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的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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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 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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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慌也传染给马匹——它们尖叫,互相咬踢,愤怒地长嘶。广场的上空笼罩着低垂的尘雾,广场上到处是空酒瓶和廉价糖果的包皮纸。

彼得罗牵着备好鞍子的马。一个身强力壮的黑脸阿塔曼斯基团的哥萨克正站在教堂围墙旁边扣他那宽大的蓝裤子的扣子,张着嘴,笑得露出洁白的牙齿。一个小个子的哥萨克女人——不知道是妻子,还是情人——像只浅灰色的母鸡在他的身旁絮叨着。

“我要为这个臭娘儿们揍你一顿!‘女人警告说。

她已经喝醉了,乱蓬蓬的头发上沾着些葵花子皮,系着的印花头巾已经松开了。

阿塔曼斯基团的哥萨克笑着在紧腰带,不断往下蹲着;他那皱巴巴的裤裆下面可以钻过一头一岁日的牛犊——一点也碰不着裤裆。

“别骂啦,玛什卡。”

“你这该死的公狗!色鬼!”

“那又怎么样呢?”

“你那两只眼睛有多不要脸!”

旁边有个大红胡子的司务长正在和一个炮兵争吵:“什么事也不会发生!我们去几天就会又回来啦。”

“要是打起仗来呢?”

“呸,亲爱的朋友!有哪个国家敢跟咱们俄国作对呢?”

他俩身旁人们的谈话是乱糟糟的一片,东拉西扯;一个已经不很年轻的漂亮的哥萨克激动地说:“咱们跟他们毫不相干。叫他们打仗吧,咱们的庄稼还没有收完哪!”

“简直是灾难!你瞧——把全村的人都给赶到这儿来啦,要知道,这会儿干一天——收的庄稼就够吃一年。”

“麦捆都给牲口踩踏坏啦。”

“我们已经开始割大麦啦。”

“是把奥地利的皇帝打死了吗!”

“把王位继承人打死啦。”

“喂,老同事,你发财啦,真他妈的见鬼!”

“啊,斯乔什卡,你从哪儿来?”

“村长说,这是为了防备万一,才把大伙儿集合起来的。”

“喂,哥萨克们,勇敢一点!”

“要是他们等一年再打就好啦,那时候我就是第三期征召啦。”

“老爷子,你这是怎么啦?难道你还没有服完兵役吗?”

“他们一动手屠杀老百姓——老爷子也逃不脱。”

“专卖酒铺也都关啦!”

“喂,你这个傻蛋!到玛尔福特卡那儿去成桶买都可以。”

委员会开始检查。三个哥萨克把一个满身血迹的酗酒的哥萨克送到村公所。他向后仰着身子,撕着身上的衬衫,大瞪着加尔梅克人的眼睛,嘶哑地说道:“我要把他们这些庄稼佬都打死!叫他们知道知道顿河哥萨克的厉害!”

四周围的人给他们让开路,赞赏地报以笑声,深表同情。

“打死他们!”

“为什么抓他呀?”

“打了一个庄稼佬。”

“就该揍他们!”

“咱们还要揍他们哪。”

“兄弟,一千九百零五年我曾经去镇压过他们。简直滑稽透啦!”

“一打起仗来——又要赶咱们去进行镇压啦。”

“够啦!叫他们去招募志愿兵吧。叫警察去吧,咱们去于这种事儿,实在于心不忍。”

在莫霍夫商店的柜台前面,人群拥挤不堪。喝得醉醺醺的托米林。伊万缠着店东们不放。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摊开两手,亲自出来劝说他;他的合伙人叶梅利扬。康斯坦丁诺维奇——“擦擦”——向后面的门边退去。

“喂,这是怎么回事儿……说实在的,这简直是暴行!小家伙,快去报告村长!”

托米林在裤子上擦着汗湿的手巴掌,挺起胸脯顶着愁眉苦脸的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

“你放债剥削人,坏蛋,现在你害怕啦?就是这样!我要打你的嘴巴子,你去告我吧!你抢去了我们哥萨克的权利。唉,你这个狗种!坏蛋!”

村长向围着他的哥萨克们说了许多好话。

“打仗?不,不会打仗的。兵站长官老爷说过,这只是装装样子。大家放心吧。”

“好极啦!等我一回来,马上就到地里去收庄稼。”

‘可是地里的活儿全都停下来啦!“

“请您说说看,长官们是怎样看法?要知道我种了一百多俄亩庄稼哪!”

“季莫什卡!请你转告我们家里的人,就说明天我们就回来啦。”

“人们好像是在看什么告示?走啊,上那儿去。”

广场上一直闹哄到深夜。

过了四天,一列列红色列车装着成团的哥萨克和成连的炮兵向俄奥边境开去。

战争……

在马槽旁边的小棚里,一片马的喷鼻声和马粪的特别气味。车厢里谈的依然是那些老话,最常听到的歌声是:正教的静静的顿河霎时怒涛滚滚,白浪滔天。

它俯首帖耳地响应皇帝的召唤。

到处的车站上,都是好奇而恭敬的目光,它们在注视着哥萨克裤子上的线绦和他们干活儿晒的还没有褪色的黝黑的脸。

战争!……

报纸在叫嚣……

到处的车站上,妇女们都笑着向哥萨克们摇晃手绢,往车里扔纸烟和糖果。只是在快到沃罗涅什的时候,有一个醉醺醺的小老头、铁路工人向彼得罗。麦列霍夫和其余三十来个哥萨克坐的车厢里瞅了一眼,晃动着小尖鼻子,问道:“上前线哪?”

“和我们一块儿坐车走吧,老人家,”有一个人替大家回答说。

“我的亲爱的……小心肝!”小老头儿责备地摇了半天脑袋。

第三卷 第五章

六月底,葛利高里所在的那个团举行大演习。根据师部的命令,这个团要以行军队形开赴罗夫诺城。在这个城市的周围驻扎了两个步兵师和一部分骑兵。第四连驻扎在一个叫弗拉季斯拉夫卡的小村子里。

两个星期以后,被长期演习弄得疲倦不堪的连队在扎博龙镇驻扎下来,连长波尔科夫尼科夫上尉骑着马从团部跑回来。葛利高里正跟本排的哥萨克躺在帐篷里休息。他看见上尉骑在汗淋淋的马上,从狭窄的街道上驰来。

院子里的哥萨克都活跃起来了。

“莫非又要出发吗!”普罗霍尔。济科夫推测说,焦急地在倾听。

本排的下士把针往帽子上一插(他在缝那条显得瘦了的裤子),说道:“一定是又要出发啦。”

“不让我们歇一歇,真他妈的!”

“司务长说,旅长要来啦。”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号兵吹起警号。

哥萨克们跳起来了。

“我的烟荷包放到哪儿去啦?”普罗霍尔慌忙在寻找。

“备马!”

“你的烟荷包,完蛋啦!”葛利高里跑着喊道。

司务长跑进院子来。他一只手扶着马刀,一溜儿小跑,向拴马桩跑去。大家都按骑兵操典规定的时间备好了马。葛利高里在拔支帐篷的木撅子;下士悄悄对他说:“打仗啦,小伙子!”

“你瞎说吧?”

“真的,司务长说的!”

帐篷拆完了。连队在街上列好队。

连长骑在激动不安的马上,在队前打转儿。

“排成纵队!……”他的响亮的声音在队伍上空飘荡。

马蹄声哒哒地响起来。连队小跑开出小镇,跑上大道。第一连和第五连正用变换不定的步法从库斯坚村开出来,向小车站驰去。

一天后,这个团在距离边境三十五俄里的韦尔巴车站下了车。车站的白桦树丛后面霞光灿烂。这是一个晴朗的早晨。机车在铁轨上轰隆轰隆响着。沾满露水的铁轨在霞光中闪烁。马打着喷鼻,顺着跳板从车厢里走下来。水塔那边,呼唤声和低沉的口令声响成一片。

第四连的哥萨克们正把马牵到道口外面去。人声在紫色的暗雾中低回、飘荡。

人脸上闪着模糊的蓝光,马的轮廓消逝在朦胧的晨曦中。

“哪个连的?”

“你是哪一连的,为什么瞎走?”

“我揍你,混账!你这是用什么态度跟长官说话?”

“对不起,大人!……我看错啦。”

“快过,快过!”

“你在这里磨蹭什么?火车头开来啦,快过!” “司务长,你的第三排在什么地方?”

“连——连——队,精神一点!”

可是纵队里却在悄悄地耳语:“把我们拖垮啦,他妈个巴子,两夜没睡觉啦。”

“谢姆卡,让我抽一口,从昨儿晚上就没有抽烟啦。”

“你去拍儿马的……”

“总啃肚带,混账东西!”

“我的马前蹄脱掌啦。”

另一个在转弯的连队拦住了第四连的去路。

在蓝白色的天幕上清晰地映出骑士的黑影,像浅墨画一样。四人一排地走着。

长矛像光秃的向日葵秆似的在晃动。偶尔可以听见马镫的响声和鞍子的咯吱声。

“喂,老弟,你们这是上哪儿去呀!”

“到亲家那里去吃生日酒。”

“哈——哈——哈——哈!”

“住口!禁止说话。”

普罗霍尔。济科夫用手巴掌扶着用铁皮包的鞍头,仔细地打量着葛利高里的脸,小声说道:“麦列霍夫,你不害怕吗?”

“有什么可怕的?”

“当然要怕,说不定咱们现在就是去打仗啊。”

“随便好啦。”

“我可有点儿害怕,”普罗霍尔坦白承认说,神经质地用手指头整理着被露水浸得溜滑的缰绳。“火车上我一夜都没有睡。就是宰了我,也睡不着。”

连队的头部摇晃了一下,又向前爬了,第三排也跟着动起来,马平稳地走着,紧贴在腿上的长矛在摇晃,颠动。

葛利高里松开缰绳,打起盹来。他觉得:好像并不是马在柔韧地迈着前腿,摇晃着骑在鞍子上的他,而是他自己正沿着一条温暖的黑色道路向什么地方走去,走得非常轻松,快活极了。

普罗霍尔一直在他耳旁叨叨什么,普罗霍尔的声音和马鞍的咯吱声以及哒哒的马蹄声混到一块儿,但是这并没有妨碍他的朦胧的无所思虑的瞌睡。

部队走在乡间土道上。寂静得令人昏昏欲睡,耳朵里吱吱直响。路边,已经熟了的燕麦在晨露中显得雾蒙蒙的。马拉长哥萨克手里的缰绳,把脑袋伸向低垂的麦穗。温柔的曙光在葛利高里由于失眠而肿胀起来的眼皮上爬行;葛利高里抬起脑袋,还是只听见普罗霍尔单调的、像车轮一样吱吱扭扭的唠叨声。

他被突然从远方的燕麦地里传来的一阵沉重的轰隆声惊醒。

“开炮啦!”普罗霍尔几乎喊了起来。

他那牛犊一样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恐怖。葛利高里抬起头来:眼前是本排下士的灰军大衣随着马背的拍子,在他眼前晃动,两旁是吓呆了的田地,一垅一垅的黑麦还没有收割,云雀在电报线上空飞舞。连队活跃起来,紧密的炮声像电流似的流过连队。被炮声惊动了的上尉波尔科夫尼科夫,率领连队飞跑前进。在村道的岔路口上,一家废弃的小酒店前,开始遇到难民的车辆。一连军容堂皇的龙骑兵,从第四连旁边飞驰而过。戴着浅褐色高筒军帽的骑兵大尉骑在一匹纯种的枣红马上,嘲讽地看了看这队哥萨克,并用刺马针刺了一下马。一个榴弹炮连陷在一片泥泞的低洼地里。炮队的驭手们在拼命抽打马匹,炮手们在炮车边忙乱。一个高大的麻脸炮兵从那家小酒店里抱来一抱木板,大概是从木棚上拆下来的。

连队追过了一个步兵团。步兵背着卷起的军大衣快步走着,阳光照在他们擦得锃亮的钢盔上,又从刺刀刃上滑下来。最后一个连里,有一个矮小的,但是很淘气的上等兵,朝葛利高里扔了一个小泥团。

“接住,拿去打奥地利人吧!”

“别胡闹,小骡马。”葛利高里在空中就用鞭子把泥团打落。

“哥萨克哥儿们,请捎上我们对奥地利人的问候!”

“你们自己会跟他们相逢的!”

先头部队里唱起一支淫秽的歌曲;一个像女人一样大屁股的步兵,在纵队旁边走着,不时用手巴掌拍着短靴筒子。军官们不停地在微笑。迫在眉睫的危险使他们和士兵接近起来,他们变得宽容大度了。

步兵、辎重队、炮队和救护队络绎不绝,从小酒店向戈罗维休克村,像毛毛虫似的爬去。已经感觉到了逼近的厮杀的死亡气息。

团长卡列金在别列斯捷奇科村附近追过了第四连。和他骑马并行的是个中校。

葛利高里目送着上校匀称的身材,听见中校激动地对他说:“瓦西里。马克西莫维奇,军用地图上没有标出这个村庄。我们会陷于不利的处境。”

葛利高里没有听见上校的回答。一个副官在催马追他们。他的马的左后腿有点儿瘸。葛利高里在机械地品评副官的战马。

远处,在田地的斜坡下,出现了一些矮小简陋的村舍。团队用变换不定的步伐前进,马匹已经跑得浑身大汗。葛利高里用手掌摸着自己枣红马汗湿得发黑的脖子,向两旁张望着。村庄后面的树林的尖梢,像把把绿色的尖刀一样刺进蔚蓝的晴空。

树林那面,大炮在轰鸣;现在这轰隆声震撼着骑士们的耳膜,使战马竖起了耳朵;在炮声间歇时,步枪的射击声更紧了。榴散弹爆炸的烟尘消失在遥远的树林后面,从树林右边更远的什么地方,传来步枪的齐射声,时而趋于沉寂,时而又猛烈起来。

葛利高里紧张地听着每一个响声,神经越来越紧张。普罗霍尔。济科夫不安地在马鞍上扭动,不住气地唠叨着。

“葛利高里,他们的枪声,——就像小孩拿棍子敲打栅栏的响声。像吗?”

“闭上你的嘴吧,唠叨鬼!”

连队开进了小村。家家院子里都挤满了步兵;小土房子里乱成一团:家人正在收拾东西,准备逃难。不论走到哪里,居民都是满面愁容和惊慌失措的神色。葛利高里经过一家院子的时候,在马上看见几个步兵正在板棚里燃起火堆,可是主人,一个高大、白发的白俄罗斯人,被突如其来的不幸压垮了,来回从旁边走过,竟全然没有理睬。葛利高里看到,他的家属把套着红色枕套的枕头和各种零碎东西都扔到大板车上,而主人却小心地抱着一个破车轮子,这玩意已经毫无用处,在地窖里大概已躺了十年了。

娘儿们的胡涂劲儿更使葛利高里惊奇,她们把什么花盆呀,圣像呀都装上了车,把必需的和贵重的东西却反而丢在屋子里。不知道是谁把羽绒褥子里的羽绒倒了出来,像一阵暴风雪似的满街飞扬。到处是烧焦的油烟和地窖里的霉烂气味。在村口,他看到迎面跑来一个犹太人。他张开那像用马刀切开一道缝的薄嘴唇呼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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