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发现自己坐在树上,旁边一条小溪,男人垂头望去,看见了一张尚带着青涩的脸。
他扭过头,看向另一个方向,层层叠叠在帐篷织出一片营地来,神仙妖怪来来往往,都是一副霜尘满面的疲惫模样。
莫洵想起来了,这是他最深刻的记忆,这是与鬼王一战的最后时刻。
又是幻境?
莫洵想着。
心里一个声音却清楚的告诉他,不是幻境,是你回来了。
莫洵跳下树,用了点灵力缓冲,察觉到了微妙的不对。
那满身充溢的力量不是他在封神大战时拥有的,而是后来在与天道斗争时鼎盛期的实力。
黑衣男人往营帐方向走,正遇上一只来找他的小妖精,沈古尘让他去议事帐。
莫洵跟了去,又听了一遍已经听过的战术布置,他认认真真的听着,免得上战场的时候忘了细节,误了事。
讨论完了,莫洵跟着白君眉往外走,眉目如画的女人问他:“有心事?你今天很沉默啊。”
莫洵想着上一次听你们讨论时我也没说话,你可没问这句,嘴上回答:“哪轮得到我瞎出主意。”
“瞎出主意所以你果然是有主意的?”
莫洵转头看白君眉,女人一双眼睛明亮,带着点深邃意味,仿佛把什么都看透了。
如同每一个徒弟对师父的感情,莫洵对白君眉即敬且爱,从来都是仰望的态度。可在多了那么多年的记忆之后,敬畏少了,怀念更多,看着活生生的白君眉莫洵觉得安心。男人想白君眉大概就是从这点看出了自己的不同,当时年少的自己在战场上,可没这么淡定。
在师父面前,莫洵不想装:“主意没有,只是疑惑。om”
他看着周围高高低低的帐篷,低声问:“为什么,我们都要化人呢?”
龙不好吗?凤凰不好吗?那些能呼风唤雨的神兽不好吗?为什么一个个都要化作人形?他们可幕天席地风餐露宿,为什么一定要支起帐篷来呢?
白君眉看他一眼,回答非常简单:“因为人数量最多啊。”
“既然他们的模样最多最常用,又挺灵巧,便自然而然的都用人的模样了。”
“师父,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数量最多的凡人会变得更多,逼得我们无路可活。”
白君眉眨了眨眼:“*八荒那么大的地方,人占得过来?穷山恶水,险绝之地,凡人能活?”
“沧海桑田,穷山恶水也会成桑田沃壤,险绝处也会被磨成康庄大道,他们占得过来。”
“那也是许久之后的事了,你为什么会想到这个?”
莫洵能说什么呢:“突发奇想而已。”
白君眉又问:“你不喜欢凡人?”
莫洵:“不讨厌也,谈不上喜欢。”如果苏泽浅不是人,会少很多麻烦事。
“不讨厌不喜欢,为什么要将人往最坏的方向想?”
“因为”
因为他经历过了。
“随便想想。”
莫洵很明显的想要结束话题,白君眉也确实没时间再追问,她把莫洵的奇怪想法归结为战事紧张带来的心理压力,女人拍拍徒弟的肩膀:“别乱想,不会有事的就算真有什么,也等我们解决了鬼王再说。”
白君眉最后给了徒弟一个笑脸,是鼓励也是安慰。
接下来两天,一切都按照莫洵记忆中的发展,鬼王势大,和人鬼神联盟打了个势均力敌,生死存亡的关头,莫洵没去想什么掩饰实力,全力以赴,让战事推进更快,让己方活着的人更多。
沈古尘、白君眉极诧异,却抽不出时间来好好问,试探两句都被莫洵四两拨千斤的挡回去,圆滑的手段让白君眉意识到自己这徒弟完全不一样了。
做师父的用全新的眼光看待徒弟,然后发现莫洵在紧张,在刻意孤立自己。
黑衣年轻人展现出来的实力让很多人信服他,听从他的指挥,白君眉发现莫洵排兵布阵很有一套,但他这个应该站在帅位的指挥官却跑到了最偏的一个角上。
“你在做什么?”
白君眉想问,却因控制着封神大阵阵眼,脱不开身。
沈古尘也想问,却不敢离白君眉太远。
然后劈开两个世界的黑雷落了下来,白君眉瞬间明悟。
“你知道?!”
他竟知道劫难将至,也知道劫难以何种形式降临。
本该和莫洵一起被留在黑雷这头的人全被莫洵赶去了另一边,年轻人满足的笑了。
“是的,我知道。”
“既然知道,为什么不过来?!”
如同上一次一样,白君眉在黑雷屏障上砸出了一道缺口。
这一次,这一边,只有莫洵一个人。
他试探着伸手,感到了巨大的阻力,探进缺口的手指瞬间被雷电打得焦黑,然而——
这阻力,这闪电,拼着重伤,并不是不可逾越的。
男人已经经历了许多次劫难,对破境而出的节点已经了不少了解,他清楚的知道,如果自己跨过去,自己这一劫,便算渡过了。
他越过去,沉睡在海底坟茔的故人便能活,他越过去,就不必再打与天争命的那一战。
他越过去,就遇不上老王遇不到白,也遇不到,苏泽浅。
黑雷那头是故人活生生的脸,是他思念了千万年的故乡。
莫洵已经把半个身子挤进了裂缝,雷电烧焦了他的身体,剧痛中他感觉到白君眉握住了他的手,将凤凰涅槃之力送进他的身体,给他以生的力量。
然而在重重黑雷之中,莫洵又看见了一副画面。
他看见他这一步跨过后,另一边世界风云骤变,悬空宫殿塌陷,因鬼王一战而千疮百孔的山中彻底崩溃,山里人不得不到人间讨生活,本该避世而居的族群暴露在阳光下,人类与非人之间的战斗彻底打响,一片炼狱景象。
他在乎的那些人——无论人还是妖,凡是和他有牵绊的,皆不得善终。
苏泽浅活到了最后,他是老死的。老死在他们的世界里几乎是奢侈的享受,然而他一辈子都没走出莫洵给他的劫。
苏泽浅最终成为了叱咤一方的巨擘,很多他当初不懂的,莫洵隐瞒的,渐渐的都明白了,懂得了。
当莫洵跨过黑雷,那方世界的黑无常便死了。
为什么莫洵死了,山中一切都崩溃,整个世界变便了格局?为什么那时候在鬼王幻境中,男人提起电话就有信号?
一件事如沧海,是整个历史的浪潮,一件事如砂砾,转瞬即忘。
然而他们是有联系的,原因也指向一处。
这个世界应劫而生,为莫洵而存,男人死,自然就崩溃。
“可我们活着啊!有血有肉的活着啊!”
“你故人的命是命,我们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有那么多人倚仗你活着,你怎么能,你怎么敢死!”
声声质问,声声泣血。
那块墨龙玉佩,直至死,苏泽浅都贴身戴着。
他责备、怨恨、深爱着,那个离开得太早的男人。
黑雷中的景象不一定是真的,如果莫洵没有进入那一劫,在世界演化了千百年后才出生的苏泽浅根本不可能存在。
这景象更可能是劫难给他的最后一关,断舍离,能否真放下。
白君眉看莫洵顿住:“快过来呀!”
黑雷另一边空无一人,即使莫洵留在那儿,故事的发展也不会像从前一样。
莫洵站在两边之间,黑雷直直从头顶上往下劈,劈得他浑身剧痛,神魂不稳,却——灵台清明。
他从没有哪一刻这么清醒,这么确定的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师父,我晚些回来。”
“我得先去赴一个故人的约。”
第一三四章()
莫洵在一片黑暗中行走,身上是天雷灼烧的疼痛,没有了白君眉的护持,他以自身灵力相抵抗,在疼痛与疲惫中一路走下去。om
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过了一瞬间,暗淡的光线进入了视野。
莫洵睁开了眼睛。
支起帷幔的床架顶上,绘有绚丽藻井,金线勾勒的山形纹在暗淡的光线中微弱的反光。
三重床帷只放了最里面半透明的那层,其余两层厚重的,都挂在床侧的钩子上。
帝流浆的倦懒,漫长行走的疲惫,灵力透支的无力,全都残留在身体里,莫洵连转个头都做不到,整个人完全不能动弹。
莫洵睁着眼睛,注意力集中在指尖,想重新夺回身体的掌控权。
山中是莫洵的主场,男人一醒,阵法便给予他反馈,山中灵力疯狂涌入,滋润了他近乎枯竭的经脉。
灵力波动剧烈,却是在一道又一道的封印之下涌动,山主虚弱决不能让外人得知——即使是白和老王,也是感觉不到的。
过了好半晌,莫洵才终于能动弹,他从床上支起身子,只觉身体像是生锈了一样,迟钝得很。
山里遭受了严重的破坏,能为莫洵提供的灵力太少,而这个男人需要的又太多。
莫洵扶着床架站起来,缓了一会儿才终于找回脚的知觉,松开手勉强能站稳。
这番动作让男人额头出了薄薄一层汗,他喘息着想,真要命,回到鬼王一战重新选择对现在来说是一个劫,竟然虚弱成这个样子。
更要命的是,莫洵听见了脚步声,而他连躺回床上装睡的力气都没有。
那脚步声轻而稳,不疾不徐,走路的人似乎很放松。
没有灵力波动,来人将气息收敛的滴水不漏。
来人收敛气息的动作让莫洵挑起了眉,这很不必要也很不礼貌,些微的灵力外放是相当于敲门一样的提醒。
能进黑色宫殿的,会隐藏灵力的
莫洵试探的喊了声:“阿浅?”
那声音沙哑,像是好久年没说话了,两个字出口,莫洵只觉得嗓子刀刮一样的痛。
沙哑的声音在寂静的宫殿中曲折的传了出去,在墙壁上击起一片片回音。
外面脚步声陡然一顿,然后变得凌乱而急促。
两三秒的时间,一个人影携着一阵风冲到了面前。
是苏泽浅。
却和闭眼前见到的苏泽浅有明显的不同。om
他长大了。
依然是那年轻的模样,眉宇间却有了风霜的痕迹,气质更显沉稳。
如果说苏泽浅是块冰,那么现在的他,是块寒玉了。
苏泽浅站在他面前,胸口起伏着,颤声喊了句师父。
莫洵看见他,就知道自己睡了很久,不仅是因为苏泽浅眼里的风霜,还因为面前的年轻人居然蓄了头长发。
“把头发剪了,”莫洵控制着不听使唤的身体,伸手去拉苏泽浅扎起来的马尾,“看着不精神。”
苏泽浅的眼眶已经红了:“你帮我剪。”
莫洵并指成刀,咔擦将马尾剪断:“我只会剪,不会修。”
他扯掉苏泽浅扎头发的皮筋,说:“阿浅,我醒了。”
半短不长的头发没了禁锢,铺了满肩,苏泽浅这才肯相信莫洵是真的醒了,不是自己的幻觉。
他一把将男人抱住,咬着嘴唇生怕自己哭出来。
莫洵在他背上轻轻拍着,用火烧火燎的嗓子艰难发声:“我睡了多久?”
苏泽浅松开莫洵,扶他在床上坐下,转身给他倒茶。
房间里靠灵石和符箓加温的小火炉一直烧着,上面温着水,随时等着莫洵醒来。
苏泽浅把茶递过去,看莫洵接茶杯的时候手腕在抖,就直接把茶杯送到了他嘴边。
莫洵看了眼苏泽浅,也不矫情,低头喝了口,很淡的茶,喉咙里的火烧火燎消下去不少。
“三年。”
苏泽浅握住莫洵的手腕,指尖揉动,帮他疏通淤塞的经脉。
“你睡了三年。”
“三年一个代沟啊,我看来是和这个时代脱节了。”莫洵故作轻松的笑着,看着苏泽浅垂着的脸。
苏泽浅没有心情去理会莫洵的笑话,他一点点的帮男人疏通滞涩的经脉,从手腕开始,沿着手臂向上,然后到躯干部的大穴上。
刺痛流遍全身,在无法防御的情况下,这痛比天雷还折磨人,莫洵额头上的汗凝成水珠,滴了下来:“这手法”他说话,想分散自己的注意力,“谁教你的?”
“王老师。”苏泽浅让莫洵靠在自己身上,给他按后背的穴位。
按摩后背,让人面朝下躺在床上更方便,但苏泽浅只有把莫洵抱着,才能安心:“你一直不醒,我们也不能就那么放你躺着。”
要给昏睡不醒的人翻身、按摩、活动关节,否则等他醒了也是个废人了。
“我不是人,不需要嘶”莫洵一句话没说完,苏泽浅按在他穴位上的手突然用力,让他忍不住倒抽口冷气。
莫洵想说他不是人,就算放着不管也不会有什么机能退化,他们不需要这么周全的照顾他。
“那为什么你现在动不了呢?”苏泽浅问他。
年轻人并不需要回答,他照顾了莫洵三年,比这个昏睡不醒的家伙更了解他的身体状况。莫洵动不了,是因为三年前和鬼王一战落下的伤没好。
“你不是人。”没理会莫洵的痛呼,苏泽浅手下的力道一点不轻,“不需要吃喝,也不会排泄,躺在那里连呼吸都没有,我给你按摩,借这个理由光明正大的触摸你,才能知道你是热的暖的活的!”
苏泽浅根本不想听莫洵说话,疏通经脉用了十成的力,僵硬的身体在酸痛中恢复,莫洵废了好大的劲才挤出了三个字:“对不起。”
苏泽浅手上动作一顿,再继续时力道轻了不少。
三年,一次次怀着希望等他醒来,得到的却是一次次失望。
三个字入耳,三年的煎熬便仿佛都是值得的。
莫洵抬手环住了自己的小徒弟:“阿浅,对不起。”
他差一点点,就放弃了他。
“你现在身体很糟糕,你应该休息”苏泽浅轻轻的说,“但我怕你再一睡不醒。”
“我休息不是靠睡觉的——”他一直是在靠功德水弥补损耗。
说到这里莫洵突然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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