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的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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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 第7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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岔上去。夜色苍茫,达格斯坦团的车辆闪烁着灯光飞驰而过一可以听到逐渐远去的喉音浓重的谈话声。号筒的呻吟声和陌生的歌曲旋律连队出发时已经是半夜了。有气无力的火车头在水塔下停了半天,从锅炉火箱里冒出的火星闪着火花,落到地上。火车司机抽着烟,从小窗里朝外张望着,好像是在等待什么。靠近火车头的车厢里,有个哥萨克从门里探出头来,喊道:“喂,加夫里拉,开呀,要不我们可就开枪啦!”

火车司机吐掉烟头,沉默了一会儿,显然是在注视着烟头飞落去的光弧;他咳嗽着,说道:“你们总不能把所有的人都枪毙光,”说完就离开了窗户。

过了几分钟,火车头牵动了车厢,缓冲器叮当乱响,由于火车晃动失去平衡的马匹在不断倒动蹄子。列车驰过水塔,驰过稀疏的灯光映照着的窗户和路基外面的黑乎乎的桦树丛。哥萨克们喂过马以后就睡去了,偶尔有人精神振奋起来,靠在半开着的车门口抽烟,凝视着茫茫无际的夜空,想着自己的心事。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躺在科罗廖夫旁边,从门缝里望着滑过的星空。在过去的这一天中,他经过周密考虑,毅然决定,要尽一切努力,阻止连队继续向彼得格勒前进;他躺在那里,考虑着用什么法子可以使哥萨克们拥护自己的决定,怎样来影响他们。

还是在科尔尼洛夫发表宣言以前,他已经清楚地认识到,哥萨克和科尔尼洛夫走的不是一条道路,也感觉到克伦斯基是不值得保护的;他绞尽脑汁,决定:不使连队逼近彼得格勒,而且要是非得动武不可,那就跟科尔尼洛夫打,但是也不拥护克伦斯基,不拥护他的政权,而是要拥护克伦斯基垮台以后产生的那个政权。克伦斯基垮台后,定会产生一个盼望已久的、真正的人民自己的政权——这一点他是深信无疑的。还在夏天的时候,他曾经到过彼得格勒士兵委员会的执行委员会军事部,是因连队与连长发生了冲突,特别派他到那里去请示的;他看了执行委员会的工作,和几位布尔什维克同志谈过话以后,他想:“要用我们工人的肉使这个骨头架子壮大起来,——这将成为真正的政权!伊万,就是死你也要紧跟着它走,就像婴儿咬住母亲的奶头不放一样!”

这一夜,他躺在马衣上、比往常更多地想起了那个从未像现在这样深深热爱的人,想到自己在他的指导下摸索走过的艰难的生活道路,他一面想着明天要对哥萨克们说的话,一面想起了施托克曼有关哥萨克生活的谈话,他经常重复这些话,就像深深地钉钉子一样,说道:“哥萨克本质上是非常保守的、当你要劝说哥萨克相信布尔什维克思想是公正的时候,千万不要忘记这一点,要小心行事,深思熟虑,要善于适应环境、起初,他们可能对你有成见,就像你和米什卡。科舍沃伊当初对待我那样,但是你不要因此泄气。你要顽强地于下去,——最后咱们一定会成功。”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盘算着在说服哥萨克不要跟科尔尼洛夫走的时候,他会遭到各方面的某些责难,但是第二天早晨,当他在自己的车厢里小心翼翼地谈起,应该要求重返前线,不要到彼得格勒去跟自己人打仗时,哥萨克都高兴地赞同他的意见,而且都下定决心,拒绝继续往彼得格勒进发。扎哈尔。科罗廖夫和车尔尼绍夫斯克镇的哥萨克图里林,成了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最亲密的同谋者。他们整天都在各个车厢里窜,分别跟哥萨克们谈话,黄昏时分,当列车在一个小站上渐渐减速,慢下来的时候,第三排的下士普舍尼奇尼科夫跑到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所在的车厢里来。

“在前面的第一个车站连队就下车!”他激动地对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喊叫。

“如果你不知道哥萨克想干什么,你还算个什么委员会的主席呀?不要再把我们当傻瓜啦!我们不往前走啦!……军官老爷们在往我们脖子上套绞索,可是你既不吹笛,也不吹哨。我们是为了这个选你当主席的吗?哼,你笑什么呀?”

“早就应该这样,”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笑着说。

在小站上他头一个从车上跳下来,图里林陪同他去找站长。

“我们的列车不要再往前开了,我们要在这儿下车啦。”

“这是怎么回事呀?”站长惊慌失措地问道。“我有命令……有路签……”

“住口!”图里林严厉地打断了他的话。

他们找到了车站职工委员会,向主席,一个身体壮实、棕红色头发的报务员,说明了情况,过了几分钟,火车司机高高兴兴地把兵车开到一条死道岔上去。

哥萨克们急忙搭上跳板,开始从车上往下牵马。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劈开两条长腿,在机车旁边,擦着满面含笑的、黝黑的脸上的汗。连长脸色苍白地跑到他面前来。

“你这是干什么?……你知道,这要……”

“我知道!”!“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打断了他的话。”大尉阁下,请你不要叫嚷。“他的脸色也变得苍白,翕动着鼻翅,清清楚楚地说道,”你叫嚷得够多啦,小伙子!现在请你靠边站。就是这么回事!“

“最高统帅科尔尼洛夫……”大尉紫涨着脸,结结巴巴地说。但是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看着自己那两只深深踏进松软的沙土里去的大靴子,轻松地挥了一下手,说道:“你把他挂在脖子上当十字章吧,他对我们毫无用处。”

大尉用靴子后跟转了一下身,往自己的车厢跑去。

过了一个钟头,连队已经没有一个军官,但是以战斗队形开出车站,朝西南方向开去。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担负起连队的指挥任务,他和他的助手,身材矮小的图里林,在最前面的一个排里,和机枪手们并排走着。

连队靠一张从原先的连长手里缴来的地图,困难地确定方向,来到戈列洛耶村,就在这里宿营。大家决定回前线去,如果有人企图拦截,就进行战斗。

哥萨克把马腿拴起来,派好守卫。岗哨以后,都躺下睡了。没有燃起黄火。可以感觉到,大多数人都情绪不佳,没有像往常那样说笑就躺下去了,互相隐瞒着自己的心事。

“如果他们后悔了,跑回去自首,可怎么办呢?”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在军大衣下面躺舒服,有点担心地想。

图里林好像听到了他的思想似的,走了过来。

“你睡了吗,伊万?”

“还没有。”

图里林在他的脚边坐下,烟卷吸得直冒火星,悄悄说道:“哥萨克们的心里可都是乱腾腾的……他们淘完了气,现在害怕啦。乱子咱们是惹出来啦……尽管不太大,你是怎么想的?”

“到时候就会清楚的,”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冷静地回答说。“你是不是也害怕啦?”

图里林搔着军帽下的后脑勺,苦笑道:“说实话,我是有点儿怕……开头干的时候——一点也不怕。可是现在却有点儿心慌意乱了。”

“你的胆儿也太小啦。”

“伊万,要知道——他们的力量还很大呀。”

他们半天没有说话。村子里的灯火已经都熄灭了。从长满柳树、渺无边际的低洼沼泽地里传来鸭子的叫声。

“母鸭子在叫,”图里林若有所思地说了一句,又沉默不语了。

温柔、亲热、静穆的夜色笼罩在草原的上空。草上洒满了寒露。微风把沼地的腐烂的芦苇、沼地的泥土和露水浸湿的青草的混合气味送到哥萨克的宿营地来、偶尔听到几声拴马索的哗啦声。卧倒的马匹打响鼻和沉重的喘气声音。接着又是一片朦胧的寂静,从遥远。遥远的地方传来隐约可闻的野雁的沙哑叫声和近处的鸭子回应的叫声。一阵黑暗中看不见的翅膀的猛烈震动声。暗夜。寂静。朦胧。潮气弥漫的草原。西天边上——升起一片深紫色的彩霞。中天,在古老的普斯可夫的土地的上空,横着像一条宽阔闪光的、令人难忘的大路似的银河。

黎明时分,连队出发了。穿过戈列洛耶村的时候,赶牛的妇女和孩子们望着他们远去的后影看了半天。他们走上了一座洒满朝阳的砖红色小山岗。图里林回头看了看,用脚踢了踢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的马缰。

“你回头看看,有几个骑马的人追来啦……”

三个骑士笼罩在一层粉红色轻纱似的尘雾中,穿过村庄,一股烟似的飘来。

“连——连——队,停止前进!”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命令道。

哥萨克们习惯地迅速排成了一个灰色的方阵。那几个骑马的人离着还有半俄里,就勒马换成了小跑。其中的一个是个哥萨克军官,掏出一条手绢。在头顶上摇晃着。

哥萨克们的眼睛一直在盯着驰来的三个人。穿保护色制服的军官走在前面,其余的两个人穿着契尔克斯式的上衣漓得稍远一些。

“你们来干什么?”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迎上前去问道。

“来谈判的,”军官把一只手举到帽檐上回答说、“你们谁指挥连队?”

“我。”

“我是顿河哥萨克第一师的全权代表,这两位是土著骑兵师的代表,”军官用眼睛看看那两个山民军官,紧勒着马缰,用手摸了摸汗淋淋的、光滑的马脖子。

“如果你们愿意谈判的话,请命令连队下马。我要传达师长格列科夫少将的口头命令。”

哥萨克都下了马。派来的代表也下了马。他们走进哥萨克的队列,挤到中间去。

哥萨克们向后退了退,空出了一个不大的圈子。

那个哥萨克军官第一个开口:“乡亲们!我们是为了劝你们回心转意和防止你们的行动带来严重后果才来的。昨天师部得悉你们由于受了他人的罪恶煽动,擅自弃车而去,今天特派我们来向你们传达立即返回德诺车站的命令。土著师和其他骑兵部队昨天占领了彼得格勒——今天已经收到电报。我们的先锋部队已经开进首都,占领了所有的政府机关、银行、电报局、电话局和一切重要据点。临时政府已经逃匿,被推翻。乡亲们!赶快悬崖勒马吧。要知道你们是在走向毁灭的深渊啊!如果你们不服从师长命令,那就要派武装部队来对付你们。你们的行动应视为叛变行为,应视为拒不执行战斗任务的行为。你们只有绝对服从命令才能避免我们兄弟自相残杀流血。”

当代表们走过来的时候,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就考虑到哥萨克们的情绪,知道回避谈判是不行的,因为拒绝谈判,必然会引出相反的结果。他想了想以后,就命令连队下马,他暗暗向图里林递了一个眼色,自己挤到代表跟前去。在军官讲话的时候,他看见哥萨克们都低下头,愁眉苦脸地听着;有几个人交头接耳地悄悄说话。扎哈尔。科罗廖夫在苦笑,他那生铁似的大黑连鬓胡子仿佛熔化凝结在衬衣上了;博尔谢夫玩弄着鞭子,斜眼看着旁边;普舍尼奇尼科夫大张着呆傻的嘴,对着说话的军官的眼睛望着;马丁。沙米利用一只脏手摸索着脸颊,不住地眨巴眼睛,他身后是巴格罗夫的呆里呆气的黄脸;机枪手克拉斯尼科夫眯缝着眼睛在观望;图里林沉重地喘着粗气;满脸雀斑的奥布尼佐夫把军帽扣在后脑勺上,摇晃着额发浓密的脑袋,好像察觉脖子上套上轭套的老牛;整个第二排的哥萨克全都低着头站在那里,就像在祷告似的;混为一体的人群沉默无语,大家都艰难地喘着粗气。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知道哥萨克的情绪转变的时机已经成熟:再过几分钟——能说会道的军官就可能把连队拉到自己那方面去。无论如何,要消除军官的话造成的影响,要动摇哥萨克们那种还没有说出来、但是已经在心里形成的决定。他举起一只手,用大睁着的。显得特别白的眼睛扫了人群一眼。

“弟兄们!请稍等一下!”他转向军官,问道:“您带着电报吗?”

“什么电报啊?”军官惊讶地问道。

“就是关于占领彼得格勒的电报呀。”

“电报?……没有。这与电报有什么相干?”

“啊哈!没有啊!……”全连都轻松地出了一口气。

于是很多人抬起头来,满怀希望地把目光转向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他提高了沙哑的声调,不容分说地把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已经是讽刺地、坚定而凶狠地喊叫起来。

“你说,你没有电报,是吗?难道我们能相信你吗?你想要哄骗我们吗?”

“骗局!”全连的人响亮地喊道。

“电报不是打给我的呀!乡亲们!”军官为了使大家相信,还把双手放在胸前。

但是大家已经不听他的话了。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感到,连队的同情和信任又转到他这方面来了,就像用金刚石划玻璃似地清脆地说道:“就算你们占领了吧,——我们和你们走的不是一条路!我们不愿意打自己人。我们不去屠杀人民。你们想要调唆我们互相残杀吗?休想!世界上的傻瓜都死绝啦!我们不想去扶持将军们的政权。就是这话!”

哥萨克们友好亲热地说笑起来,人群动摇了,发出了一片呼叫声:“这话有道理!”

“正中要害!”

“说得好——好!

“把这些老爷们赶走,掐着脖子……”

“来说媒哪,真是……”

“在彼得格勒有三个哥萨克团,他们好像也不愿意去屠杀人民。”

“伊万,你听我说!拿棍子打他们一通!叫他们滚!”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看了看那几个代表;哥萨克军官把嘴唇一瘪,在耐心地等待着;两个山民军官在他的身后肩挨肩地站着——一个身材匀称的青年印古什军官,双手十字交叉放在漂亮的契尔克斯式上衣上,两只眼睛像斜扁桃似的,在黑色的库班式皮帽下闪烁,另一个,是位上了点年纪的棕红头发的沃舍梯人,他很随便地站在那里,一只脚伸出去;手掌放在弯曲的马刀柄上,用嘲讽、探索的眼神打量着哥萨克。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刚想要中止谈判,但是哥萨克军官抢在他前头说话了;他和印古什军官咬了一阵耳朵,便大声地喊道:“诸位顿河哥萨克!请允许‘野蛮师’的代表说几句话!”

没等得到同意,印古什军官就轻轻踏着没有后跟的靴子,走到圈子当中,神经质地理了理狭窄的镶花皮带。

“哥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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