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的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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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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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塔莉亚已从她那心不由己的激动中镇静下来。

“谢谢……”她结结巴巴地说(她想要叫爸爸),但是窘了一阵以后,就改成了:“潘苔莱。普罗河菲耶维奇。”

“为什么你不来看看我们呀?”

“家里总有事……很忙。”

“我们那个葛利什卡。唉唉!……”老头子难过地摇起了脑袋。“他把我们毁啦,这畜生……本来可以过得很美满……”

“那有什么法子呀,爸爸……”娜塔莉亚用激动的高声说道:“看来是命该如此。‘”

潘苔莱。普罗河菲耶维奇看到娜塔莉亚那泪汪汪的眼睛,就张皇失措地忙乱起来。她紧闭上嘴唇,竭力止住了眼泪。

“再见吧,亲爱的!……你别为他伤心,别为这个狗崽子伤心,他连你的一个手指甲都不值。也许他会回来的。我想去看看他,我能找到他的!”

娜塔莉亚把脑袋缩进肩膀里向前走去,像挨了打似的。潘苔莱。普罗贝菲耶维奇在原地踏步了半天,仿佛立刻就要起跑似的。娜塔莉亚在转弯的时候,回头看了看:公公正用力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过广场。

第二卷 第十六章

在施托克曼家里的聚会渐渐减少了。春天到了。村里的人都在准备开春的农活;只有磨坊的“钩儿”、达维德卡和机器匠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还常来。在复活节前的那个星期四傍晚,他们又聚会在作坊里。施托克曼坐在案于上,用小锉锉着一个用半卢布银币作的戒指。夕阳的余晖照进了窗户。一块雾蒙蒙、有点发黄的粉红色方形的阳光投射在地面上。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手里玩弄着一把钳子。

“前天我到东家那儿去啦,跟他谈机器活塞的事儿。应该送到米列罗沃去,在那儿把它彻底修理好,我们能有什么法子呢?裂缝已经有这样宽啦,”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也不知道是在问谁,用小手指头比着裂缝的宽度。

“那儿好像有个工厂吧!”施托克曼一面推动着小挫,在指头四周撒下一阵阵细碎的银屑,一面问道。

“有个马滕诺夫工厂。我去年去过。”

“工人很多吗?”

“多得不得了。有四百吧。”

“你说说,他们怎么样?”施托克曼做着活,摇晃着脑袋,所以话音节奏分明、清晰。

“他们都过得很舒服。这可不是你说的无产阶级,而是些……臭大粪。”

“这是为什么?”“钩儿”坐在施托克曼身旁,把短小的手指头交叉放在膝盖上,好奇地问道。

磨粉工人达维德卡的头发里落满了粉尘,变得白发苍苍,他在作坊里来回踱着,皮靴子踏得刨花沙沙作响,含笑听着那干燥的、散发着香气的声音声。他觉得仿佛是漫步在铺着一层紫红色落叶的山谷里,落叶软绵绵地凹陷下去,落叶下面则是潮湿的、富于青春弹力的谷地泥土。

“因为他们都生活得很富裕。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家宅,都有老婆,过得称心如意、还有,他们当中、有一半是洗礼教派?信徒。厂主本人就是他们的传教士,他们狼狈为奸,双方的手都很不干净,铲都铲不下来。”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洗礼教徒是什么样的人?”达维德卡听到这个生疏的字眼,就停下来问道。

“洗礼教徒吗?他们按自己的方式信仰上帝,是一个教派,跟旧教派差不多。”

“每一个傻瓜也都按自己的方式发疯,”“钩儿”加上了一句。

“好,话再说回来,我到了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那儿,”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继续讲刚才开始的故事,“”擦擦‘阿捷平坐在他那里。他说:’在过道里等等,‘我坐下来,等着。我们听见了从门缝里传出来的他们的谈话。东家对阿捷平说:很快就要和德国人打仗啦,这是我从一本小册子里读到的。你知道阿捷平是怎么说的?他说:’当然,我是不同意你关于要打仗的说法的。“‘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学阿捷平说话学得很像,逗得达维德卡张圆了嘴,短促地笑了一声,但是一看到”钩儿“的那副凶相,就把嘴闭上了。

“他说:”不会和俄罗斯打仗的,因为德国靠我们供应粮食,“‘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继续转述他听来的谈话。”这时候,又有一个人插嘴说话啦,从声音上听不出来是谁,后来才知道那是利斯特尼茨基老爷的儿子,是个军官。他说:“法国和德国为了争葡萄园会打仗,这与我们毫无关系。”’“奥西普。达维多维奇,你以为怎样?”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问施托克曼。

“我可不会预言,”施托克曼正聚精会神地看着已经做好戴在手指上的戒指,躲躲闪闪地回答说。

“他们要打起仗来,咱们也免不了要上战场;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到时候,他们就会揪着头发把你拉去,”“钩儿”断定说。

“伙计们,事情就是这样,”施托克曼轻轻地从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的手中把钳子拿过来,说道。

他说话的口气很认真,显然是打算彻底解释一下。“钩儿”把从案子上滑下来的腿蜷得更舒服一些,达维德卡张开嘴唇,露出了沾满唾沫的细密的牙齿。施托克曼用他特有的生动、明确的话语,扼要地把资本主义国家争夺市场和殖民地的战争描述一番。结尾时,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激动地打断了他的话:“等等,可是这和咱们有什么关系?”

“这就是说,别人醉酒,你和你们哥儿们的脑袋也都要跟着疼,”施托克曼笑着说。

“你又不是小孩子,”“钩儿”狠狠地说,‘俗话说:“城门失火,池鱼遭殃。

嗯——哼,“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愁眉苦脸地梳理着一大堆难解难分的思绪,哼哼道。

“这个利斯特尼茨基为什么总往莫霍夫家里钻?是不是看上了他的闺女啦?”

达维德卡问道。

“早被科尔舒诺夫家的崽子玩过啦……”“钩儿”恶毒地说。

“你明白吗,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那位军官像是要在那里搞点什么名堂吧?”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哆嗦了一下,好像膝盖被鞭子抽了一下似的。

“啊?你说什么?”

“你睡着了吗,大叔?……说的是利斯特尼茨基呀!”

“他要到车站去。对啦,还有一件新闻:我从那儿出来,看见台阶上站着一个人,你们猜是谁?葛利什卡。麦列霍夫。他拿着一条小鞭子站在那里。我问他:‘你在这儿于什么,葛利高里?’‘我等着送利斯特尼茨基少爷到米列罗沃去。’”

“他在他们家赶车呢,”达维德卡插嘴说。

“吃地主桌子上的剩饭哪。”

“‘钩儿’,你就像一条锁在链子上的狗,见了谁都要汪汪叫几声。

谈话中断了一会儿。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站起来要走。

“你是不是又忙着去教堂做祷告呀?”“钩儿”在他身后挖苦说。

“我每天都祷告。”

施托克曼送走了这些常客;锁上作坊的门,回家去了。

复活节的夜里,黑云密布,下起零星小雨。湿漉漉的黑暗笼罩着村庄。黄昏时分,顿河上的冰,拖着长声轰轰隆隆地碎裂了,一块上面积压了大量的碎冰的巨冰哗啦哗啦响着从水里漂上来。河上的冰一下子就裂开了有四俄里长,一直裂到村庄外的第一道河湾。流冰开始了。顿河上的冰群,在有节奏的教堂钟声伴奏下,震撼着堤岸,互相冲撞着,涌向下游。在河湾处,顿河折向左去的地方,流冰阻塞,形成了一道冰坝。接踵涌来的冰块的轰鸣声和撞击声村子里都听得到。教堂的院子里到处闪着融雪汇成的水洼,一群小伙子聚在这里。响亮的诵经声从教堂里穿过敞开的门传到门廊里,又从门廊里传到院子里;窗格子里闪耀着节日欢乐的灯火,院子里的小伙子在搂抱低声尖叫的姑娘,他们在接吻,在小声地讲着猥亵的故事。

从远近村庄里来做礼拜的哥萨克都聚集在教堂的更房里。被疲倦和更房里的闷气弄得困乏不堪的人,有的躺在长板凳上,有的躺在窗台上,有的就躺在地板上睡着了。

有些人坐在破门坎上抽烟,谈论着天气和秋播庄稼。

“你们村儿的人什么时候下地?”

“大概要等到佛明节。”

“这很好,要知道你们那边儿全是些沙地呀。”

“是沙地,可是峡谷这边,都是碱地。”

“如今地都养肥啦。”

“去年我们去耕地——一望无边的土地都像软骨一样,酥软肥沃。”

“敦卡,你在哪儿呀?”一个尖细声音在更房台阶下喊叫。

在教堂的木栅门口,一个沙哑粗野的声音在嘟哝说:“跑到这儿来亲嘴儿,哎呀,你们……从这儿滚开,下贱东西!你们也太性急啦!”

“你配不上对儿,是吧!去亲我们家的母狗吧,”一个年轻的、嘶哑声音在黑暗里回骂道。

“叫我亲母狗?我把你……”

一阵踩着泥泞地面乱跑的脚步声和姑娘裙子的声音。

屋顶滴下来的水珠发出玻璃一样铮铮的响声;那个缓慢的、像黑土泥一样粘腻的声音又说话了:“前天我到普罗霍尔买耧,给他十二卢布——他还不干。这家伙一点儿都不肯让……”

认顿河上传来一阵阵轻畅的声音和飒飒的嘎扎声。仿佛有个身材像白杨那样高大、矫健的盛装妇人抖动着空前宽大的衣裙,在村外河下走动似的。

半夜里,当天色已经黑得像浓浓的果子羹时,米吉卡。科尔舒诺夫骑了一匹没有备鞍于的马,来到教堂围墙前。他下了马,把缰绳系在马鬃上,用手巴掌拍了拍冒热气的马。他站了一会儿,倾听着马蹄子在泥泞中践踏的声音,然后整理着腰带,往院于里走去。在教堂门前的台阶上摘下帽子,低下剃得像个不整齐的括弧的脑袋行了个礼;他推开妇女们,挤到经台跟前去。哥萨克们在左边,挤了黑压压的一群,右边是一片穿得花花绿绿的妇女。米吉卡看到父亲站在第一排,便走了过去。抓住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正举起来画十字的胳膊,对着他那毛发丛生的耳朵悄悄说道:“爸爸,出来一下。”

米吉卡从教堂里各种难闻的气味混合的恶臭中挤了出来,呛得鼻子直痒痒;滚烫的呛死人的腊油味,累得满身是汗的女人们散发的臭味,陈年衣服(这些衣服只在圣诞节和复活节才从箱子底下拿出来)的坟墓霉味,水泡的皮靴味,臭樟脑味,斋戒祈祷者们饥肠辘辘的肚于排泄出的臭气。

在教堂门前的台阶上,米吉卡胸脯紧贴在父亲的肩膀上说道:“娜塔莉亚要死啦!”

第二卷 第十七章

葛利高里从米列罗沃返回,他是赶车送叶甫盖尼到那里去过柳树节的。温暖的天气把雪都化光了;仅仅两天的工夫,道路就全成了烂泥塘。

在离开米列罗沃车站二十五俄里,在一个叫赤杨角的乌克兰小村边过一条小河的时候,差点儿把马都淹死。黄昏以前,他来到这个村庄。前天夜里,河冰破裂,飘流起来,小河涨满了融雪的棕色的春水,冒着泡沫,冲到小村的街头。

去车站的大道上,可以喂马打尖的小客栈坐落在河对岸。夜里可能水会涨得更大,所以葛利高里决定过河去。

他来到一昼夜前过河的地方,那时候河上还结着冰;现在泥沙浑浊的河水已经溢出了河岸,正沿着展宽的河床滚滚流去,一段篱笆和半个车轮子在河心轻飘飘地打旋儿。雪已经化完的沙岸上,露出了爬犁滑杠轧出的清晰痕迹。葛利高里勒住满身大汗的马匹,从爬犁上跳下来,察看着车辙。车辙上划出了几道细印。靠水边,一条划痕略微向左转去,消逝在水里。葛利高里目测了一下距离:顶多有二十沙绳。

他走到马前去检查马套。这时候,有一个上了年纪的、戴着狐皮风帽的乌克兰人,从村头的院子里朝葛利高里走来。

“这里能过河吗?”葛利高里用缰绳指着翻滚着的棕色河水,问道。

“能过。今天早晨还有人过呢。”

“深吗?”

“不深。也许水能淹过爬犁。”

葛利高里拉住缰绳,举起鞭子,喊了一声简短的、催马前进的“喔!”……马打着响鼻,低头闻着浑浊的河水,不情愿地迈开了步。

“喔!”葛利高里站在车夫座上,响亮地抽了一鞭子。

套在左手的那匹宽屁股的枣红马,摇了一下脑袋,——好像是在说,豁出去啦!

——用力拉动马套。葛利高里斜着眼向脚下看了看:水已经没到爬犁的横梁了。起初,水只没到马膝盖,后来一下子就到了马胸膛。葛利高里想要回转来,但是马已经溜了缰,打着鼻响,向前袱去。水流把爬犁的后屁股漂了起来,把马头扭到逆流的方向。河水从马背上面滚过去,爬犁摇晃着,拼命向后拉。

“哎呀呀!……哎一呀,拉住马!……”乌克兰人在岸上跑着大声喊叫,不知道为什么还直摇晃从头上摘下来的狐皮风帽。

葛利高里野性大发,不住地喊叫着抽打马匹。河水在沉进水里的爬犁后面打转儿,涌出了一个个的小漩涡。爬犁猛地撞到一根露出水面的桩子上(冲毁的桥梁的断桩),神奇地一下子就翻了过来。葛利高里哎呀一声,栽进水里,但他并没有松开缰绳。急流扯着他的皮袄大襟和两条腿,轻轻地,但是顽强地揪住他不放,在飘摇的爬犁旁边打转。他赶紧用左手抓住滑杠,丢掉缰绳,喘着气,两手倒换着,向爬犁辕木的横梁凑过去。他已经用手指头抓住横梁的铁皮包头了,——可是这时正逆流挣扎的枣红马的后腿在他的膝盖上重重地踢了一下子。葛利高里呛着水,两手倒换着,抓住了马套。激流总想把他从马的身边冲走,极力想把他的手指扯开。他全身冻得火烧火燎似的,好容易才挣扎到枣红马的脑袋跟前,那马的两只充满死亡恐怖和疯狂的血红眼睛正直盯着葛利高里的两个大睁着的瞳孔。

溜滑的皮缰绳从葛利高里手里松脱了好几次;他袱着水,又抓住了,但是缰绳又接连几次从手中滑脱;有一次,他刚抓到,脚也突然触到了地面。

“喔——喔!!!”他使足劲拉着,向前一冲,一下子被马胸脯撞倒,栽倒在冒着白沫的浅滩上。

马把他撞倒以后,旋风似地从水里把爬犁拖上来,已经筋疲力尽的马匹哆嗦着冒热气的、湿淋淋的脊背,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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