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的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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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 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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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顶好别打比喻,说清楚一点。”

“已经够清楚啦。再见吧,中尉,我要向左转啦。”

本丘克把毛烘烘的手指往哥萨克制帽檐上一碰,向左转去。

利斯特尼茨基耸耸肩,目送了他半天。

“他是在故弄玄虚呢,还是仅仅是个脾气古怪的人呢?”利斯特尼茨基走进连长的整齐的土屋,愤愤地猜度着。

第三卷 第十六章

第三期应征的哥萨克也和第二期应征的哥萨克一同开往前方去了。顿河沿岸的市镇和村庄一片荒凉,好像整个顿河流域的人都去割草和忙着收庄稼去了。

这一年,顿河内的农忙季节却是一片凄凉;死神把能于活的人都夺走了,披头散发的哥萨克女人在送别亲人时,都像哭丧似的嚎陶大哭。“哦,我——的——亲人哪!……你把我扔下,叫我依靠谁呀?……”

亲人们头朝四面八方地倒在了战场上,他们流尽了哥萨克的鲜血,眼睛直呆呆的,在大炮奏出的哀乐声中,长眠,腐烂在奥地利、波兰和普鲁士的土地上……东风浩荡,但也未必能把爱妻、慈母的哭声送到他们耳边。

哥萨克的精华都背井离乡,死于战火、虱子、恐怖和无法排遣的忧伤。

一个晴朗的九月的日子,鞑靼村的上空飘着一层薄薄的像蜘蛛网似的彩色艳丽烟云。没有血色的太阳像寡妇一样苦笑着。万里晴空,碧蓝洁净,犹如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骄矜的处女。顿河对岸的树林染上一片忧郁的黄色,白杨树闪着黯淡的光辉,橡树飘落着稀疏的、有花纹的叶子,只有赤杨依然碧绿喜人。它那顽强的生命力感染了目光锐利的喜鹊。

就在这一天,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麦列霍夫收到了一封从野战部队寄来的信。信是杜妮亚什卡从邮局取回来的。邮政局长把信交给她的时候,还朝她鞠躬,摇晃着秃脑袋,卑躬屈节地摊开两手,哀求说:“请您看在上帝的面上,原谅我吧。

我把信拆开啦。请告诉您爸爸:就说菲尔斯。西多罗维奇,如此这般把信拆开啦。

就说,他急于要知道有关战争的消息,急于要知道那里的情形……务必请您原谅,就这样告诉您爸爸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并请他也原谅我。“

他有点儿反常,神色慌张,还把杜妮亚什卡一直送出来,也不顾他的鼻于上溅满了墨水。

“您们在家里……不要责备我,上帝保佑……因为咱们都是老相识了,我才…

…“他跟在杜妮亚什卡身后嘟哝着,还不断地鞠躬,这一切使她感到一种预兆,仿佛被震了一下似的。

她非常激动地回到家里,半天也没能把信从怀里掏出来。

“快点,你呀!……”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喊道,不停地捋着直哆嗦的大胡子。

杜妮亚什卡往外掏着信封,急急忙忙地说道:“邮政局长说,他由于感到兴趣所以已经拆开看过,他说,请爸爸您别生他的气。”

“见他的鬼去吧!是葛利什卡写来的吗?”老头子呼哧呼哧地对杜妮亚什卡的脸喘着气,紧张地问道。“一定是葛利高里写来的吧?莫非是彼得罗写来的?”

“好爸爸,不是……是别人的笔迹。”

“你念念吧,别叫人心急啦!”伊莉妮奇娜喊叫道,她艰难地挪动到长板凳跟前(她的腿肿了,走起路来,两条腿半天才移动一下,就像是踏着小轮子滚似的)。

娜塔莉亚气喘吁吁地从院子里跑了进来,她的两只胳膊紧压住胸前,歪着伤残难看的脖子,站在炉坑旁边。她嘴唇上的微笑像太阳的光斑一样在颤动,她盼着葛利高里的问候,哪怕是顺便,哪怕是稍微有一两句提到她也好,也算是对她像狗似的驯顺和忠诚的一点报酬。

“达丽亚在哪儿呀?”老太婆小声嘟哝道。

“不要说啦!”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大喊了一声(他气得眼睛都瞪圆了),然后对杜妮亚什卡说道:“念吧!”

“我谨通知阁下……”杜妮亚什卡开始念道,但是突然哆嗦着从板凳上滑下来,不成声地喊道:“爸爸!亲爱的爸爸!……哦,妈妈!咱们的葛利沙!……哦哟!

……葛利沙……阵亡啦!“

一只花条的黄蜂钻进枯萎的洋绣球叶子里,嗡嗡叫着,往窗户上直撞母鸡在院子里安详地咯咯哒地叫着,从敞着的门外传来远处孩子们银铃般的笑声。

娜塔莉亚的脸在痉挛,但是刚才挂在嘴角上的颤抖的微笑还没来得及消失。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正要站起身来,中风似地仰着脑袋,狂乱地、困惑不解地看着在痉挛着乱爬的杜妮亚什卡。

“我谨通知阁下,您的儿子,第十二顿河哥萨克团的哥萨克,葛利高里。潘苔莱耶维奇。麦列霍夫,于本年九月十六日夜,在卡缅卡一斯特鲁米洛沃城下战役中阵亡。您的儿子的英勇牺牲可聊以慰藉您的不可弥补的损失。您的儿子的遗物将转交给他的亲哥哥彼得罗。麦列霍夫。马匹则仍留在团里。

第四连连长上尉波尔科夫尼科夫。

野战军,一九一四年九月十八日。“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自从收到葛利高里阵亡的通知以后,好像一下子就变得憔悴不堪了。亲人们眼看着他一天一天地衰老下去。痛苦的结局不可避免地降临到他头上:记忆衰退,头脑也胡涂了。驼着背,脸色像生铁一样黑,在宅院里打转转儿;眼睛里患热病似的油晃晃的光芒道出了他心灵上的混乱不安。

他亲自把连长寄来的信藏在神龛下面,有时一天好几次跑到门洞里,用手指头招呼杜妮亚什卡。

“到我这儿来!”

她走了出来。

“把写着葛利高里事的信拿来。念给我听!”他命令说,不时担心地瞅瞅内室的门,而伊莉妮奇娜正在那扇门里受着无时无刻的哀思的折磨。“你小声念,就像自言自语一样,”他狡桧地挤挤眼,全身缩成一团,眼望着门说,“小声念,不要叫母亲听见……真糟……”

杜妮亚什卡含着眼泪,念完了第一句,总是蹲着听的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举起像马蹄子似的大黑手掌喝道:“不用念啦!下面的话我都知道……拿去放在神龛下面……你轻点儿……要是叫母亲听见……”他又恐吓地挤了挤眼,全身蜷缩起来,就像火烤着的树皮一样。

他的头发一圈一圈地白了,很快就满头都是耀眼的白头发了。大胡于里也出现了一丝丝的银须。他变得非常贪吃,而且吃得很多,狼吞虎咽。

在举丧后的第九天上,又为追悼阵亡的葛利高里邀请威萨里昂神甫和亲友,举行了家宴。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吃得很快,而且是拼命地吃。大胡子上挂着一串串的面条。伊莉妮奇娜最近这几大总是心惊胆战地瞅着他,看到这种情况,就哭起来:“老爷子!你这是怎么啦?……”

“怎么啦?”老头子慌张起来,从彩釉的瓷汤盘上抬起混浊的眼睛问道。

伊莉妮奇娜无可奈何地摇了摇手,用绣花手绢擦着眼睛扭过头去。

“爸爸,看您,就像三天没吃饭似的!”达丽亚瞪起眼睛恨恨地说道。

“我吃得……啊,对……对……对……我再不那样啦……”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弄得很窘。不知所措地环顾了一下四座的人,吧嗒了几下嘴唇就不出声了。

他皱着眉头,连别人的问话,也不回答。

“打起精神来,普罗珂菲奇。怎么你一下于就成这个样子?”饭后,威萨里昂神甫鼓励他说:“儿于的死是神圣的,老头子,你别惹上帝生气吧。他为沙皇和祖国戴上荆冠,可是你……这简直是罪过,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罪过……上帝是不会饶恕的!”

“我是这样呀,神甫……不用您说,也是精神十足的呀、他‘英勇牺牲’,连长的信上是这样写的。”

老头子亲过神甫的手,扒到门框上,从接到儿子的阵亡通知以后第一次哭起来,全身剧烈地抽搐着。

从这一天起,他控制住了自己,精神上也恢复正常了。

家里的每一个人都在各自不同地舔着自己的伤口。

娜塔莉亚听杜妮亚什卡念完葛利高里牺牲的通知后,就跑到院子里去。“自杀吧!现在一切都完啦!快点吧!”这个念头像火似地在烧她,驱使她。娜塔莉亚在达丽亚的手上挣扎着,快意地昏迷过去,但愿离开那恢复知觉的时刻,离开那严峻地使她重又意识到已经降临的灾难的时刻,越远越好。她昏迷了一星期,重返人世时,已经变成另一个人了,不言不语,被不祥的虚弱症吞噬着……一个看不见的鬼魂来到了麦列霍夫家。

第三卷 第十七章

麦列霍夫家在获悉葛利高里阵亡后的第十二天,同时收到了彼得罗两封信。杜妮亚什卡在邮政局里就把两封信都看了,——她忽而像一根被旋风吹着的小草一样,往家里飞跑,忽而又摇晃着扑到篱笆上喘口气儿。她在村子里引起了一阵惊慌,也给家里带回巨大的震动。

“葛利沙还活着哪!……我们的亲人还活着哪!……”离家门还老远她就哭泣号叫着。“彼得罗写信来啦!……葛利沙是受了伤;没有死!……活着哪,活着哪!

彼得罗在九月二十日的信里写道:你们好,亲爱的父亲和母亲。我告诉你们,咱家的葛利什卡的小命儿差一点见阎王,上帝保佑现在他还活着,而且很健壮,因此我们也希望上帝保佑你们健康和平安。他们那个团参加了卡缅卡——斯特鲁米洛沃城下的战役,冲锋的时候,葛利高里同排的哥萨克们看见他被匈牙利骠骑兵用重剑砍伤,葛利高里从马上跌了下来,以后我们就一点消息也不知道了,不管怎样向他们打听,他们再也不能告诉我什么消息了。后来我才从米什卡。科舍沃伊那儿听说,——米什卡是到我们团里来联络的,——葛利高里受传后,一直躺到夜间。苏醒过来以后就往回爬。他看着星星,确定方向往回爬时,遇到我们的一个受伤的军官、这个受伤的军官是龙骑兵团的中校,炮弹打伤了池的肚子和腿。葛利高里就背着他,爬了六俄里。因此他受到了嘉奖——奖给他一枚乔治十字章,并晋升他做了下士。这太好啦!葛利什卡的伤并不重,敌人的重剑砍在池的脑袋上,削掉了一块皮;他从马上跌了下来,就昏了过去。米什卡说,他马上就要归队了。请你们原谅,我写得这样潦草。我是在马上写的,摇晃得厉害。

第二封信里,彼得罗请求给他寄点“故乡顿河自家果园”里的樱桃于去,还请求不要忘记常常写信;同时在信上骂了葛利高里一顿,因为他听哥萨克们说,葛利高里把马照料得很不好,所以使他,彼得罗,很生气,因为那匹枣红马是他彼得罗的,是他自己的马,是纯种良马;他请求父亲给葛利高里写封信说说。

“我已经请哥萨克带话给他,如果他不像爱护自己的马一样,好好照料那匹马的话,等我们见面的时候,我就把他的嘴巴子打出血来,别看他现在已经是个挂十字章的人。”彼得罗这样写道,接着就是无数的问候,从这揉皱的。雨水淋湿过的信的字里行间,可以感觉到深深的忧伤。看得出,彼得罗在前线也并不舒服……

幸福得发了昏的潘苦菜。普罗珂菲耶维奇叫人看着真有点儿心酸;他把两封信都抢过去,带着它们一瘸一踮地在村子里走东窜西,抓住识字的人,就逼着人家念,——不,他并不是为了念给自己听,老头子是要把这晚来的喜讯向全村夸耀一番。

“啊哈!你看,我的葛利什卡怎么样?啊!”当念信的人结结巴巴地念着揉皱的信,念到彼得罗描写葛利高里立功的地方,就是他背着受伤的中校爬了六俄里的地方,他就举起一只他那马蹄子似的大黑手巴掌,这样问道。

“这是咱们全村得到的第一枚十字勋章。”老头子自豪地说,接着就生怕失落似地赶紧把信收回来,藏到皱巴巴的制帽里子里,又找别的识字的人去了。

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从商店的小窗户里看见了他,就一面摘着帽子,迎了出来,说道:“请进来吧,普罗珂菲耶维奇。”

他用自己白胖的手握着老头子的手说:“好啊,恭喜……嗯……有这样的儿子是值得自豪,可是你们却给他办丧事。我在报上看到他立功的消息啦。”

“报上还登出来了?”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全身都像火烧似的痉挛起来。

“报道过,我看啦,看过啦。”

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亲自从货架于上拿下三包四分之一普特重的上等土耳其烟草,又装了一袋高级糖,连称都没有称;他把这些东西递给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说:“你给葛利高里。潘苔莱耶维奇寄东西的时候,请代我问候,并把这些东西捎给他。”

“我的上帝!葛利什卡有多光荣啊!……全村子的人都在谈论他……我活到了……”老头子从莫霍夫商店的台阶上走下来的时候,自言自语地嘟哝道。他捋了捋鼻涕,用上衣袖子擦了擦在脸颊上痒酥酥地流下的眼泪,自思道:“看来,我是老啦。这么容易流眼泪……唉,潘苔莱、潘苔莱,你把精力都浪费到哪儿去啦?从前像石头一样结实可以从船上扛下八普特重的口袋来,可是这会儿呢?葛利什卡把我折磨得真够呛……”

他在街上一瘸一拐地走着,把糖口袋紧紧抱在胸前,思想又像在沼泽上空飞翔的田枭,围着葛利高里盘旋起来,脑海里一直想着彼得罗信上的话。这时亲家公科尔舒诺夫迎面向他走来。他首先唤住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

“喂,亲家,等一等!”

他们从宣战那天以后,还没有见过面。自从葛利高里离家以后,在他们之间就形成了一种虽说不是敌对的,然而却是一种冷淡的。不自然的关系。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死看不上娜塔莉亚对葛利高里的卑躬屈节,乞怜他的施舍,从而使他,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也受尽同样的屈辱_“不要脸的母狗,”他在家人面前,大骂娜塔莉亚,“住在娘家好好的,偏要到婆家去住,他家的面包就那么好吃。为了这个混蛋女儿,我这个做父亲的也要跟着去丢脸,在人面前只好眨巴眼。”

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走到亲家公紧跟前,把一只生满黄斑、弯成小船似的手塞给他。

‘“近来你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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