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的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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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 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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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说的这个:我是说事情怎么发生的?”

“就是这么的,”她不情愿地回答说。

“难道你抓住你的汉子正跟别的娘儿们胡搞,就什么话也没说?”一个瘦长的女人——马特维。卡舒林的儿媳妇——慢条斯理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追问道。

“讲讲吧,弗萝申尼娅。”

“没有什么可说的!……为什么要说这种事……”

“别装相啦,这儿都是自己姐儿们,”

弗萝夏往手里吐着葵花子皮,微微一笑,说道:“我早就留心他啦,这回有人来告诉我说:你男人正在磨坊和顿河对岸的一个丈夫当兵去的女人磨面呢……我跑到那儿去。他们俩正在碾子旁边。”‘“怎么样,娜塔莉亚,没有听到你当家的什么信儿吗?”卡舒林的儿媳妇打断了话头,向娜塔莉亚问道。

“他在亚戈德诺耶呢……”‘她小声回答说。

“你还想不想和他一块儿过日子?”

“也许,她是很想的,可是人家不体谅她的心意,”女主人插嘴说。

娜塔莉亚觉得热血直往脸上涌,眼泪立刻就要流下来了。她把脑袋垂到袜子上,快快不乐地朝女伴儿们看了一眼,发现大家都在看她,娜塔莉亚知道羞惭的红晕瞒不过她们,就故意。但是却很笨拙地把毛线团从膝盖上弄到地上,于是弯下腰去,用手指头在冰冷的地上摸索起来,这一切其实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

“由他去吧,我的好邻居,只要你有脖子,还愁没有套拉,”一个女人毫不掩饰地可怜她说。

娜塔莉亚那股假装的活泼劲儿,就像被风吹灭的火星一样消失了、伙伴儿们谈论起村里最近的一些流言蜚语。娜塔莉亚一声不响地织袜子。好不容易熬到散伙的时候,怀着还没有形成的决心走了出来。自己这种不确定的耻辱地位(她始终不相信葛利高里会就这么一去不回头了,所以原谅他,等待着他),逼得她做出了这样的决定:瞒着家里人去亚戈德诺耶给葛利高里送封信,问问他是否永远离去了,有没有回心转意。她从佩拉格娅家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格里沙卡爷爷正坐在自己屋里,看一本沾满蜡烛油、皮封面的破《圣经》。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在厨房里往鱼网上拴着浮梁,听米海讲一件很久以前的凶杀案。母亲照料孩子们睡下以后,已经躺在炉炕上,两只黑鞋掌朝着门睡着了。娜塔莉亚脱了外衣,无目的地在各个房间里转了一圈。在堂屋里,用木板隔开的墙角里,有一些留作种籽用的大麻子和吱吱的老鼠叫声。

她在爷爷的小房间里停了下来。在屋角的桌子旁边站了一会儿,呆呆地望着放在圣像下面的一小堆福音书。

“爷爷,你有纸吗?”

“什么纸?”爷爷的眼镜上方聚了一堆密密的皱纹。

“能写字的。”

爷爷在圣诗里翻了翻,抽出了一张散发着霉蜜糕和檀香气味的皱巴巴的纸。

“有铅笔吗?”

“找你爸爸要去。去吧,乖孩子,别在这儿捣乱啦。”

娜塔莉亚在父亲那里要了个铅笔头,坐在桌边,痛苦地反复斟酌着那早已想好的、刺心的词句。

第二天早晨,她答应给格季科一瓶伏特加,求他到亚戈德诺耶去送这样的一封信: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

请你写封信告诉我,我该怎样活下去,我这一辈子是全完了呢,或者还有救呢?

你从家里出走,连一句话也没有对我说。我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我在等待着你给我行动的自由,告诉我,你是不是永远离开我了,可是你自从离开村子,一直像死人似的,一声也不响。

我原以为你是在大头上出走的,所以还在盼着你回来,但是我并不想拆散你们,让我一个人被踩进地里去吧,总比两个人都受苦好。请你最后一次可怜可怜我,写信给我。叫我知道你的打算——那我就可以拿定主意,不然我老是站在路当中,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葛利沙,看在基督的面上,不要生我的气。

娜塔莉亚愁眉苦脸的格季科预感到要有酒喝了。他把一匹马牵到场院上,瞒着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套上不带嚼环的笼头,摇摇晃晃地骑在马上跑了出去。他骑马的样子跟哥萨克不同,很笨。他放开马快跑起来,胳膊肘上的两块补丁乱晃着,一群在胡同里玩耍的孩子在他身后拼命叫喊。

“霍霍尔一油泥鬼!

“你要摔下来啦!

“爬在篱笆上的公狗!……”小孩子们在他身后叫喊。

傍晚他带着回信返来,信是用一小片包糖用的蓝纸写的;他从怀里往外掏着纸片,对娜塔莉亚挤了挤眼睛说:“简直不叫路,我的姑娘!颠得厉害,把格季科的五脏六腑都颠出来啦!”

娜塔莉亚看过信,脸立刻变成了灰色。好像是带齿的尖刀往她心里刺了几下…



纸上写着几个潦草的大字:一个人活下去吧。

麦列霍夫。葛利高里她似乎担心自己支持不住,便急忙离开院子,回屋子躺到床上去。卢吉妮奇娜为了早点做早饭,能够及时把复活节吃的奶渣糕烤出来,所以头天晚上就在生火。

“娜塔什卡,来帮帮我的忙!”她呼唤女儿。

“我头疼,妈妈。我先躺一会儿。”

卢吉妮奇娜把脑袋探进门去,说道:“你最好喝点儿盐水,啊?立刻就会好。”

娜塔莉亚用于渴的舌头舔了舔冰凉的嘴唇,没有做声。

天黑以前她一直在躺着,头上蒙着暖和的羊毛头巾。缩成一团的身子不停地轻轻哆嗦着。等到她爬起来,走进厨房的时候,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和格里沙卡爷爷已经准备上教堂去了。她的两鬓梳得平整的黑头发边上,闪着晶莹的汗珠,眼睛上蒙了一层病态的油光。

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扣着肥大裤子前裆上防寒厚布的一长串钮扣,斜了女儿一眼。

“我的好女儿,你真挑了个好时候生病。走,跟我们一块儿去做早祷吧。”

“你们先走吧。我随后就去。”

“等快完的时候才去吗?”

“不,我现在就穿衣服去……穿好衣服我就去。”

哥萨克们都走了。家里只剩下卢吉妮奇娜和娜塔莉亚。娜塔莉亚无精打采地从箱子那里走到床边,用两只视而不见的眼睛打量着堆在箱子里的一堆翻得乱七八糟的衣服,在冥思苦想着什么,嘴里还直嘟嚷。卢吉妮奇娜还以为娜塔莉亚是在犹豫穿哪件衣服呢,出于一片慈母心,亲切地建议道:“好女儿,穿我那条蓝裙子吧。

那条裙子你现在穿正合适。“

没有给娜塔莉亚做复活节穿的新衣服,这时卢吉妮奇娜想起了女儿做姑娘的时候,每逢过节总喜欢穿卢吉妮奇娜那件窄襟的蓝裙子,她以为娜塔莉亚是为了不知道穿哪件衣服而苦恼,于是就好心地强要娜塔莉亚穿她的衣服。

“穿吧,啊?我去给你拿来,”

“不用。我就穿这件去。”娜塔莉亚小心地抽出一条绿裙子,忽然想起,葛利高里婚前来看望她时,在板棚檐下的阴凉里头一次很快地亲了她一下,使她很害羞,那时她正是穿的这条裙子,于是突然哭起来,浑身颤抖着,趴在掀开的箱子盖上。

“娜塔莉亚!你怎么啦?……”母亲拍手惊问道。

娜塔莉亚把就要发作出来的哭号压了回去,克制住自己,呆呆地。刺耳地笑道:“我今天这是怎么啦……”

“唉,娜塔什卡,我看得出来……”

“你看出什么来啦,妈妈?”娜塔莉亚用手指头揉着绿裙子,突然恶狠狠地喊道。

“我看你这样下去不行……应该改嫁才是。”

“够啦!已经嫁过一回啦!……”

娜塔莉亚走进自己的屋子去换衣服,很快就又回到厨房里来,她已经换好衣裳,像姑娘一样苗条,脸色青白,透明的青色上罩着一层忧伤的红晕。

“你一个人去吧,我还没有收拾停当哩,”母亲说。

娜塔莉亚把手绢塞进折起的袖口里,走到台阶上。风从顿河上带来沙沙的流冰声和淡淡的清新的融雪的潮湿气味。娜塔莉亚左手提着裙子边,绕过街上那些闪着珍珠般蓝光的小水洼,到了教堂。一路上她竭力使自己恢复从前那种平静的心情,想着节日,不连贯地模糊地想着各种事情,但是思路总是固执地转到那张藏在怀里的、蓝色的包糖纸上,转到葛利高里和那个幸福的女人身上,现在那个女人正在宽容地嘲笑着她,也许甚至在可怜她……

她走进了教堂的院子。一伙青年挡住了她的路。娜塔莉亚绕过他们,听见他们在说:“哪家的?你猜到了吗?”

“娜塔什卡。科尔舒诺娃呀。”

“听说,她有脱肠病,所以丈夫才把她扔了。”

“瞎说,她和她公公——瘸子潘苔莱勾搭上啦。”

“原来如此!那么葛利什卡当然是为了这个才从家里跑走的啦?”

“不然为什么呢?她现在还……”

娜塔莉亚在坎坷不平的石板上跌跌撞撞地走去,走到教堂大门前的台阶。喊喊喳喳、肮脏无耻的话语像石头一样从她身后投来。娜塔莉亚在门口站着的姑娘们吃吃的笑声中,向另一个板墙门走去,像醉汉似地摇摇晃晃跑回家。在自家院子的大门口喘了喘气,脚乱踏着裙子襟,紧紧咬着已经咬得血红的肿嘴唇,走进了院子。

院子笼罩在一片飘忽的紫色黑暗中,板棚的门黑乎乎地大敞着。娜塔莉亚拼命鼓起最后一点劲儿,跑到板棚门口,匆忙迈过了门限。板棚里是一片于冷,还有一股皮缰绳和陈腐的干草气味。娜塔莉亚这时候既没有思想,也没有感觉,全心沉没在忧郁的思念中,这种思念撕裂着她那充满了屈辱和绝望的心灵。她摸索着走到墙角,握住镰刀柄,卸下镰刀(她的动作缓慢、果断而又准确),愉快的决心鼓舞了她,于是她把头向后一仰,使劲用镰刀割进了喉咙管。她好像被打了一下,一阵猛烈的刺心的疼痛使她倒了下去,同时又感觉到——模糊地意识到——她并没有完成已经开始的工作,——她爬起来,然后跪着,急忙(流到胸前的鲜血使她感到害怕)用颤抖的手指撕开扣子,不知道为什么解开了上衣。一只手拨开富于弹性的、不听话的乳房,另一只手拿着镰刀,使刀刃对准胸膛,跪着爬到墙边,把镰刀安柄的那头顶在墙上,两只手放到向后仰着的头顶上,坚定地把胸膛向前压去,向前……她清晰地听见和感觉到刺破身体的扑味声;越来越厉害的一阵阵刺心的疼痛,像火焰似的顺着胸部一直烧到喉咙,像铮铮响着的长针一样刺进了耳朵……

上房的门吱扭响了一声。卢吉妮奇娜用脚探着路,走下台阶。钟楼上响起了有规律的钟声。顿河上,几沙绳长的大冰块,不停地咯吱咯吱响着,汹涌奔流而去。

解冻了的,满潮的顿河欢腾地把身上坚冰的枷锁送往亚速海。

第二卷 第十九章

司捷潘走到葛利高里跟前,抓住马镫,紧靠在浑身是汗的儿马肋部上。

“喂,好啊,葛利高里。”

“托福托福。”

“你打算怎么办哪?啊?”

“我有什么好打算的呀?”

“拐走了别人的老婆,还……自己去享乐,行吗!”

“放开马镫。”

“你别害怕……我不会揍你。”

“我并不害怕,你还是别来这一套吧!”葛利高里满脸通红,提高了嗓门说道。

“现在我不会跟你打架,我不愿意……葛利什卡,你记住我的话:早晚我要宰了你!”

“咱们骑驴着唱本:”走着瞧吧‘。“

“你牢牢记住这话。你欺人大甚啦!……你把我的生活全毁了,弄得我像只阉猪……你看,”司捷潘伸开双臂,污黑的手掌朝上,说道,“我在这儿耕地,可是我自个儿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耕。其实我一个人又能吃多少?我随便怎么都可以糊口过冬呀。只是无聊得要死……你欺人大甚啦,葛利高里!……”

“你不要对我诉苦啦,我不懂,饱汉子不知饿汉于饥嘛。”

“这话不错,”司捷潘同意说,仰面向上,看着葛利高里的脸,忽然露出了天真稚气的笑容,舒展开细纹密布的眼角。“我有一件事情很后悔,小伙子……我后悔极啦……你还记得,前年谢肉节的时候咱们打群架的事吗?”

“这是什么时候?”

“就是把一个弹毛工人打死的那次。光棍们和有老婆的人打起来了,你还记得吗?还记得我是怎样追你的吗?你那时候还瘦弱得很,跟我比起来,就像一根嫩芦苇。我可怜你,没有下手,要是那当儿你跑着的时候给你一下子——早就把你揍成两截啦!你跑得很快,全身像弹簧一样:我只要抡起皮带朝你腰上一抽,你的小命早就见阎王啦!”

“你别伤心,将来咱们还有碰杯的机会嘛。”

司捷潘用手擦着前额,在回忆着什么事情。

将军牵着克列佩什的缰绳,朝葛利高里喊道:“走吧!”

司捷潘一直还用左手扶着马镫,跟儿马并排走着。葛利高里警惕着他的每一个动作。他在马上看清了司捷潘的下垂的亚麻色的胡胡和好久没有刮过的、浓密的胡须。在司捷潘的下巴下面耷拉着的漆皮帽带有许多地方都裂了。司捷潘那落满尘土的灰脸上布满了一条条的斜痕——流过的汗痕,使这张脸显得模糊而又陌生。葛利高里看着司捷潘,就像是从山巅眺望远处蒙蒙细雨中的草原一样。司捷潘灰气重重的脸上是一片疲倦和空虚。他没有告别,就停在后面了。葛利高里的马信步地走着。

“等一等。怎么……阿克秀特卡怎样啊?”

葛利高里用鞭子磕打着沾在靴底子上的泥土,回答道:“很好。”

他勒住儿马,回头看了看。司捷潘叉开两腿站在那里,呲着牙,正嚼一根草茎。

葛利高里不由得可怜起他来,但是嫉妒压倒了怜悯;他在吱吱响的鞍座子上扭过身子,喊道:“别伤心,她不会为你得相思病的!”

“真的吗?”

葛利高里在儿马的两耳中间抽了一鞭子,没有回答就驰马而去。

第二卷 第二十章

第六个月上,怀孕的事已经再也瞒不住了,阿克西妮亚就告诉了葛利高里。起初她隐瞒着,是因为害怕葛利高里不相信她肚子里怀的孩子是他的,由于分娩的时间日益迫近,她感到忧虑和恐惧,脸色焦黄,在等待着什么。

最初几个月她一闻到油腥味儿就恶心,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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