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店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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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店街-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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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里,我们什么也看不见,”布朗特咕哝着说。
   他揿动打火机,但因为风老把火苗吹灭了.他不得不重复揿了好几次。他用手掌挡着火苗,把打火机挪近照片。
   “您看到照片上的一个男人了吗?”我对他说。“左边……最左边的那个……”
   “看到了……”
   “您认识他吗?”
   “不认识。”
   他凑近照片,手掌在额前做成帽檐状,防护着打火机的火苗,免得让风吹灭。
   “您不觉得他很象我吗?”
   “我看不出来。”
   他把照片又仔细看了一阵,然后还给了我。
   “当我认识嘉的时候,她就是这副模样,”他伤心地对我说。
   “瞧,这一张是她孩提时照的。”
   我把另一张照片递给他,他借着打火机的火光端详起来,手掌总是在额前做着帽格状,其姿势如同一个在干精确度极高的活儿的钟表匠。
   “她当年真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他对我说,“您还有她别的照片吗?”
   “没有,很可惜……您有吗?”
   “我原来有一张我们俩的结婚照,可是在美国的时候我把它给弄罢了……我不知道是否还保存着她自杀时的剪报……”
   他的美国口音,起初还不大听得出来,这时显得越来越重了。他是不是疲倦了呢?
   “您经常要这样等着进家门吗?”
   “越来越经常了。可是当初一切都是很好的……我的妻子以前是很体贴我的……”
   因为有风,他好不容易才把烟点着。
   “如果嘉看见我落到这步田地,她会很惊奇的……”
   他挨近我,把一只于放在我的肩上。
   “她觉得与其晚死,不如早亡,您不认为这是很有道理的吗,我的老兄?”
   我瞅着他。他身上的一切都是圆的:他那面庞是圆的,蓝眼睛是圆的,小胡子修剪成圆弧状,嘴巴呈圆形,就连双手也是圆滚滚的。他使我想起了孩了们用绳子拉着的那些气球,孩子们有时也松一松手中的绳子,看看气球究竞能飞到多高。他的名字瓦尔多·布朗特已经膨胀起来.它正好象是这样的一只气球呢。
   很抱歉,我的老兄……我未能给您提供很多关于嘉的详细情况……”
   我觉得他由于疲惫和沮丧变得昏昏沉沉了,我贴近地注视者他,我担心即使是一丝微风吹进广场,他也会被吹走,而把我连同我的问题,孤零零地留下来的。





   林荫大道从奥特伊跑马场旁边经过。大道的一边是一条跑马道,另一边是按照同一式样建造的、中间由小花园隔开的建筑物。我们从这些豪华的房子前面走过,到了马雷夏尔…利奥泰林荫大道25号的前面,也就是嘉·奥尔罗夫自杀的地方站住了。到底在哪一层楼呢?从她自杀以来,女门房肯定已经调换了。大楼里会不会还有当年曾在楼梯上碰到过嘉·奥尔罗夫,或者同她一起乘过电梯的房客呢?或者还有当年常看到我来这里,因而现在还能认出我来的人呢?
   在以前的一些夜晚,我大概总是要到马雷夏尔…利奥泰林荫大道25号,心情激动地沿着楼梯走上楼去。她在等我。她房间的窗子对着跑马场。我们从高处俯视跑马场,也许是觉得很新奇的。我们看着那些小小的马匹和骑手向前冲着,它们就象在射击场的靶位上从一头向另一头鱼贯移动的小靶子似的,如果有谁能打落所有的靶子,那就可以中头奖了。
   那时,我们彼此讲什么语呢,讲英语吗?她和老吉奥尔吉亚奇合影的那张照片,是在这个套间里拍摄的吗?套间里都有些什么家具呢?一个“贵族家庭出身”并且是“约翰·吉尔伯特的心腹侍者”、叫做奥瓦尔·德·吕兹的(就是我吗?),还有一个生在莫斯科并且在掌岛认识吕基·吕西亚诺的前舞女,这一些又意味着什么呢?
   真是些奇怪的人。他们在经过的地方,所留下的只是一些水蒸汽,它很快就消散了。和于特我们经常谈到这些销声灭迹的人。在某个美好的日子里,他们突然从虚无中出现,衣服上的几个闪光片闪闪发亮,之后就不见了。他们是一些姿色艳丽的女人、花花公子和作风轻薄的男人。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即使活着的时候,也不过是些从未凝聚过的水蒸汽而己。在这种情况下,于特给我举了一个人作为例子,这人叫“海滩人”。他在海摊上和游泳池边度过了四十个春秋。嘻嘻哈哈地同避暑者和无所事事的富翁们聊大天。在成千张假日照片的角落或背景上,总可以看到他穿着游泳衣,混杂在欢乐的人群中,但是没有人能说出他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他究竟为什么呆在那里。因而当他有一天从这些照片上消失了的时候,谁也没有注意到。我不敢对于特直言相合,但我认为这个“海滩人”就是我。不过由于其它的一些原因,即使向他承认是况也并不会使他感到惊奇的。于特就反复说过,我们实际上都是些“海滩人”,而且用他的话说,“沙子把我们的脚印只能保留几秒钟”。
   这幢楼房的一面,是一个街心公园,公园看上去早已经荒废了。公园里长着一些树木和荆棘,草坪上的草已经好久没有修整了。在黄昏的夕阳残照里,一个孩子孤零零、静悄悄地在一堆沙子前面玩耍。我坐在靠近草坪的地方,抬头仰望着楼房,思付着嘉·奥尔罗夫的窗户是不是朝向这边的。





   夜间,私家侦探事务所里乳白色玻璃灯具发出的强光,照射在于特写字台的皮桌面上,在上面投下了一个耀眼的光斑。我坐在写字台的后面,翻闻着旧的和稍新一些的《博坦》,并把查到的东西随手抄录下来:

       奥瓦尔·德·吕兹(让·西姆蒂) 和夫
   人,她原姓玛贝尔·多娜于厄,奥恩省瓦尔
   布勒兹,电话21号;雷努阿尔街23号,电话
   AUTl5—28。
       ——CGP——MA


   记着上述内容的上流社会的《博坦》距今已有三十年左右了。他会不会是我的父亲呢?
   同样的记载还出现在接下来几年的《博坦》上,我查了一下图例和略语表。

              =十字军功章
           CGP=全满旗俱乐部
            MA=科尔达祖尔①摩托快艇俱乐部
              =帆船船主


________________
   ①又译蓝色海岸;指法国濒临地中海的东段海岸线。

   但过了十年之后;“雷努阿尔街23号;电话AUTl5—28”的记载就不见了。另外,MA和  的略语和图例也不见了。
   在接下来一年的《博坦》上,只剩下:

       奥瓦尔·德·吕兹夫人,她原姓玛贝尔·
   多娜于厄,奥恩省瓦尔布勒兹,电话21号。

   底下,就什么记载也没有了。
   接着,我查阅了最近十年来的巴黎年鉴。在“奥瓦尔·德·吕兹”这个姓氏下面,每年都作了如下的记载:

       奥瓦尔·德·吕兹·C。第十六区亨利·
   帕泰广场3号,电话MOL50一52。

   他是我的兄弟,还是堂兄弟?
   在同时期上流社会的《博坦》里,却没有同样的记载。




   “奥瓦尔先生在等您。”
   很可能,说话的就是巴萨诺街餐馆的老板娘。她是一个长着棕色头发、浅色眼睛的女人。她向我做了个手势,叫我跟着她走。我们走下一道楼梯,她把我领向餐厅的深处。她在一张桌前停住脚步.一个男人正独自坐在那张桌旁。他站了起来。
   “我是克洛德·奥瓦尔,”他对我说。
   他向我指了指他对面的座位。于是,我们都坐了下来。
   “我来晚了,请原谅。”
   “没有什么。”
   他好奇地打量着我。莫非认识我吗?
   “您的电话使我很惊奇,”他对我说。
   我竭力对他做出笑容。
   “特别是您对奥瓦尔·德·吕兹家族的兴趣……亲爱的先生,我是这个家族的最后一名代表……”
   他用嘲讽的口吻说出这句话,好象在嘲笑他自己。
   “我让大家干脆管我叫奥瓦尔,这样叫起来还简单些。”
   他把菜单递给了我。
   “您不一定非和我叫同样的菜不可。我是烹调专栏编辑……我应该品尝品尝这个饭店的风味……比如牛犊胸腺和美味鱼场①……”


________________
   ①这里指比利时根特地区的一种淡水鱼汤(内加芹菜、土豆等)。现在因鱼较少,有时也用鸡代替。


   他叹了口气,显得非常沮丧。
   “我实在受不了了……不管我的生活中发生了什么事,但我总是要被迫地去吃……”
   侍者给他端来了一客馅讲。我要了一盘凉拌生菜和水果。
   “您真有运气……而我呢,我总得吃……今天晚上我还得写文章……我刚参加了‘食肠金奖赛’……我还是评委会的委员呢。要在一天半的时间里,吞下一百七十种肠子……”
   我说不淮他有多大岁数。他的棕褐色的头发向后梳着,眼睛是菜色的,脸部的线条有点类似黑人,但脸色却惨白得可怕。这家餐馆有一部分设在地下,墙上装着浅蓝色的细木护壁板,窗上挂着缎帘。至于那些玻璃器皿,则很容易使人联想起十八世纪的那种劣货。当时在地下餐厅的深处,只有我们两人。
   “您电话上对我讲的事,我已经考虑过了……使您感兴趣的那个奥瓦尔·德·吕兹,只能是我的堂兄弟弗雷迪……”
   “您真的这样认为吗?”
   “我敢肯定。但是,我和他不太熟……”
   “他叫弗雷迪·奥瓦尔·德·吕兹吗?”
   “是的。我们小时候有时在一起玩。”
   “您没有他的照片吗?”
   “一张也没有。”
   他吞下一口馅饼,强忍住恶心。
   “他不是我的嫡亲堂兄弟……是隔了两层或者三层的远亲……奥瓦尔·德·吕兹家族的人,现在剩下的不多了……我想只有我们几个了:我的爸爸、我、弗雷迪和他的祖父……您知道吗?我们是毛里求斯岛上的一个法国家族……”
   他腻味地把盘子向前报了推。
   “弗雷迪的祖父娶了个很有钱的美国女人……”
   “是叫玛贝尔·多娜于厄的吗?”
   “正是她……他们在奥恩省有一份很大的产业……”
   “是在瓦尔布勒兹?”
   “我亲爱的,您真是一部真正的《博坦》。”
   他惊奇地看了我一眼。
   “但是以后呢,我想他们失去了一切财产……弗雷迪到美国去了……我不能给您提供进一步的细节了……我只是从传闻中得悉上面所有这些情况的……我甚至在想弗雷迪是不是还活着……”
   “怎样才能知道呢?”
   “如果我父亲在的话,就可以知道了……有关家里的情况,以前都是他对我讲的……不幸的是……”
   我从口袋里拿出嘉·奥尔罗夫和老吉奥尔吉亚奇的照片,把那个很象我的棕发男子指给他看:
   “您不认识这个人吗?”
   “不认识。”
   “您不觉得他象我吗?”
   他凑近照片,仔细瞅着。
   “也许有点象,”他将信将疑地说。
   “还有那个金发女人,您个认识吗?
   “不。”
   “她可是您堂兄弟弗雷迪的一个女友呢。”
   突然,他好象想起什么来了。
   “请等一等……我想起来了……弗雷迪到美国去了……在那里,他好象成了演员约翰·吉尔伯特的心腹侍者了……”
   约翰·吉尔伯持的心腹侍者。人们向我提供这个细节已经是第二次了,但整个事情并没有什么很大的进展。
   “那是因为他当时从美国纶我害了一张明信片,我这才知道……”
   “您还保存着吗?”
   “没啦,但我还能背出信文:

       一切很好。美国是个很美的国家。我找
   到了工作,当了约翰·吉尔伯特的心腹侍者。
   问侯你和你的父亲。

                           弗雷迪

这张明信片给我的印象很深……”
   “在他回到法国以后,您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他吗?”
   “沿有。我甚至不知道他已经回到法国了。”
   “如果他现在就坐在您的面前,您能把他认出来吗?”
   “也许认不得了”。
    我不敢向他暗示弗雷迪·奥瓦尔·德·吕兹就是我。对此,我还没有把握,但我想是会找到确凿的证据的。
   “我认识那个弗雷迪的时候,当时他只有十岁……我父亲把我带到瓦尔布勒兹去同他一起玩……”
   饭府的饮料总管走过来站到我们的桌前,等待着克洛德·奥瓦尔挑选饮料。但是克洛德·奥瓦尔没有注意到饮料总管,而这个人也就直挺挺地立在那里,象个哨兵似的。
   “一切都对您直说了吧!先生,我觉得弗雷迪已经死了……”
   “不要这样说……”
   “您真好,您对我们这个不幸的家族这样关心,我们是很不走运的……我想我是唯一的韦存者,您看我为了糊口都得干些什么啊……”
   他用拳头敲击着桌子,这时侍者正端来美味鱼汤。饭店的老板娘也面带动人的笑容走近我们。
   “奥瓦尔先生……今年的‘食肠金奖赛’经过情形好吗?”
   但是他并没有听见她的话,却向我凑过来。
   “实际上”他对我说,“我们根本不该离开毛里求斯岛……”

十一


   一个旧而小的火车站,黄中带灰,每一边都竖着细水泥的栏杆。在这些栏杆的后面,就是我从轮胎火车①上下来时着地的月台了。车站广场上冷冷洁请的,只有一个孩子穿着旱冰鞋,在大树下面的平坦地面上来回滑行。


________________
   ①旧时的一种运输工具。

   我思付着:在很久以前,我也是在这里玩过的。这个安静的广场真的使我回想起某些事情来了。是我的祖父奥瓦尔·德·吕兹乘从巴黎来的火车到这里来看我,或者相反,是我乘火车到巴黎去看他的呢?夏日的那些晚上,我的祖母玛贝尔·多娜于厄常常领我到月台上去等着他。
   离车站不远,有一条大路,它和国营公路一样宽,但很少有车子通过。一个公园用我在车站广场上见到的那种细水泥栏杆围着,我沿着公园的边缘走去。
   大路的另一例,有几家商店,上面都带着象顶棚一样的东西。此外,还有一个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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