呢？我只是祈祷着，你如果有一天能够醒悟，那就最好了。现在你回来了，我知道，我和你妈的心没有白费。只要回家就好，什么难处，什么坎儿，都会过去的。”
我看着他：“您知道么？我曾经幻想过无数次我们再见面的场景，但没有一次，我能够想到我们会在一张桌子上，吃着饭，喝着酒，聊着天。”
男人笑了笑：“不然呢？打你一顿？原来也不是没打过，可是有什么用呢？最后还不是适得其反？你是我儿子，打在你身上痛在我心。而且，我也老啦，就是想打，也打不动了！”
“爸，来，喝酒。”我倒了一杯酒，递到了父亲的面前。
他摸索着，拿起了酒杯，喝了一大口，因为着急，却呛的眼泪都流了出来。
他擦了擦眼泪：“儿子，事情都过去了，你也不要记在心里。要不然你一辈子都会不好受。既然已经回来了，就把过去的事都忘掉吧，从头再来，毕竟你还年轻。”
“知道了，爸。”
“嗯，你妹妹的事，你知道了吗？”
“听说了，小妹最近辍学了？”
男人点点头：“是啊，这孩子不放心我，害怕我一个人在家没有饭吃，就不念了。可是，她一个姑娘家，学习又很好，这么早不上学了，又能做什么呢？这两天，我听说她在附近的饭店打工，我知道她是为了给我挣医药费，维持着咱们这个家。被欺负了也不说一声，她心里有苦，所以对你有了火气，你不要责怪她。你是咱们家的男孩儿，现在爸干不了啦，成为家里的累赘，你要撑起咱们这个家，你才是这个家的顶梁柱，对晓晓好一点，不能因为之前的那点事儿，让咱们家散了，你知道么？”
“知道了，爸。”
“我知道，你刚刚出来，也没有钱，可是你也老大不小了，也该努力了。如果有可能，就让晓晓那孩子回到学校去上学。我走了后，咱们家就只剩下你们俩了，你要好好照顾她。”
“嗯，我会的。”我认真的说道。
“好了，爸有点儿累了，你扶我去床上休息休息吧。”
我点点头，搀扶着这个男人，走到了里屋。
这才发现，这间房子，是如此的简单。
一张床，一把椅子，还有窗台上的一盆太阳花。
男人躺在了床上，对我摆了摆手：“晓晓出去很久了吧？也应该回来了。一会儿她回来，你们千万不要吵架。你是哥哥，什么事啊，都让着妹妹点。她还那么小，可能会有一些自己的小脾气，当时火气大，可能事后想想气就消了！”
“嗯，知道了爸，你睡吧。”
“好，记着，你们千万不要吵架。”父亲临闭上眼睛，又叮嘱了一句。
“知道了，爸。”
望着父亲沉沉睡去，我将放在枕边的薄毯，盖在了他的身上。
看着他的白发，我的鼻尖儿有些发酸。
原来，这就是家！
不管子女有多么大的过错，为人父母的，都会选择原谅。
他们一生中可能没有太大的愿望，只是希望，儿女平平安安的，如果有时间，能回一趟家。
哪怕是只在一起吃一顿饭，也是他们曾经最幸福的时光。
而我，一直到现在，才明白家的真谛。
可是，却已经有些晚了。
坐在沙发上，下意识的掏出了香烟，拿出一支，瞅了眼父亲房间的方向，又放回了口袋。
真的该戒掉了，连同着以前的一切。
“爸，我回来啦，你没有偷着喝酒吧？”门外，忽然传来了小妹的声音。
“医生说了，尿毒症是不能喝酒的！”
第九章 没有悲伤（）
房门开了，四目相对，我与小妹都没有开口。
良久，从最初的疑惑，小妹的表情终于转为了愤怒。
她望着我，紧咬着嘴唇，目光冰冷：“你来做什么？还嫌害我们不够么？”
我声音颤抖着：“小妹……”
“我不是你小妹，我说过我的哥哥已经死了，这里不欢迎你，请你出去！”小妹站在门口，手指着门外说道。
她的话音冰冷，不带有任何感情。
“小妹，我回来是想……”
小妹冷笑了一下：“想什么？又打了人，没钱赔给人家？”
她忽然从随身的背包里，拿出钱包，将里面为数不多的几张纸币狠狠的砸在了我的脸上。
在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心碎成了两半。
“拿着你的钱，给我滚！”
“小妹，哥知道错了，你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快点离开这里，这里是我家！你没有资格站在这里！”
“我……”
“我什么？走啊！走啊！我不想看到你！”
小妹声嘶力竭般的喊着，一双有些瘦弱的小手，不断的推搡着我。
她还是不能原谅我，我叹了口气。
忽然，小妹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身体一僵。
她放开了我，有些惊慌的跑到了厨房。
当看到那支空酒瓶，忽然有些慌张：“你和我爸喝酒了？”
我点点头：“咱爸……”
我话还没有说完，小妹忽然发疯般的跑向了父亲的卧室。我心中一惊，想起她进门前说的那句话，赶紧追了进去。
父亲躺在床上，面色十分苍白，薄被盖在他的身上，他的身体却不自觉的抽搐着，嘴角有白沫流淌！
“你混蛋！”小妹悲愤的大骂了我一声，颤抖着掏出手机，似乎是想拨打急救电话。
我没想到我的无意之失居然引得父亲病情发作，心都凉了。
我知道不能再等，如果等到急救人员到来，父亲可能就不行了。
我上前了一步，一把将父亲横抱而起，飞奔着冲向门外。
小妹这一次并没有阻止，紧紧的跟在我的身后。
医院，抢救室。
抢救重地，闲人莫入。
八个大字，割断了我们与父亲之间的联系。
也隔断了生死。
我与小妹焦急的等在抢救室外，不停的来回踱着步子。
“现在，你开心了？”长时间的沉默，压制不住心中的怒火，小妹终于开口。
“我不知道咱爸不能喝酒。”我解释着说道，心中充满了悲痛。
小妹冰冷的目光注视着我，带着一丝怜悯：“如果爸爸，真的出了什么事，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我心中一疼，没有说话。
何止是你啊，如果父亲真的出了事，伤心的也包括我！
我毕竟是他的儿子，而他也含辛茹苦的将我养大成人！
是我辜负了他，他却一辈子没有向我索取什么。
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悲。
焦急的等待了一个多小时后，抢救室终于亮起了绿灯。
一名穿着防护服的大夫走了出来，摘下了口罩：“陈栋梁家属？”
“我是。”我与小妹同时走了过去。
“病人已经度过了危险期，你们先去把费用交一下，赶紧办住院手续。”
“好。”我点点头，接过缴费单的小妹面色却有些难看。
“把它给我吧，我去交钱。”我对小妹说道。
小妹犹豫了一下，还是将缴费单交到了我的手上。
“这钱，以后我会还给你！”
“爸是因为我住的院，这钱本来就应该我拿。都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还钱什么的以后不要再说了！”
小妹的表情有些执拗：“这是我爸爸，我说了以后会把钱还给你！”
我看了她一眼，没有再争执什么。我知道她现在心中还对我有所抵触，过多的话语只会适得其反。
返回一楼大厅，我给李晴打了个电话。
电话那头的李晴声音略显疲惫：“陈冲啊，去看你爸了？”
“上次郑绍给我拿来的钱，你还回去没有？”
“没有，我不是说你们兄弟之间的事你们自己解决么？”
我松了口气：“没有就好，我现在在医院，你把钱都拿来。”
李晴有些惊讶：“你又和别人动手了？”
“不是，是我爸。”
“叔叔怎么了？”
“你先别问了，先把钱拿来。”
“好，你等着。”李晴应了一声，挂断了电话。
大概半个小时后，她慌慌张张的赶到了医院，手里拎着郑绍给我的背包。
“到底怎么回事？”
“一会儿再和你说。”我取出钱，在缴费窗口缴了费，然后将今天发生的事简单的讲了一下。
李晴皱着眉，有些不满的看着我：“你怎么这么不小心？明知道你爸尿毒症，还和他喝那么多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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