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的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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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 第7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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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丘克被弄得心烦意乱;他爬起来坐着,出声地,或者是仅仅想道:“这些记忆我一直到死也忘不了,而且不仅是我一个人,凡是活下来的人都不会忘却。这帮混蛋破坏蹂躏了人们的生活!……该死的东西!该死的东西!……你们真是死有余辜!……”

还想起了十二岁的姑娘卢莎,她是他在图拉工厂里做工时的朋友,在战争中牺牲了的彼得格勒一个五金工人的女儿。有一天,黄昏时分,他在林荫道上走着。她——这个瘦削的、身体纤弱的少女——正坐道边的长椅上,放肆地劈开两条细腿在抽烟。憔悴的脸上,两只疲倦的眼睛,早熟的、由于涂了日红而变长了的嘴角上挂着痛苦的表情。“您认不出我来啦,大叔、‘她露出一种熟练的职业笑容,站起身来,沙哑地问道,接着,就弯下身子,把脑袋靠在本丘克的胳膊肘上,完全像个孩子似地、可怜地痛哭起来。

这时他几乎被涌上心头的、像毒气一样的仇恨窒息了;脸色变得煞白,牙齿咬得直响,痛苦地呻吟起来。后来抚摸了半天毛烘烘的胸膛,嘴唇一直在哆嗦;他觉得,仇恨像一团熔渣在胸中沸腾,——仇恨在心里慢慢地燃烧着,妨碍他呼吸,使左胸心脏下面疼痛难忍。

直到天亮他也没有睡着。黎明时分,他脸色焦黄,比往常显得更加忧郁,来到铁路职工委员会,商量好决不让哥萨克的兵车从纳尔瓦开出去,过了一个钟头,他就去找本地驻军士兵委员会的委员们。八点钟以前他回到兵车上来。他走着,全身都感觉到一阵还带着一点热气的清晨的凉意,暗暗为此行可能获得的成功,为从仓库生了锈的屋顶后面升起的太阳和从什么地方传来的一阵像音乐似的、悦耳的女人声音而沾沾自喜。黎明前下过一阵短时间的倾盆大雨。路基上的沙土被雨水冲过,到处留下一些水流的痕迹,散发着淡淡的雨水的气息,在沙上的表面上,被雨点打过的地方。还保留着密密麻麻的、已经有点儿干了的小坑——就像长了麻子似的。

一个身披军大衣,脚上穿着沾满泥浆的高筒靴的军官,绕过列车,迎着本丘克走来一。本丘克认出是卡尔梅科夫大尉,就稍微放慢脚步,等他走过来。他们走到一起。卡尔梅科夫停下来,冷漠地眨了眨乌黑的斜眼睛“是本丘克少尉吗?你出狱了?对不起,我不能把手递给你……”

他紧闭着嘴唇,双手插在军大衣口袋。

“我也并不想伸手给你……你太心急啦,”本丘克嘲笑地回答说,“怎么。你是上这儿来逃命的吗?还是……从彼得格勒来呢?是不是从宝贝克伦斯基那里来的?”

“你这是——审问吗?”

“是对于一个开小差的同事的命运的合法关切。”

本丘克敛去笑容,耸了耸肩膀。

“我可以叫你放心:我并不是克伦斯基派来的。”

“但是,在大难临头的时候,你们立刻就会令人感动地携起手来的。那末,你到底是什么人呢?不戴肩章,穿步兵军大衣……”卡尔梅科夫翕动着鼻翅,轻蔑而又遗憾地打量着有点儿驼背的本丘克,说道,“是政治经纪人吗,我猜对了吧?”

没有等到回答,他就转过身去,大步走开了。

杜金在车厢旁边迎上本丘克,“你是怎么回事?大会已经开始啦。”

“怎么,已经开始啦?”

“就这样开始啦。我们的连长卡尔梅科夫大尉本来出差去啦,可是今天他乘机车从彼得堡回来了,把哥萨克们召集起来。这会儿正要去劝说他们呢。”

本丘克停下来,询问卡尔梅科夫是从什么时候去彼得格勒出差的。从杜金的话里得知,这家伙差不多有一个月不在连里了。

“这是科尔尼洛夫假借学习投弹技术的名义派到彼得堡去的反革命刽子手的一员。就是说,是科尔尼洛夫忠实信徒。哼,好吧!”他跟杜金一同向开会的地方走着,断断续续地想道在仓库后面,哥萨克的军便服和军大衣围成了一圈灰绿色的栅栏。卡尔梅科夫站在人群中的一只底朝上的木桶上,四周站了几个军官,他尖声地、一字一板地喊道:“……进行到最后的胜利!我们是受到信任的,我们绝不能辜负——这种信任!现在我来宣读科尔尼洛夫将军致哥萨克们的电报。”

他用一种不必要的慌慌张张的动作,从制服上衣侧面的口袋里掏出来一张揉皱的纸,和兵车司令耳语了几句。

本丘克和杜金走过来,跟哥萨克们混到一起。

卡尔梅科夫感情丰富,情绪激昂地念道:哥萨克们,亲爱的乡亲们!俄罗斯国家的疆土不是在你们祖先的骸骨上开拓、扩要起来的吗?伟大的俄罗斯不是由于本们无比的英勇,由于你们的功勋,伟大的献身精神和英雄行为而强大无比吗?你们,静静的顿河的豪放,自由的儿子们,库好和勇猛的捷列克的健儿们,乌拉尔、奥伦堡、阿斯特拉罕、塞夫列琴斯克。西伯利亚草原和山地、遥远的后贝加尔。阿穆尔和乌苏亚等地英勇、矫健的雄鹰们,你们永远在保卫着自己旗帜的尊严和光荣,俄罗斯的土地上到处流传着歌颂你们祖先功勋的传说。现在已经到了你们应该拯救祖国的时候了。我谴责临时政府行动的犹豫迟缓、管理国家的无能和放纵德国人在我们国家肆意横行;喀山的爆炸事件可以证明这一点,这次爆炸毁掉了约一百万发炮弹和一万二千挺机枪。不仅如此,我还要谴责政府某些成员明目张胆的叛国行为,对此我可以提出证据:当我八月三日在冬宫参加临时政府的会议时,阁员克伦斯基和萨温科夫曾指示我,不能把所有的话全说出来,因为阁员中有些不忠诚的人。很明显,这样政府只能把祖国引向灭亡,对这样政府是不能信任的,跟这样的政府为伍,是不能拯救灾难深重的俄罗斯的。因此,昨天临时政府为了敌人的利益,要求我辞去最高统帅职务时,我作为一个哥萨克,基于良心与忠诚,不能不拒绝这个要求,我宁被咒骂而死,也不愿使祖国蒙受耻辱和叛变祖国。哥萨克们,俄罗斯土地的勇士们!你们曾经保证,在我认为必要的时候,你们将奋起与我共同战斗,拯救祖国。现在钟声响了——祖国已经到了覆亡的前夜!我不服从临时政府的命令,为了拯救自由的俄罗斯,我要反对这个政府,反对这个政府中的那些不负责任、出卖祖国的谋士。哥萨克们,你们要维护无比英勇的哥萨克的尊严和光荣,这样你们就可以拯救被革命夺去的祖国和自由。你们要服从我的命令,执行我的命令,随我前进!一九一七年八月二十八日。最高统帅科尔尼洛夫将军。

卡尔梅科夫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卷着那张纸,喊叫道:“布尔什维克和克伦斯基的奸细阻挠我们各部队乘火车前进。已经接到最高统帅的命令:如果不能用火车完成调动任务时,就以行军队形向彼得格勒进发;今天我们即将出发。请大家准备下车!”

本丘克粗暴地用胳膊肘推开别人,挤到人群中去;还没有走到军官们的圈子,就像在群众大会上一样,响亮地喊叫道:“哥萨克同志们!我是彼得格勒的工人和士兵派到你们这儿来的。有人要率领你们去进行自相残杀的战争,去扑灭革命。如果你们愿意去反对人民,如果你们愿意去恢复帝制,——那你们就去吧!……但是彼得格勒的工人和士兵却希望你们不要去做杀害自己兄弟的凶手。他们向你们致以热烈的问候和兄弟的敬礼,他们不愿意跟你们兵戎相见,而愿意和你们结为同盟…

…“

大家没有等本丘克把话说完,就发起了一阵冲天的喧哗声。仿佛是怒吼的风暴把卡尔梅科夫从桶上冲了下来。他向前弓着身子,快步向本丘克走去;但是还差几步没有走到时,便用靴后跟一拧,转过身来。

‘哥萨克们!本丘克少尉去年从前线逃跑,——这你们是知道的。怎么,难道我们能听这个胆小鬼和叛徒的话吗?“

第六连连长苏金中校用沙哑的、像打闪雷似的低音压下了卡尔梅科夫的声音,喊道:“逮捕他,逮捕这个坏蛋!我们在前方流血,他却躲到后方去逃命……抓住他!”

“等一会儿再抓!”

“叫他把话说完!”

“不要用手绢去捂人家的嘴。让他说明自己的观点。”

“逮捕他!”

“我们不要听逃兵胡说八道!”

“说下去,本丘克!”

“米特里奇!要砍到他们的尾巴骨!”

“打——倒……”“往口,你这个母狗的奶头!”

“压倒他们!压倒他们,本丘克!你要跟他们顶着干!顶着干!”

身材高大、没戴军帽。露着剃得光光的秃脑袋的哥萨克,团革命委员会的委员,跳到桶上去。他热烈号召哥萨克们不服从反革命子手科尔尼洛夫将军的命令,他讲了进行反人民战争的危险后果,然后转向本丘克,结束说:“同志,您不要以为我们也像军官老爷那样轻视您;我们欢迎您,尊敬您这位人民的代表,我们尊敬您,还由于您原先当军官的时候从未欺压过哥萨克,跟我们亲如兄弟。我们没有听见您说过粗暴的话,但是请您不要以为我们是些没有文化的人,以为我们不懂礼貌,——亲热的话连畜生都明白,别说是人啦。我们恭恭敬敬地给您敬礼,请您转告彼得堡的工人和士兵,我们绝不会举手去打他们!”

周围像敲大鼓一样轰响起来:一片称赞的呼叫声,响彻云霄,然后又慢慢地低沉下去,平静下来。

卡尔梅科夫扭着匀称的身子,又爬上了木桶、大谈其白浪翻滚的顿河的尊严和荣誉。哥萨克的历史使命、军官和哥萨克共同浴血奋战的壮举,等等,等等,他气喘吁吁地讲着,脸色变得像死人一样苍白。

一个身体强壮的白眉毛哥萨克换下了卡尔梅科夫。人们打断了他反对本丘克的、充满仇恨的演说,——抓着他的手从桶上拖了下来。奇卡马索夫跳到木桶上去。他把双手一挥,好像劈木头似的,叫道:“我们不去,我们也不下火车!电报上说。

好像哥萨克曾经答应过要帮助科尔尼洛夫啦,——可是谁问过我们呢?我们从来也没有答应过他!是哥萨克军人联合会的军官们答应的!格列科夫将军曾摇着尾巴答应过,——那就让他去帮忙吧!

发言的人更换得越来越勤。本丘克低垂着额部宽阔的脑袋站在那里,粘土色的血晕使他的脸色变得黝黑,脖子上和太阳穴上鼓起的血管猛烈地跳动着。气氛越来越紧张。他感觉到,再过一会儿——只要发生一点儿鲁莽的行动,这种紧张气氛只有经过流血才会缓和下来。

驻扎在当地的步兵成群结队地从车站上涌来,军官们溜出了会场。

过了半点钟,气喘吁吁的杜金跑到本丘克面前,说道:“米特里奇,怎么办哪?

……卡尔梅科夫准是想出了什么坏主意。他们正在从车上往下卸机枪,还派一个骑兵到什么地方去啦。“

“走,咱们到那儿去。赶快召集二十来个哥萨克!快!”

卡尔梅科夫和三个军官正在兵车司令那节车厢边往马上装载机枪。本丘克第一个走过去,回头看了看同来的哥萨克们,把手伸进军大衣口袋,掏出一枝崭新的、精心擦过的军官佩带的手枪。

“卡尔梅科夫,我们来逮捕你啦!举起手来!

卡尔梅科夫从马旁边跳开去,弯下腰,抓住手枪盒子,但是没有来得及拔出手枪:一粒子弹在他的脑袋顶上响了;本丘克在枪响前,恶狠地大声喊道:“举起手来!

他的手枪露出了枪口,扳机慢慢地扳上了一半。卡尔梅科夫眯缝着眼盯着他,艰难地举起手来,弹了个响指巴儿。

那几个军官也都很不情愿地交出了武器。

“马刀也要摘下来吗?”一位年轻的少尉机枪手恭恭敬敬地问道。

“是的。”

几个哥萨克把机枪从马背上卸下来,又搬到车厢里去。

“派人看守这几个人,”本丘克对杜金说。“奇卡马索夫,你去逮捕其余的军官,把他们也押到这儿来。听见了吗,奇卡马索夫?咱们俩把卡尔梅科夫送到本地驻军的革命委员会去。卡尔梅科夫大尉,请您在前面走。”

“干得漂亮!漂亮!”一个军官往车上跳着,目送着走去的本丘克、杜金和卡尔梅科夫,赞赏地说。

“诸位!我们应该感到害臊啊,诸位!我们简直像孩子一样傻!谁也没有想到及时把这个坏蛋干掉!当他拿枪对着卡尔梅科夫的时候,这当儿给他一枪——不就完了嘛!”苏金中校愤愤地扫了军官们一眼,说道。半天才用颤动着的手指从烟盒里取出一支烟来。

“要知道他们有整整一排人……会乱开枪互相射击起来的,”少尉机枪手有点儿抱歉似地解释道。

军官们沉默地抽着烟,有时候互相对看一眼、这幕戏竟如此迅雷不及掩耳地演完,使他们果若木鸡。

卡尔梅科夫咬着黑胡子尖,默默地走了一会儿。高颧骨的左腮帮子上,一片火红,好像挨了耳光子似的。路上遇到的老百姓都惊讶地停下来望着,交头接耳,纷纷议论。傍晚的纳尔瓦上空,无色阴沉。黯淡无光。道轨上落满了像红色金属片似的桦树叶子——八月正在慌忙撤退。一群群乌鸦飞过教堂的绿色圆顶。从车站外面的什么地方,暮色苍茫的田野那边,吹来袭人的寒意,夜色渐浓,一片片抹了一层晚霞似的铅白色残云,依然在掠过荒凉、无路的天空,从纳尔瓦向普斯可夫,向卢加方面飘去;黑夜正在越过一道看不见的界限,逼退黄昏。

在火车站旁边,卡尔梅科夫猛然转过身来,朝本丘克脸上啐了一口,骂道:“卑鄙的——家伙!……”

本丘克躲开啤过来的唾沫,眉毛向上一挑,左手把猛地插迸口袋去的右手腕子紧接了半天。

“走!……”他费力地喊道。

卡尔梅科夫又走起来,恶毒地骂着,脏话连篇。

“你这个叛徒!卖国贼!你将为此遭到报应!”他不断地骂着,常常停下来,向本丘克进逼。

“走!我求你……”本丘克总是在劝说。

于是卡尔梅科夫紧握着拳头,重又向前走去,像匹受伤的马,摇摇晃晃。他们来到水塔边。卡尔梅科夫咬牙切齿地骂道:“你们不是什么政党,而是一群可恶的社会小贼!谁在领导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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