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光济当初就准备让辛然练习对口型，后期再配以昆曲名师的唱腔，只要她身段勉强过关就行。
莫唤笙进组的第一天就给游光济表达了自己的想法，她希望自己出演。
游光济略作斟酌，同意了。
于是，定妆之后，莫唤笙的日程满满当当，又是补拍，又是正常拍摄，又是学戏。她常常凌晨三四点出门，夜里十点左右才回酒店，回酒店还要琢磨剧本，第二天精神奕奕地出现在片场。
要不是亲眼见她吃饭喝水，剧组里累死累活顶着硕大黑眼圈的工作人员都会觉得她一定是神仙。
考虑了几个新人演员经验比较少，经常NG，而且之前已经杀青，现在要兼顾他们的档期，因此补拍的日程预定是两周。结果因为莫唤笙太会给搭档带戏，而且某些演员起初拿各种理由推辞补拍，知道莫唤笙出演之后便纷纷赶来，因此进度非常快。
饰演春烟姐妹之一暖玉的李莹就是专程赶来补拍戏份的，她非科班演员，平面模特出道，因为颧骨高，又瘦，长相比较刻薄，演了几部热门剧作的恶毒女配。经纪人蛮精明，知道刻板印象不利于演员的发展，这几年便没让她演电视剧了，在电影里串角锻炼演技，厚积薄发。
暖玉是个悲情角色，身世凄苦，心地善良，在战火中帮助春烟逃离了秦淮楼，自己不幸遇难。
电影里通常作为背景出现，唯一一幕重头戏就是春烟离开秦淮楼之前，暖玉发人深省的独白。这场戏李莹之前和辛然合作的时候，入戏不太容易，NG了十好几条才过关。
这次补拍，导演才喊出“action”，李莹尚未进入状态之际，莫唤笙举起桌上的酒盅斟了一杯，拿在手中又不饮，凝着红烛一点，好一会儿之后才饮入喉中，微醺的酒气便浸入眼底似的，往眼角洇出些许红来，她笑道：“暖玉，你晓得人家说我们什么伐？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说罢，便咯咯地笑了起来，又不单是笑，哭字还贴切些。暖玉早春烟几年进秦淮楼，算是见她长大的，当初的姐妹逃的逃死的死嫁的嫁，在这乱世之中，亲缘最薄，有个同寝同食的，暖玉已当她是妹妹来疼了。
因在乎，便知道，她不是在笑，而是在哭。
春烟少有这样的时候，暖玉竟不知作何反应。缓缓地，才贴过去一些，喉间滚了滚，咽下去不知几许是离合几许是愁肠，卒又化作长长的叹息，话间尽是妥协：“唉，说就说罢，我们在哪儿不是乐子呢？钱没少赚就是。”
……
“卡——”
场务拍板，宣告这场戏通过。
这场戏没有群演，也不需要场景调度，只要两个人发挥好，就是一条过。
下戏之后，李莹脱下戏服，回想刚才演戏的种种细节，犹在心中佩服莫唤笙的演技。
李莹这两年在电影市场积攒经验，接触过不少导演。曾经有一个导演对她说过，科班有科班的好处，非科班也有非科班的好处。科班的演员基础功扎实，声台行表不必担心，不过专业院校的表演学习太过程序化，从学校出来的演员容易陷入教条主义。
笑就是哈哈哈，哭就是呜呜呜，挚爱离世就是捶胸口。
跟木偶一样，没有生气，打动不了人心。
莫唤笙完全不是这样，她演戏太活了。
李莹接过助理递来的纸巾，擦着刚才在莫唤笙情绪感染之下哗啦啦流出来的眼泪，她这会儿都没出戏，心里十分酸涩，感慨于战争年代国人的艰辛不易。
“莫老师演戏真是厉害啊。”李莹三十出头的年纪，还是头一次称呼比自己小的人作老师。
助理：“顾老师呢？”
“顾予安啊？”李莹摇头，“不好说，我没和她对过戏。”
助理想起之前顾予安拿影后的八卦，便叹道：“就是咱公司太穷了，不然明年给李姐买个最佳女配，什么资源都来了。”
言下之意，顾予安的金像影后来路不正。
李莹横她一眼：“空口无凭的事，胡说八道什么。”
助理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不太服软，嘴硬说：“哪儿胡说了，她一个面瘫，能演好戏才怪。”
金像奖两年一届，每次的主评委都是两岸三地德高望重的影坛前辈。要是砸钱就能拿奖，顾予安当年的竞争对手秦怡人背靠内地最大娱乐公司星华，和嘉映文化一个天一个地，影后的桂冠又岂会拱手让人。
李莹不相信这种没有根据的谣言，她对着镜子补妆，叹了口气：“可惜了，明天就走了，不然还可以观摩莫老师和顾予安的对手戏。”
“几点了？”
助理：“五点四十。”
李莹翻着微信记录：“吴茜约的是几点来着？”
“她说下戏就过去，万龙港七楼包房。”
吴茜走青衣路线，出道以来都拍的正剧，去年一部缉毒题材的电视剧小火了之后，她便开始往电影圈发展。这次同样是回来补拍戏份的，好好一个外地人又揽了东道主的活儿，说晚上请客吃饭，让有空的人都赏脸过去。
李莹：“莫老师去吗？”
“去——中午休息的时候吴茜眼睛没少往莫老师瞟，潜台词不要太浓。”助理说。
李莹笑了笑，又嘲讽说：“吴茜这个人精，之前和辛然混饭局成了姐妹，好姐姐溜冰被捕之后，微博第一个取消关注。现在又想抱大腿了。”
“对了。”李莹问道，“顾予安这种鉴婊达人不去凑热闹？”
顾纪委的办公场所不只网络，之前有个营销号总结了在公共场合被顾予安冷落、白眼的男女艺人，其中十之七八是渣男小三，十之二三被网友艾特了著名狗仔，求跟拍求周一见。
狗仔闻风出动，果然逮着一个夜光剧本。
自此以后，顾予安人送锦旗——鉴婊达人。
“我听她助理说，本来想去消遣消遣，不过知道莫老师也去之后，就推辞了。”
……
天色渐黑，影视城道路两旁亮起路灯。
今天凌晨本来要拍夜戏，不过凑巧吴茜做东，游光济又体恤这些日子大家的辛苦，便让统筹稍作调整，让众人放纵一晚上。这会儿剧组里的人都在路边三三两两地站着，有车的驱车去了万龙港，没车的蹭车。
唯有一个人孤零零地杵在马路牙子上，冷着一张脸，生人勿近的模样，隔绝了周遭的热闹。
顾予安瞥了眼不远处被人簇拥的莫唤笙，梁权晟邀她坐车，吴茜挽着她的胳膊，不知道和梁权晟说了什么，他便悻悻而去。眼见莫唤笙上了吴茜的车，一起坐在后排，二人说说笑笑，顾予安收回视线，鼻间冷哼一声。
她拿出大衣衣兜里的手机，闵丽丽发来微信：师傅洗车去了，过一会儿到。
黑色轿车朝着顾予安的方向驶来，刹了一脚，吴茜放下车窗，客套道：“晚上都不拍戏了，予安真的不过来玩玩吗？”
“是啊是啊，顾老师来玩嘛！”陈珂的脑袋从副驾的车窗探了出来，冲顾予安招手。
莫唤笙坐在后座只言不语，她低着头，从窗外只能望见白皙的肤色与精致的脸部轮廓。
顾予安言简意赅：“头痛，不去。”
说着，她往旁边走了几步，离轿车更远了，低头玩着手机。
吴茜笑了笑，没说什么，吩咐司机开车。
影视城虽说不如一线大城市，不过娱乐场所不少，万龙港便是其中之一。
露天停车场已经车满为患，众人驶入地下车库，直接乘电梯上了七楼。这里的包房都是VIP客户特权，吴茜轻车熟路地使唤服务员，又附耳和经理交代了几句，带着大家进了房间。
桌上摆满了各式菜肴，服务员开了两瓶拉菲，又给不喝酒的女士开了饮料，便恭敬地退出门外。
“茜姐是让经理拉窗帘吗？”梁权晟举着红酒杯笑得前仰后合，“上次林媛可在沙发上和小狼狗激吻，网友吐槽艺人家里是不装窗帘吗，可逗死我了。”
林媛可是十年前的四小花旦，和国手结婚之后便渐渐退隐了，被爆出轨才重新回归大众视线。
吴茜一人给递了支烟，点了火，衔在嘴里吞云吐雾：“这里狗仔经常蹲守，小心为妙。给你点了两个小姐，说是大学生，收拾好就来。”
闻言，陈珂喝着旺仔，连连咳了几声，这和她概念里的“消遣”出入未免太大。
李莹觉得好笑，支着头饶有兴味地打量着这个牛奶味的小朋友。
饭桌上的其余人脸上并无异色，只是梁权晟在桌子底下踢了踢吴茜，吴茜望向莫唤笙，话未出口，便听对方淡淡说道：“你们随意，我就喝杯酒。”
吴茜给的烟原封不动地摆在桌上。
虽说扫兴，不过意料之中，两人说着笑着，揭过了这茬儿。
吴茜知道莫唤笙不太出入这类场所，今天能邀她过来已经算是给自己面子了。一边应付着酒水玩乐，一边尝试着和莫唤笙搭腔，不过没什么收获。一整个晚上，莫唤笙都在默默喝酒，一杯接着一杯，不会喝醉一般。
她这个人，喝酒都跟画一样，举手投足透着股不真实感，绚烂的霓虹灯映射过来，她的脸上红一阵绿一阵，五官被色块切割，依然美丽动人。
接近凌晨的时候，吴茜给梁权晟开了房间，塞给他房卡。
转身回包房，陈珂正好扶着莫唤笙走出来，她个子小，踉踉跄跄的，吴茜搭了把手：“莫老师喝醉了？我来吧，我有车。”
陈珂张了张嘴，吴茜直接说道：“里头几个人点了外卖，你刚刚不是说饿了吗，再吃点儿吧。”
车停在B区，莫唤笙的手搭在吴茜的肩上，吴茜搂着她的腰往车的方向走，前方一道刺目的车灯打过来，吴茜刚要让开，只见这辆眼熟的轿车缓缓停下。一个熟人从车上下来，吴茜见着来人，不由愣了愣。
莫唤笙不知是睡了还是醉了，脑袋倚着吴茜，动也不动，十分乖巧。
顾予安闻着扑面而来的酒气，蹙了眉头。
“给我。”
吴茜：“什么？”
顾予安耐着性子：“人给我，我带她回去。”
吴茜笑了笑：“你送我送不是都一样吗，而且——你们两个关系不太好吧，我哪儿放心你带她回去。”
“你怎么知道我们关系不好？”
“酒店的人说的，她床坏了，你不愿意和她一起睡，第二天她就搬客房了。”
顾予安冷笑，她上前一步，直视着对方：“你爸你妈每天晚上同床共枕吗？”
“当然不……你什么意思！”
回答吴茜的是一记车门关闭的声音，顾予安给烂泥一般的莫唤笙系了安全带，想起刚才自己脱口而出的类比，抿着唇，耳垂点点淡粉。
17。第 17 章（）
一个小时之前，顾予安接了一个陌生电话。
电话刚接通，女人匆匆说道：“顾圆圆么，你姐喝酒了。”
“嘟嘟嘟——”
从头至尾，嘴都没张开的顾予安拿着手机愣了会儿神，捋着对方熟悉的没头没尾，才算缓缓想起来这是谁。
贺翎，莫唤笙的发小。
顾予安小升初之后，莫唤笙经常在外拍戏，贺翎就自告奋勇地承担了接送她上下学的任务。印象里这人的脾气十分不好，骑着两轮都能犯路怒症，有一次被几个骑着山地车的小混混竖中指，不顾危险抄了捷径，冲进大道上的自行车流，回头给目瞪口呆的黄毛绿毛白毛吹了记口哨。
在后座颠了一路的顾予安下车没走几步就犯恶心，扶着墙壁连呕带吐，晚饭都没吃。
实在太不好受，以致如今想起贺翎都还是地上泛着恶臭的呕吐物。
不过她没跟莫唤笙说起这事，奇怪的是，不知为什么，后来就没见过贺翎骑车了。
顾予安没有去想贺翎从哪儿弄来的她的联系方式，这通电话在她眼里跟骚扰电话没太大区别。她翻着剧本，一页又一页，指尖拈着页脚一下又一下，揉出了折皱，眼神渐渐失了焦点。
心里的想法一波三折，从“她喝酒了关我屁事”，变成“她为什么喝酒”，“是不是喝醉了”……吴茜挽着莫唤笙胳膊笑容灿烂的模样在眼前浮现，顾予安倏地站起来，拿了司机的车钥匙便朝万龙港驶去。
于是便有了刚才的一幕。
黑色的汽车驶入无人的街道，路灯通明，零星几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在开门营业。
刹车声突然划破寂静的夜空，地面印了几条车痕，车子稳稳地停入白线里的泊车区。顾予安熄了火，瞥了眼蓝底白字的路标——新城街。
就算一年来两次影视城，一呆就是几个月，路痴就是路痴，单凭这三个字没办法构建一张四通八达回酒店的地图。顾予安四下翻了翻，手机确实没在。
丢哪儿去了？顾予安扶着方向盘回想，来的路上她是导航的，后面接了个电话，之后就进入地下车库了，凭着印象一路驶入新城街才想起导航，结果手机不见了。万龙港她不是常客，坐在车上玩着手机稀里糊涂地过去，哪会记路。
想了想，不如让司机来接吧。
顾予安觉得这个办法好，下意识地要从车载支架上拿手机，手伸过去就摸了个空。
顾予安：“……”
停在这里更不是办法，自己休息不好影响第二天拍戏效果就算了，顾予安目光移向莫唤笙——她在车顶灯光底下睡着，暖黄的光束清晰地映出脸上细小的绒毛，脑袋歪在一边，眉头微微蹙着，不太舒服的模样。
顾予安盯着她正出神，忽然听见一声嘤咛，做了亏心事一般慌慌张张地别开脸去。余光中，只见莫唤笙双臂环抱，蜷缩着，大概是冷。
车载空调的温度往上调了一度，顾予安又从后座拿来毛毯，小心翼翼地给她盖上。
天寒地冻，心跳如鼓。
顾予安关了车顶灯之后和骤然而至的黑暗一起陷入沉默。
良久，她戴上口罩走下车，又扣上棒球帽，整张脸就露出一双黑如点漆的眼睛。走进便利店买了盒劣质香烟，用皱皱巴巴的纸币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