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的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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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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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有做好饭吗!”

“没有……”

“去弄点什么东西来吃。”

他喝着杯子里的牛奶,连胡子都浸在杯子里。一口面包要在嘴里嚼半天,鼓起的粉红色肌肉在脸颊上跳动。阿克西妮亚站在炉炕边,恐怖地瞅着丈夫那两只软绵绵的小耳朵嚼东西的时候不停地上下移动。

司捷潘离汗桌子,画了个十字。

“讲吧,亲爱的,”他简单地吩咐说。

阿克西妮亚低着脑袋,收抬着桌上的杯盘,一声也不响。

“讲给我听听,你是怎么等待丈夫的,怎么珍惜丈夫的名声的?啊!”

他在阿克西妮亚的头上猛击一拳,打得她两脚离地,摔倒在门坎儿上。她的脊背撞在门框上,她嘶哑地叫了一声司捷潘这巧妙的当头一拳,不要说是无力的娘儿们,就是一个身强力壮的禁卫兵也要被打翻在地。不知道是恐怖还是女人的特有的韧性帮了阿克西妮亚的忙,她躺了片刻,喘了喘气,就爬了起来。

司捷潘正在屋于当中点烟,所以没有看到阿克西妮亚站起来了。他把烟荷包扔在桌子上,但是她已经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他追了出去。

阿克西妮亚浑身是血,一阵风似的跑到隔开他们家和麦列霍夫家院子的篱笆旁边。司捷潘就在篱笆边追上了她。他的大黑手像鹞鹰一样落在她的脑袋上,抓住她的头发,往后一扯,按倒在地上,按在煤渣堆里——这是阿克西妮亚每天掏完炉子,就把煤渣倒在篱笆边,日久天长堆起来的。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为什么丈夫把手倒背在身后,用靴子踢自己的妻子?……

独臂的阿廖什卡。沙米利从这里路过,看了看,挤了挤眼睛,咧开长满乱蓬蓬胡子的嘴,笑了:很清楚,司捷潘为什么惩罚自己的结发妻子。

沙米利要是能停下来看看就好了坏论谁赶上这种热闹都会感兴趣的)——看看会不会打死她,——但是良心不允许这样于。不论怎样说,他到底不是个娘儿们呀。

从远处看去,司捷潘很像是在跳哥萨克舞。葛利什卡从内室窗户里望见司捷潘跳动的时候,正是这样想的。可是再一看——他就从屋子里跑出来。他把麻木的拳头紧紧贴在胸前,用脚尖窜到篱笆边;彼得罗紧跟在他后头沉重地踏着靴子,跑了出去。

葛利高里像鸟一样飞过高高的篱笆。跑着就从后面照司捷潘打去。司捷潘踉跄了一下,转过身来,像只大熊似的朝葛利什卡猛扑过来。

麦列霍夫弟兄拼命打起司捷潘来。他们像鹞鹰吃死兽一样去啄司捷潘。葛利什卡有好几次被司捷潘的铁拳打倒在地上。跟身强力壮的成年人司捷潘较量他还太嫩。

但是矮小、灵活的彼得罗却像被风吹着的芦苇一样,拳打过来,就把头一低,躲了过去,而脚跟却站得很牢。

司捷潘榨动着一只眼(另一只肿得像还没有熟透的李子一样了),往台阶边节节退去。来向彼得罗借马笼头的赫里斯托尼亚把他们拉开了。

“拉倒吧!”他挥动着像钳子一样的大手。“拉倒吧,不然我就去报告村长啦!”

彼得罗小心地把血和半个牙齿吐在手巴掌上,嘶哑地说道:“咱们走吧,葛利什卡。咱们改日再收拾他……”

“当心,你不要落在我手里!”浑身是伤的司捷潘在台阶上威吓说。

“好吧,好吧!”

“甭好,看我把你的魂儿和五脏六腑都捏出来!”

“你是说真话,还是闹着玩呢?”

司捷潘迅速地从台阶上走下来。葛利什卡迎着冲去,但是赫里斯托尼亚把他推到板门日,劝说道:“再敢去斗——我就像对付小狗一样肥你好好地接一顿!”

从这一天起,在麦列霍夫弟兄和司捷潘。阿司塔霍夫之间就结下了一个难解的仇恨疙瘩。

直到两年以后,在东普鲁士的司托雷平城下,才由葛利高里。麦列霍夫把这个疙瘩解开。

第一卷 第十五章

“告诉彼得罗,套上骤马和他的战马。”

葛利高里走到院子里。彼得罗正在把一辆车从板棚檐下推出来。

‘爸爸叫套上骡马和你的战马。“

“不用他说也知道。别叫他多管闲事啦!”彼得罗一面装着车辕,一面回答说。

潘苔莱。普罗河菲耶维奇就像主持礼拜的神甫一样,庄严地喝完菜汤,出了一身热汗。

杜妮亚什卡仔细地打量着葛利高里,在弯弯的睫毛下的阴影里隐藏着处女的微笑。矮小、端庄的伊莉妮奇娜,披着一条淡黄色的节日披肩,嘴角上隐藏着母亲的忧虑,看了葛利高里一眼,又向老头子说道:“别吃啦,普罗河菲奇,拼命地塞。

简直像饿鬼托生的!“

“他们是不会管饭的。你真是个急性子娘儿们!”

彼得罗把像麦芒一般黄的长胡子塞进门来,说道:“请吧,大人的轿车准备好啦。”

杜妮亚什卡扑味一笑,用袖子捂住了嘴。

达丽亚抖动着弯弯的细眉毛,打量着新郎,从厨房里穿过去。

伊莉妮奇娜的一个堂姐妹——一个狡桧的女人——寡妇瓦西丽萨姨妈是大媒。

她头一个钻进车去,扭着像河里的鹅卵石一样的圆脑袋,不断地开着玩笑,嘴唇里露出歪歪扭扭的黑牙齿。

‘瓦先卡,你到那儿可别呲牙,“潘苔莱。普罗河菲耶维奇提醒她说,”会为了你这张丑嘴把整个事情弄坏的……看你那牙齿东倒西歪:一个往这边歪,一个又歪到那边……“

“哎呀,大哥,又不是给我说媒。我又不是新郎。”

“话是不错,不过还是以不笑为好。你的牙太不像样啦……一抹黑,一看就叫人恶心。”

瓦西丽萨觉得受了侮辱,但是正在这时候彼得罗开了大门。葛利高里理了理香喷喷的皮缰绳,跳到车夫座上去。潘苦莱。普罗河菲耶维奇和伊莉妮奇娜并排坐在车后座上,简直是一对不折不扣的新婚夫妇。

“用鞭子抽它们!”彼得罗喊叫着,松开了手中的马嚼子。

“跑吧,妈的!”葛利高里咬住嘴唇,用鞭子抽了摇动着耳朵的马一下于。

两匹马拉直车套,冲了出去。

“小心点儿!别挂住车!……”达丽亚尖声叫道,但是马车已经飞驰而去,在坎坷不平的街道上跳动着,哒哒地驰去。

葛利高里侧俯着身子,用鞭子使劲抽着彼得罗那匹拉套的战马。潘苔莱。普罗河菲耶维奇用手掌捧着长胡子,好像是害怕被风吹走似的。

“抽骡马!”他的眼睛向四面张望着,身子朝葛利高里的脊背倾斜着,嘶哑地说。伊莉妮奇娜用绣花的上衣袖子擦了探风吹出的眼泪,眼一眨一眨地瞅着葛利高里的蓝棉绸的上衣在背上抖动,被风吹得鼓起来,成了个罗锅。迎面走来的哥萨克都躲到路边,对着他们的后影看半天。从院子里跳出来的狗,围着马腿跳个不停。

刚换过新铁瓦的车轮轰隆轰隆响得连狗叫声也听不见了。

葛利高里既不吝惜鞭子,也不怜惜马匹,过了十来分钟,村庄已被抛在后面了,村头上人家的小花园绿油油的在道旁旋转。看到了科尔舒诺夫家的宽大的宅院。一道木栅围墙。葛利高里勒住马缰,铁车轮子中断了吱吱扭扭讲着故事,停在一座雕着小花的油漆大门边。

葛利高里留在马匹旁边,潘苔莱。普罗河菲耶维奇一瘸一拐地往台阶那里走去。

像红罂粟花似的伊莉妮奇娜和紧闭着嘴的瓦西丽萨,跟在他后面。老头子急忙走去,很怕失去一路上积蓄起来的勇气。他在高门坎上绊了一下,碰着了瘸腿,痛得直皱眉头,大声地在擦得光光的台阶上跺起脚来。

他差不多是和伊莉妮奇娜并排走进屋子来的。他觉得跟妻子并排站对他很不利,她比他足足高出两俄寸半,因此他从门坎那里向前迈了一步,像只公鸡似的蜷起一条腿,摘下制帽,对着昏暗的黑圣像画了个十字。

“你们好啊!”

“托福托福,”主人——一个身材不高。生着雀斑的老太龙钟的哥萨克——从板凳上站起来答礼。

“接待客人吧,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

“我们总是欢迎客人来的。玛丽亚,给客人搬坐的来。”

上了年纪的、胸部扁平的女主人只为装装样子,掸了掉凳于,推到客人面前。

潘苔莱。普罗河菲耶维奇坐在凳子边上,用手绢擦着汗津津的、黝黑的额角。

“我们是有事情看你们来啦,”他单刀直人地开口说道。

伊莉妮奇娜和瓦西丽萨在他说到这地方的时候,也撩起裙子坐了下去。

“说说吧:为了什么事情呀?”主人微笑着说。

葛利高里走了进来,向四面看了看。

“你们好啊。”

“托福托福,”女主人拉着长声回答道。

“托福托福,”男主人又重复了一遍。他那布满雀斑的脸上透出一层棕色的晕红:这时候他才明白了客人的来意。

“你去告诉一声,把他们的马牵到院子里来。给它们拿点草。”他对妻子说。

女主人出去了。

“我们到府上来有点小事……”潘苔莱。普罗河菲耶维奇继续说道。他抚摸着卷曲的大黑胡子,激动得直攥耳环。

“你们府上有个待嫁的大姑娘,我们家有个该娶亲的小子……咱们能不能想法促成这门亲事呀?我们想打听打听,你们现在是不是要把她嫁出去?或许咱们可以成为亲家哩?”

“谁知道她……”主人搔了搔秃脑袋说道。“说老实话,今年开斋节前我们还不想把她嫁出去。目前忙得不得了,而且她的年纪还不太大。才刚过十八岁。是不是,玛丽亚!”

“是啊。”

“现在正是一朵鲜花,为什么耽误在家里呢,——难道说窝在家里的老姑娘还少吗?”瓦西丽萨插嘴说,她在凳子上扭个不停(在门廊偷的、塞在上衣下面的扫帚直扎她:媒人从姑娘家能偷到扫帚,是不会被拒绝的先兆)。

“今年一开春就有人来给我们姑娘提亲啦。我们的姑娘是不会老在家里的。我们的姑娘,——是不会惹神明生气的——样样拿得起来:不论是地里活,还是家里活……”

“要是遇到好人家也可以嫁出去啦,”潘苔莱。普罗河菲耶维奇插进婆娘们哇啦哇啦的谈话里说。

“嫁出去是不成问题,”主人又搔了一下脑袋,“随时都可以嫁出去。”

潘苔莱。普罗河菲耶维奇以为是要拒绝他们了,便激动起来了。

“这当然是府上的事情啦……新郎就像神甫一样,到哪儿去请一个都行。倘若您,譬如说,也许想找个生意人做女婿,也许想高攀,那当然完全是另一回事啦,请您原谅我这么说话。”

事情眼看着就要吹了:潘苔莱。普罗河菲耶维奇喘着大气,脸涨得像紫萝卜,姑娘的母亲像母鸡看见了鹰向下落的影子似的咯哒咯哒地叫了起来。但是在紧要关头,瓦西丽萨插嘴了,快口说出一连串细声细气的悦耳话语,就像把盐撒到烧伤的皮肤上,又把裂痕粘合起来。

“这是怎么啦,我的亲人们哪!既然谈的是这样的儿女终身大事,那可要认真行事,一定要使自己的孩子得到幸福……就说娜塔莉亚吧——像这样的姑娘,你就是打着灯笼找都难得找到!你说是绣花做衣裳,你说是料理家务,样样都是能手!

我的好人们啊,你们自己还不明白,“她两手一摊,画了个美丽的圈子,朝着潘苔莱。普罗河菲耶维奇和气呼呼的伊莉妮奇娜说,”这个女婿也不含糊呀,我的好人们。我一见他,心里就难过起来,太像我那死去的多纽什卡啦……而且他们是勤俭的人家。普罗河菲奇——你走遍全区去打听打听吧——是个远近闻名的人物和大善人……说实在话,难道我们是自己孩子们的仇人和想谋害他们的坏蛋吗?“

媒人的话像潺潺流水,灌进潘苔莱。普罗河菲耶维奇的耳朵里。麦列霍夫老头子一面听着,赞赏地想道:“哎呀,这个嚼舌的老妖精说得多妙呀!她说起话来,就像织袜子一样。一面织,一面就会想出应付的办法。

有的娘儿们甚至能用花言巧语把一个哥萨克说得哑口无言……真行,你这个娘儿们!“他欣赏着这位媒婆,而她正在不住口地夸奖着姑娘和她的亲人,从五辈的祖宗夸起。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我们谁也不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受苦啊。”

“说到出嫁,好像还太早,”主人露出了笑容,和解地说道,“不早啦!实在不早啦!”潘苦菜。普罗河菲耶维奇劝导主人说。

“早也好,晚也好,总归是要分手的……”女主人半真半假地抽泣说。

“把姑娘叫来,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让我们看看吧。”

“娜塔莉亚!”

姑娘胆怯地在门口站住了,用黝黑的手指头忙乱地玩弄着围裙的花边。

“过来,过来!看你那害羞的样子,”母亲鼓励说,泪汪汪地笑了。

坐在一个笨重的、已经褪了色的蓝箱子旁边的葛利高里瞟了她一眼。

黑灰色的针织头巾下面,眨着两只灰色的大胆的眼睛。在富有弹性的脸颊上有一个浅浅的、粉红色的酒涡,由于窘急和抑制的笑容,在不停地颤动、葛利高里又把目光移到她的手上:是两只干活磨得很粗糙的大手。

紧裹着结实、挺拔的身躯的绿色上衣里,两只不大的、硬邦邦的处女乳房幼稚、难看地鼓着,两个鼓胀的钮扣似的小奶头分向两边,朝上凸起。

葛利高里的眼睛很快就看遍了她的全身——从头直到两条好看的长腿,就像马贩子在成交之前察看一匹小马一样,他心里想:“很漂亮,”于是和她那投向他的目光相遇了。她那天真的、略微有点儿难为情的诚实目光似乎是在说:“我的一切全都亮出来啦。你想怎么说我就怎么说吧。”“是个漂亮姑娘,”葛利高里用微笑和眼睛回答说。

“好,去吧。”主人摆了摆手。

娜塔莉亚一面关着身后的门,一面看了葛利高里一眼,毫不掩饰脸上的笑意和内心的好奇。

“这样吧,潘苔莱。普罗河菲耶维奇,”主人和妻子交换了一下眼色以后,开口说道,“你们回去商量商量,我们自家也商量一下,然后我们再来决定,究竞咱们是否可以成为亲家。”

下台阶的时候,潘苔莱。普罗河菲耶维奇约定说:“下星期日我们再来。”

送他们到大门口的主人故意沉默不语,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似的。

第一卷 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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