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要桑气叻。”莫唤笙拿着蹩脚的上海话劝道。她调低了电视音量，倒了杯水递给夏琦雯，对方冷着脸不接，她又放下水杯殷勤地给人捏肩，哄说，“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不该不跟你说一声就接戏的。”
夏琦雯横她一眼：“你是错在这儿了？”
莫唤笙笑了笑：“不然呢？”
夏琦雯如鲠在喉，好半天才吐出一句：“你就不该接这部戏！”
虽说夏琦雯是她的长辈，但是依然无法凭借这个优势在两个人每次产生分歧的谈话中占据任何好处，莫唤笙尊敬她，但不会盲目地服从、退让。抗争的方式又不剧烈，是留有余地容易让人接受的“以下犯上”。
夏琦雯又一次对几年之后莫唤笙的模样产生了憧憬。
长相浓艳，性格又刚柔并济，是带刺的玫瑰花，更是残破的教堂里五色斑斓的玻璃窗，在猛烈的炮火之下得以幸存，和落日交相辉映大放光彩。
带着股破败而不服输的孤勇，具有致命的吸引力。
这样的人，是自己带出来的艺人，多好啊。
常年劳累的肩颈在莫唤笙娴熟的手法之下每一块紧绷的肌肉得以舒缓，夏琦雯感到舒服，不禁左右扭了扭脖子。又睨了她一双噙着笑意的眼睛，如春风过境，细雨纷至，夏琦雯竟然觉得自己没有刚才那么生气了。
她决定好好坐下来，听听莫唤笙的想法。
“游光济是个潜力十足的导演，业内的投资人非常喜欢他。”
闵美美藏在沙发背后咕哝着：“还不是为了顾予安。”
端起水杯喝了一口的夏琦雯顿了一顿，问莫唤笙：“你听见什么声音没有？”
莫唤笙摇头，夏琦雯满腹疑惑，这会儿又确实没了动静。她抬了下头，示意莫唤笙接着往下说。
“剧本是旬道生写的，制作班底我跟游导聊过，就了解的情况来说，挺靠谱。”莫唤笙刚说完，只见夏琦雯正瞪着她，她不由笑道，“怎么了？”
夏琦雯一股无名火上来：“还怎么了？你本事大了，还越过我自己联系合作方！”
“这不是想先心里有个底吗，要是不靠谱我就不考虑了，也烦不到你。”
夏琦雯嗤道：“谢谢侬。”
“不客气。”莫唤笙忽视对方几乎可以杀人的眼神，甜甜地笑了一下，“而且我喜欢春烟的角色，是个唱戏的，我从前都没有接触过的角色。”
衣服都叠好了分门别类塞进行李箱，闵美美在合上金属扣的时候十分不满地嘀嘀咕咕：“是喜欢顾予安吧。”
莫唤笙正准备做个为什么要接这部戏的总结性阐述，夏琦雯抬手打断她，还做了个手势：“嘘——”
莫唤笙见她神神叨叨地探耳在听四下的动静，不由屏息凝神起来，这一安静，沙发背后细若蚊蝇的吐槽就格外明显，但闵美美显然沉浸其中，没有发现任何的异常。
休假休得好好的，突然开工的滋味显然不太好受，闵美美现在一腔怨气无处发泄。闵家一家四口，丽丽最受，但闵美美这点儿攻气在夏琦雯和莫唤笙面前立马就萎了。实在气不过，她只好非常小声地吐露自己内心的不满。
吐着吐着，行李箱不知不觉就收拾好了，但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感觉下一个要被收拾的是她自己了。
过了一会儿，闵美美抱着头蹲在了墙角。
莫唤笙盯着不远处这颗毛绒绒的脑袋，心里幽幽地叹了口气：得，就你丫内心弹幕丰富。她掀了掀眼皮，对上夏琦雯探究的目光，唯有将心一横，罕见地耍了个大牌艺人的脾气：“这部戏我已经接了，你同意最好，不同意我就是跟你知会一声。”
夏琦雯眼睛里探究的意味更深了，仿佛两个人萍水相逢初次见面，她想透过这双眸子挖掘对方的里里外外，最好能买通地府官员，连前世都了解个一清二楚。夏琦雯品着莫唤笙反叛的口吻，不由心想：“太稀罕了。”
按照夏琦雯的认知，莫唤笙是个情感归属非常奇怪的人，她看上去跟谁都亲，但是又都不亲，哪怕跟她爸妈都是保持着什么安全距离相处一样。温情，可又客套，就是少了股无论好的不好的，整个灵魂都献给一个人的鲜活。
一个好的演员，怎么可以一直作为一个人偶而活着？
莫唤笙被夏琦雯盯得心里发毛，正要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夏琦雯已经转身了，她从茶几上拿走钥匙，挥了挥手：“赶紧收拾收拾进组吧，我忙完这边的事儿再过去。”
莫唤笙愣了愣：“这是……同意了？”
影视城。
完成选角任务的游光济已经回来导戏了，统筹根据之前辛然拍过的戏份联系了一下杀青的几个配角，尽量照顾对方的档期，重新排了一下日程表。本来剧组分的AB两个组，现在为了重拍辛然的镜头，又临时分了个C组出来。
C组人员虽然各就各位，不过莫唤笙不来就派不上用场，于是依然照着原来的分组工作。
顾予安这几天在A组，和梁权晟、陈珂都有对手戏。
陈珂前天去外地赶了个通告，今天回来的时候带了当地的特产，是一种掺着各种馅儿的酥饼，味道挺不错。她打开包装袋，递给顾予安一个，笑着说：“顾老师你尝尝，要是觉得好吃我下次再多带一些回来。”
顾予安手里拿着酥饼，她刚吃过午饭实在没胃口，见旁边闵丽丽盯着酥饼直流哈喇子，索性赏给她了。
陈珂之前是个卖衣服的网红，因为姿色不错被人捧进了娱乐圈，不过人太单纯，不会来事儿，于是一直不温不火。她惦念着上次顾予安帮她解围的人情，给爸妈买特产的时候就多买了一份，眼下见她不吃，心里多多少少还是难过。
觉得自己这份礼物果真还是太入不了眼了。
顾予安余光瞥见陈珂低下头吃酥饼，心不在焉的模样，脸上黏着芝麻馅儿了都浑然不觉。多多少少猜出来一点儿，她用手揩去她脸上的馅儿，带着薄茧的肌肤划过她的嘴角，没带什么感情地说：“再给我一个吧，我晚上吃。”
陈珂喜笑颜开，忙不迭地直点头。忽然瞥见不远处一个身影，倏地一声站了起来：“莫老师！”
顾予安回头，只见莫唤笙站在离她不足十米远的地方。臂弯处搭着一件呢子大衣，大冷的天外面就套了件红色的飞行夹克，拉链拉下来一半，露出内搭T恤的黑色图案，寒风刮过，她精致小巧的鼻尖竟还沁着汗珠。
赶路来的么？太敬业了吧。顾予安想着。
分往两边的头发散落几缕在眉心，风尘仆仆的模样令莫唤笙眼下的痣愈加迷人，顾予安总是会不由自主地被她这颗痣吸引视线。不过这次视线刚转移过去她就觉得不对劲了，顾予安纳闷地回了一个眼神给对方，心想：“莫唤笙你瞪我干嘛？”
10。第 10 章（）
莫唤笙是一个人来的，闵美美大概先去酒店放行李了。
她拨了拨额前凌乱的头发，朝两人走过去，落定脚步之后忽视了正要开口说话的顾予安，挼了挼陈珂毛绒绒的脑袋，笑道：“又见面了。”
陈珂去年年底参加过一个时尚盛典，曳地长裙美则美矣不经冻，团队都是草台班子没什么经验，不知道带件披肩之类的给她遮风避寒。莫唤笙去后台的路上经过她的角落，就递了一条毛毯给她。两人从此结缘，陈珂这次能参加《它之刺》的试镜全靠莫唤笙的引荐。
微信里道谢过，但是总觉得不够，要请吃饭对方还抽不出空。眼下终于见面，陈珂既兴奋又感激，搂着莫唤笙开始语无伦次起来：“莫老师莫老师我太感谢你了，如果不是你我现在还不知道在哪个网剧里面跑龙套呢，这个剧组导演好摄像好团队好顾老师好哪里都好，我能学好多东西！”
莫唤笙敏锐地捕捉了三个字，余光瞥见顾予安的脸色已经黑如木炭，她心里暗暗发笑，一下一下地抚着陈珂上下起伏的脊背，口中更温柔地说：“我只是次因，你是靠自己的努力赢来的角色。”
顾予安的目光胶着在覆着陈珂脊背的手上，她觉得这只手实在碍眼，眼睛又跟粘在上面似的摘都摘不下来。毕竟这只手白皙细腻，纤长且直，每根手指都修剪干净齐整，晶莹的指甲盖粉粉嫩嫩，很美。顾予安后知后觉地察觉，碍眼的不是莫唤笙的手，而是陈珂的背。
她依然没有移开目光，鼻间哼哼着：“中央空调，是人就撩。”
莫·中央空调·唤笙望了她一眼，忽然向陈珂问道：“你刚才说剧组好导演好摄像好团队好，又说顾老师好，顾老师哪儿好啊？”
陈珂松开手，从旁拽了拽木桩一样站着的顾予安，笑说：“顾老师人好。我前两天拍戏表现不好，被导演骂，顾老师给我解围来着。”
顾·木桩·予安鼻孔朝天：“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顾予安这个死样子，跟上初中刚进入叛逆期那会儿如出一辙，莫唤笙觉得她的中二病大概一辈子都好不了了。都不知道遗传了谁，整个莫家都没有这样的基因，或许是随了她英年早逝的画家爸爸顾平章？
关于这个不被莫家认可的姑父，莫唤笙在莫锦时那里见过照片，个高清瘦，拿着画笔的模样有股书生意气青衫落拓的范儿，是容易吸引女性的长相。
莫唤笙上前两步，在陈珂诧异的目光下捏了捏顾予安的鼻尖，口吻亲昵：“我们安安长大了，会考虑别人的感受了呢。”
陈珂本来觉得莫唤笙对自己说话的时候已经够温柔了，但她此刻作为旁听者才算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这哪是温柔，根本就是宠溺了吧！
让陈珂更惊讶的是，顾予安此等九重天上飘着都不屑下凡的人物竟然抿嘴笑了一下，眸光流动之中既嗔又娇，眨眼间唇角又恢复平整，拍了拍莫唤笙的手。
但陈珂确定，顾予安真的笑了。
她们关系这么好的？
陈珂想起来了，啊，莫非真的是表姐妹啊！
但是为什么顾老师每次都会否认她认识莫老师呢？
“我夸你你还不乐意了？”莫唤笙弹了弹顾予安的额头。
她今天又坐飞机又坐车，前前后后六七个小时，又累又困，本来走的就不是流量明星的路线，更不在乎蹲在机场出口的□□短炮拍下来的她是什么模样了。脚上蹬的一双平跟鞋，舒服是舒服，就是在顾予安眼里又成了个矮子。
顾予安觉得她“姐”实在是蹬鼻子上脸，更忘了自己刚刚被她逗笑的事实，立马转身：“不乐意，你是电你是光你是宇宙之神吗，为什么被你夸我必须乐意？”
莫唤笙还是笑了一下，眼睛弯弯的，连眼底的痣都要跟着欢心跳跃似的。
简直太腻味了，再待下去就该头顶一盏闪闪发光的电灯泡了。陈珂自觉地退后几步，站在两人之外，脑子里忽然有个大胆的念头一闪而过——莫老师接这部戏该不会是为了顾老师吧？
游光济正在扒拉盒饭，听说莫唤笙已经进组了，立马放下筷子，擦嘴漱口一气呵成，专程过来迎接。本来这事儿不该他做，挺掉价的，但是莫唤笙愿意接替辛然的角色，实在是帮了个大忙。更何况二十九岁的双料影后，搁哪个剧组不是个宝贝啊？
“游导你客气了，确实是喜欢春烟这个角色，缘分罢了。”臂弯搭着的大衣重新上身，纽扣一粒没系，莫唤笙两手插着衣兜。步履随意，整个人呈现出一股慵懒又知性的状态。
游光济：“虽然是改编的小说，但是剧本是旬道生主刀改写的，这你该知道。旬道生之前就说春烟这个角色一定要给你，邀约发过去没回信就想着大概你没档期，才退而求其次选了辛然。”
“兜兜转转，又落回你这儿了，不是缘分还能是什么？”
莫唤笙笑了笑，从略显疲态的眼角溜出几缕余光，视线悄悄地落在身后的顾予安上面。只一眼，又尽收回去。唇角礼貌的笑意愈加浓烈。
——顾予安正盯着她瞧。
影视城里人来人往，青石板路被匆忙的步履磨光磨滑，缝隙里生出几丛杂草。两人半的宽度，莫唤笙和游光济在前方有说有笑，顾予安独自走在后方。
本来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三人行的场景，但是顾予安的眼神赋予了它几分旖旎的气息。
看不腻望不够似的，一眼又一眼，做贼心虚小心翼翼，又勇向胆边生地紧紧胶着于莫唤笙的面容，心里在想：“干嘛偷偷摸摸的，她后脑勺总不会生了双眼睛。”
于是，莫四眼余光瞄过的刹那，顾予安魂游九天，错失了四目相对脸红耳烫的电视剧情节。
莫唤笙侧脸同游光济说话，撞入视线的泪痣墨点似的在顾予安眼中晕开，她喉间滚了滚，心里忽然喷薄出一些莫名的感伤——不，不是莫名，顾予安细细品了品，觉得其实是有来由的。
她第一次跟在莫唤笙屁股后面当跟屁虫是什么时候？
七岁，八岁，六岁？
顾予安苦思冥想，哦，上小学的时候。
——彼时，顾予安七岁，莫唤笙十四岁。
顾予安已经逃学三天了。要是算上她装病的星期一，她这周基本就没上过学。
莫唤笙在附中念初三，和附小就隔一个大马路，今天奉命“押送”顾予安上学，最好能在上下学的路上盘问清楚这小破孩子什么毛病。
莫唤笙骑着自行车，出门早，不赶时间，后座坐着顾予安，车速有意放缓，踏板前一脚后一脚的，悠闲的模样。顾予安抱着她的腰，莫唤笙低头，只见腰际一双白白嫩嫩的小手揪着校服的衣料，已经抓出一团褶皱。
嗯？为什么不直接抱着我。
从前载着莫忧莫虑莫凡上学，莫忧莫虑还好，莫凡一个小胖子，又害怕单车，经常用紧张出汗的黏腻的手紧紧抱她，一趟下来莫唤笙觉得汗都要渗进衣服里了。
她不喜欢骑车的时候被抱着，但现在，她想的是，顾予安为什么不抱她。但只是想了想，没问出来，毕竟这么一个慢热的内向的小丫头，和她还不太熟呢。
盘问，盘问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