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对外宣称“免费”的旧公路也无人过问。当然,名义上仍是省里交通部门管辖,却很少,甚至不再下发维护资金。管它烂也好,坑坑洼洼也罢,反正大部分车辆都从高速公路走,谁喜欢在旧公路上忍受颠簸,那就是自己的问题。
棚户区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渐渐产生。就像一根深埋的地里的野草,靠着稀稀拉拉几滴雨水蹿了出来。疯狂吸干周围土壤里的营养,如今只剩下残枝败叶,无人过问。
只要愿意,你可以在这里找到很多市中心看不到的东西。
“录像厅”的招牌不知道挂了多少年,漆面斑驳,照例还是一块小黑板,上面用粉笔更换着每天不同的播放名目。从大鼻子周法哥当主角的《英雄本色》,到今年刚上映的《复仇者联盟第三部》,都可以在那块肮脏的屏幕上看到。
女人也涨价了。从早些年的五块,然后十块,现在变成了二十。她们要么又老又瘦,要么干脆就是胖得跟猪没什么区别。廉价的脂粉涂抹在脸上,暴露的着装也很便宜,不过是几块钱一件的吊带衫,还有不知道穿了多久,到处都是破洞,却另有一番性感情趣的烂丝袜。
想要在这里找到年轻漂亮的女人很困难,但是这里仍然还有很多大货车司机喜欢过来。南来北往的汉子本身就不会计较太多。在他们看来,二十块一次的女人与五千块一万的外围女区别不大。只要能够释放身体里积蓄太久的雄性荷尔蒙,管她十八岁还是八十岁。
暴力与色情从来都是一对孪生兄弟。需要宣泄的东西太多了。除了旺盛的精力,还有生活不易与世道艰难。曾经有一段时间,跑运输的大货车司机是众人羡慕的“有钱人”。他们南来北往,见多识广,随便一趟下来就能挣个百把千块。那时候“驾驶员城”里的女人们都以自己有一个这样的司机相好为荣。虽然那不是自己的丈夫,最多也就是与自己有过几次露水姻缘,但女人也会攀比,也会在对比之下觉得身边窝囊的丈夫怎么看都不顺眼。于是争吵,很快升级为拳脚相向。再后来,觉得受了委屈的女人找到自己的司机客人,干脆豁出去,不管家里不顾孩子,就这样上了司机的车,远走他乡。
在这个片区里担任派出所长,是一份令人苦恼的工作。根本无法统计年度内究竟发生了多少起暴力斗殴事件。起因通常很小,要么是喝醉了酒,要么就是因为女人和钱。有好几个本地男人约起来干外来司机,也有一大群在“驾驶员城”小餐馆里喝醉的司机相互打架,还有的争风吃醋……总之这个地方每天都会发生一些事情,附近的小旅店和餐馆都会备着绷带、止血药、酒精之类的东西。反正管是管不了,辖区那么大,派出所的警察就那么几个,想要他们全部管过来是不可能的。打起来,自己只能在旁边看着,只要不闹出人命就好。
在这种地方,赌博是很正常的“娱乐项目”。大货车司机的口袋都有钱,吃饱喝足再找女人睡一觉起来,就会吆五喝六打打麻将,或者玩牌。“扎金花”刚开始的时候赌注不大,也就是五毛钱的底,每次加注两块钱封顶。后来就层层加码,五块、十块、五十、一百……都说“苍蝇不盯没缝的蛋”,一些黑道上的人也慢慢看中了这里。各种乱七八糟的地下赌场悄悄开设,只要大货车司机进了“驾驶员城”休息,门缝里总会有人塞进来各种宣传小卡片。什么“皇家凯撒宫能让你一夜成为富豪”,什么“葡京分场绝对公平公正……”,那些年国内网络还没有建立起来,更谈不上什么智能手机,憧憬着财富的人们就这样主动走进赌场,老规矩:先赢后输。等到赌桌旁边人群散开的时候,他们已经输得连内裤都没能剩下。
车子,包括车上的货物,就这样在一把牌之后换了主人。
自杀的人每年都有,经常有人跑到附近的铁路上卧轨。铁路局那边是搞得烦不胜烦,以至于所有列车每次开到这里都要降低速度,后来还专门在这段路线上特设了五个值班岗亭。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赚到钱的人已经走了,只有穷困潦倒,没能抓住机会的那些人留下来。他们每天都在抱怨,希望国家政斧能够把当年的事情重演一遍,让自己发财,成为众多现如今瞩目名字中的一个。
其实想要达到这个目的很简单,只要穿越时间就行。
渐渐的,外来者出现了。他们是原本居住在城里的各单位职工,因为下岗导致贫穷,又找不到更好的生活出路,只能流落到这里寻找生计。
各地农村里的打工者也出现了。与其它城市一样,宏州也设立了专属的“经济开发区”。优惠的政策多多少少吸引了一些商人,他们附近开设工厂,因为这里的小面积住宅很多,租金便宜,打工者们也就宁愿舍近求远,每天把大量时间花费在上班路上。
总之,这里是宏州市一个很奇葩,也令所有市府领导为之头疼的毒瘤。无论市长还是市高官,每一任上台后,都会首先关注这个地方,也想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可是想归想,到了真正实际动手的时候才突然发现,铲掉棚户区花费的代价太大了。那会把城市银行账面上为数不多的资金消耗一空,还需要更多的后期投入,才能初见雏形。
精明的官员都会算账。在“实际解决民生问题”与“政绩”两个相辅相成,却又在很多时候截然对立的问题面前,他们往往会选择后者。这个世界上的确有**,也有***式的优秀干部,但是身为城市领导,他们往往会产生这样的思维。
旧城区暂时不管,集中资金和精力全面开发新城。只要新城建好,各种设施跟上,教育、医疗、治安、绿化……人类都喜欢美好的东西,我们向往的生活从来就是充满光明。到了那个时候,棚户区的居民自然而然就从肮脏黑暗的小屋子里走出,主动离开那个充满罪恶与污秽的地方。没有人,铲除一片废墟也就花不了多少力气。
不能说这种思维有错,但是在制订计划的时候,上位者们从未想过事情会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发展。
宏州的新城很漂亮,高楼大厦拔地而起。但是新城建好了,棚户区仍然还是那个样子。没人愿意搬迁,也没人按照领导的想法“离开黑暗,走向光明”。
原因很简单:我们没有钱。
从新城计划在图纸上开始设计,到基本上全面建成,前后花了十多年。市府领导换了一任又一任,棚户区的改造方案仍然被束之高阁。之前的领导带着政绩走了,之后的领导同样还是只看“政绩”两个字。前些年《人民的名义》热播,很多人都为剧中的易学习书记为之感慨,机关单位也专门以此展开了学习,可是真正换到现实生活,没几个人能做到剧中演员的那个样子。
第四百三一节 水果批发()
棚户区旁边就是水果批发市场。那是一个面积很大的广场,周围是两层楼的建筑构成一个巨大的“回”字。每天都有装载着大量水果的重型卡车在这里卸货,货主和商贩们讨价还价,一筐筐果子搬来搬去,产生了利润的同时,也带来了数量庞大的生活垃圾。
这里变得越来越脏,越来越臭。街道办事处一再加派人手,仍然无法清除每天产生的大量垃圾……就这样,除了真正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穷鬼,没人会愿意继续呆在棚户区。
……
一辆“东风”重型货车缓缓驶入了水果批发市场。靠在市场侧面走廊红砖柱子边上的李毅松早早就看见这辆车,也透过挡风玻璃看见坐在驾驶室里的司机。他不禁笑了,伸手拿起放在旁边的拐杖,杵在腋窝下面,很是吃力地一步一步下了台阶。
他断了一条腿。之前还用着假肢,可是那东西磨损快,价格也高。尤其是质量上好的假肢,更是卖出了令人瞠目的价钱。
李毅松并不闭塞。他经常看电视,也用手机上网浏览新闻。“物以类聚”这句话从来就没有说错。宏州本地有一个“残疾人群”,群成员都是像李毅松这样缺手断胳膊的身体不完整人士。大家平时互通信息,尤其是市面上出现的各种假肢,他们会互相对比质量,甚至写出专门的使用感受。
有一款美国产的机械假肢非常不错。内部是生物材料制造,关节部位是超轻型合金,装在身上灵活自如,与重装了一条腿没什么区别。生产厂家明显是站在使用者这边考虑问题,整条假肢外观与人类腿脚没什么两样,都是相同的皮肤颜色,表面柔软且富有弹性。如果不从身上卸下来,根本没人知道你是个瘸子。
唯一的问题,就是价格昂贵。李毅松打听过,这种新型义肢分为不同等级,专门应对不同的顾客群体。可即便是最便宜的那种,也要六十多万元才能买到。
对他来说,那是一个必须仰望的天文数字。
我的这条腿啊……算了,不去想了。李毅松摇摇头,带着脸上的苦笑,继续朝着大货车走去。
城里人不愿意来棚户区,也不会成箱成筐的购买水果。“水果贩子”这个称呼虽然难听,但是不可否认,如果没有这些在第一时间分销批发的小贩,批发商与普通购买者之间就永远缺乏间接的买卖渠道。
司机是李毅松的熟人。上次也是他拉着水果来宏州。那时候他就说过,差不多这段时间北边江流省的苹果熟了,让李毅松趁早来到市场,多分给他几箱。
江流省的苹果名气很大。据说是很多年前从岛国引进的改良品种。单果体积很大,超过普通苹果百分之四十左右。果皮光滑,因为是晚熟品种,颜色介于青红之间,很是漂亮。更难的是这种果子在引进后又与其它国内品种进行嫁接,每年冬季果子成熟,极高的糖分会在果实内部产生沉淀,形成所谓的“冰糖心”。
这种苹果价格不贵,非常好吃。每次到货都是被守在水果市场的小贩们一抢而空。甚至还有人说:只要抢到这种苹果,就等于是抢到了钱。
李毅松早早就准备了一辆三轮平板车。他计算着能够装下二十箱左右的苹果。那个司机其实算不上是朋友,最多就是熟人。李毅松很清楚,人家与自己之间没什么交情,纯粹就是心地善良,看着自己瘸了一条腿还要为了生活而奔波,所以才早早打招呼让自己过来,多拿几箱苹果,也多赚些钱。
好人还是有的。不分职业,不分年龄,不分性别。
那司机从驾驶室里跳了下来。李毅松有些激动,连忙杵着拐杖快走了几步,在那人面前站定,脸上挂着笑,伸手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包“云烟”,拆开包装,很是殷勤地递了过去。
“嗬!这烟不错。”司机也不矫情,笑了笑,直接抽出一支用打火机点燃。
李毅松看着已经爬上货车后厢,正在拆解篷布与绳索的几名年轻工人,很是期待地问:“老张,这次运来的苹果,就是上次你说过的那种吧?”
司机老张点点头,刚刚在脸上浮起的笑容忽然间消失了。他表情有些尴尬,低着头沉默了几秒钟,等到抬起来的时候,目光明显有些躲闪。
“老李啊……我得跟你说声“抱歉”了。”司机老张的脸色很是为难:“其实来的路上,我就一直琢磨着该怎么跟你说。只是……”
李毅松是聪明人,他满脸欢喜顿时变成了愕然:“怎么,你的意思是,这些苹果都有人要了?”
司机老张点点头,压低声音:“我只是个跑运输的,不是货主。没办法……有人早早就把货给定了,我的车刚到邻县,就接到货主的电话,说是车上的苹果被包圆了……人家批量购买,一次性全部吃下,这次跟上次不一样,我……我也没办法。”
一股失落的心情在李毅松身体里蔓延着,他觉得嘴唇有些发干,心里很多美好的东西正在消失,从脑海里一点点离开。
有钱真好。
那种苹果很好卖,一箱果子的利润至少也有好几十块。李毅松盘算过,如果运气好,能弄上二十箱,这几天又是过年,零售价也能比平时高一些,赚个千百块钱绝对不成问题。就算家里穷,大年三十没能过好,却还可以在十五小年的时候买上一只鸡,再割几斤肉,好好包顿饺子。
对于“美好生活”的理解,很多时候其实就是一顿丰盛的饭菜。
失落逐渐被越来越重的痛苦取代。李毅松用力吞了吞喉咙,单手杵着拐杖,右手把拿包拆封的“云烟”又递了过去。他显得有些低声下气:“老张啊,我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当年从厂子里下岗,就没了收入。不瞒你说,从三十儿到现在,就指望着你这车苹果。能不能……能不能麻烦一下,跟你们老板商量商量,稍微匀点儿给我?”
司机老张看着他实在可怜,也有些不忍心,叹了口气:“不是我不帮你,这不是我的货啊!何况人家货主还派了押车的。喏,你看那边,车上的苹果都是一箱一箱清点过的,我也没办法啊!”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李毅松看见一个身穿蓝色上衣的中年妇女站在那里,正与一个高大彪悍的男人交谈。距离远,听不清楚说些什么。
李毅松忽然觉得心里一阵酸楚。他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摇摇头,只能发出沉重且带有不甘的叹息。
嗫嚅了半天,他好不容易挤出一丝勉强的笑:“老张……这次麻烦你了。对了,跟你拜个年吧!”
说完这句话,他把夹在左边腋下的拐杖分出来一支,带着无奈与失落转过身。
“老李,你先等等。”
司机老张叫住他,低声道:“要不这样,我过去跟押车的人说说,数量太多肯定不行。要是少一些,说不定可以匀给你。”
失去的希望一下子又回来了。虽说不如之前那种满满当当,却也很是让李毅松觉得惊喜。他连连点头:“好,好,好,随便有几箱就行,随便有几箱就行啊!”
哪怕少赚点儿,也总比一分钱赚不到的好。没有上千块的利润,有个几百块过年也好。
“那行,你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