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的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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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 第2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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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下吧。收下他吧;总归是多了一个人哪,”福明泰然地说但是丘马科夫嘴唇上挂着白沫,大声喊叫:“我不收!我把他打死,就是不能收!哥萨克们已经在抱怨啦,请你自个儿去跟他们谈吧!”

在他们争论和相骂的时候,在一辆辎重马车旁边,哥萨克已经把青年犹太人的绣花衬衫和肥裤腿儿的呢子裤剥了下来。其中一个哥萨克在自己身上试着衬衣,说:“喂,你看见村子外边那丛老蓬蒿吗?赶快跑到那儿去躲起来。一直躺到我们离开这儿,我们一走——你就爬起来,随便往哪儿去好啦。再别到我们这儿来,我们会杀死你的,最好还是回罗斯托夫找你妈妈去吧。打仗这个行当——不是你们犹太人干的。主上帝教给你们的本事是做生意,不是打仗。用不着你们我们自己也打得了,也能把这碗粥喝下去!”

没有收留这个犹太人,可是就在这一天,大家却又远又笑地把在维申斯克镇各村闻名的傻瓜帕沙编进了第二排。是在草原上捉到他的,带到村子里来,隆重地拿一身从打死的红军身上剥下来的装备把他打扮起来,教他怎样使用步枪,又教了半天怎样用马刀。

葛利高里正往拴着自己马匹的拴马拉那里去,但是看见一旁围了一大堆人。就朝人群那里走去一阵阵的哈哈大笑声使他加快了脚步。接着,是一片寂静,他听见有人用教导、理智的口吻说:“这可不行呀,帕沙!谁这样砍人呀?这样只能劈劈柴。可劈不了人你看,应该这样,明白了吗:)一捉到人——立刻就命令他跪下,不然你砍站着的人就不方便啦……他一跪下来,你就从后头这样一下子,照着他的脖子砍去……不过可别一直砍下去,要往自己怀里一拉,为的是用刀刃斜着切下来……”

被一群上匪围着的傻子,笔直地站在那里,紧握着出鞘的马刀柄。他听着一个哥萨克的教导、满脸堆笑,幸福地眯缝着鼓出的灰色眼睛、嘴角上,就像马嘴上一样,挂满了白沫,长长的口水顺着红铜色的胡子直流到胸前……他舔着肮脏的嘴唇,吐字不清、拙口笨舌地说:“都明白啦,亲人啊,都……我一定这样于……叫上帝的奴仆跪下,砍他的脖子……使出吃奶的劲儿砍!你们发给了我裤子、衬衣和靴子……不过我还没有大衣啊……你们顶好再发给我一件儿小大大,我好好给你们干!

拼命干!“

“等你打死了一个委员——你就有大衣穿啦。现在你还是给我们讲讲去年怎么给你娶媳妇儿……”一个哥萨克提议说。傻子的睁得大大的、像蒙了一层云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畜牧似的恐怖神情、他骂了一大长串脏话,接着在一片哄笑声中,开始讲起些什么来。这一切都使葛利高里感到非常憎恶,浑身直哆嗦,便急忙走开了。

“我觉把自己的命运跟这伙浑蛋结合在一起……”他满怀苦闷、悲伤和对自己、对整个这种可耻生活的憎恨想道……

他在拴马桩旁边躺下,竭力不去听那个傻家伙的喊叫和哥萨克们的哄笑。“明天就离开他们。到时候啦!”他看着自己那两匹吃得膘肥体壮、已经恢复元气的马,下了决心他一直在细心周到地准备逃离匪帮。从一个被砍死的民警身上搜到几张写着乌沙科夫这个名字的证明文件,他把这些文件缝在军大衣的里子里。还在两个星期以前,他就已经在对马匹进行短程、但是飞驰的训练:饮马的时候,他热心地洗刷它们。就是服役的时候也不曾这样尽力洗刷过,宿营时,用各种正当的和不正当的方法去弄粮食,所以他的两匹马看上去比其余人的马都精神,特别是那匹道利种灰色带黑圆斑的马。这匹马浑身发亮,它的皮毛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就像高加索乌黑的镶银一样。骑着这样的马,可以放心大胆地逃脱随便什么人的追赶。葛利高里站了起来,走到近处的一户人家。仓房门限上坐着一个老太太,他很客气地问:“您有镰刀吗,老大娘!”

“有是有的,不过鬼知道把它放到哪儿去啦。你要镰刀干什么?”

“我想割一点儿您家果园里的青草给马吃。行吗?”

老太太想了想,然后说:“你们什么时候才能不骑在我们的脖子上呀?你们一会儿要这个,一会儿要那个……这帮来啦——要粮食,那帮来啦——也要,见什么拿什么一我不给你镰刀!你随便怎么好啦,我不给。”

“你怎么。善心的老太太,连草都舍不得呀?”

“照你说,草不用地就长出来了吗?你把草割了。我拿什么去喂牛呀?”

“草原上的草不是有的是吗?”

“我的小鹰,那你就到草原上去割吧。那儿的草多得很。”

葛利高里生气地说:“老大娘,你还是把镰刀借给我吧。我就割一点儿,其余的都留给你,不然,我们把马放到果园里去,就全都吃光啦!”

老太婆严厉地瞅了葛利高里一眼,扭过头去。

“自个儿去拿吧,大概是挂在板棚下面。”

葛利高里在板棚檐下找到一把刃都坏了的旧镰刀,当他从老太婆跟前走过的时候,清楚地听见她在嘟哝:“你们这些该死的东西怎么就死不光啊!”

葛利高里对此还不能无动于衷。他早就看出来村子里的老百姓是多么敌视他们。

“他们说得对,”他心里想着。小心翼翼地挥着镰刀,竭力割得干净点儿,不漏掉。

“我们对他们有他妈的什么用呀?谁都不需要我们,我们妨碍所有的人太太平平地干活,过日子。应该收场啦,够啦!”

他站在马跟前,想着自己的心事,看着马的天鹅绒般的黑嘴唇,在贪婪地嚼着一把把柔软的嫩草。一声沙哑低沉的童音使他从沉思中惊醒:“这匹马太好啦,简直象天鹅一样!”

葛利高里朝说话的人那个反向看了看。是个不久前才加入匪帮的阿列克谢耶夫斯克镇的青年哥萨克,正在赞赏地摇晃着脑袋,看着那匹灰马。他那着了迷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马,转了几圈,舌头弹着响。

“是你的马吗!”

“是的,怎么样?”葛利高里很不客气地回答说。

“咱们换换吧!我有一匹枣红马——是纯种的顿河马,什么障碍都一跃而过,跑得快,快极啦!像闪电一样!”

“你不愿意换吗,大叔?”小伙子用央求的目光看着葛利高里,小声问。

“不换。就是连你饶上我也不换。”

“你这匹马是从哪儿弄来的?”

“我自个儿想出来的。”

“不,你实话告诉我!”

“也是从那个大门口儿出来的:骡马生的。”

“跟这么个傻瓜有什么可说的呀,”小伙子生气地嘟哝说,然后走到一边去了。

葛利高里面前仿佛是个已经死去的空荡荡的村庄。除了福明的匪徒以外,四同连一个人也没有。扔在胡同里的牛车,院子里匆忙砍上斧子的劈柴墩子,旁边是堆还没有刨好的木板,拖着缰绳的牛懒洋洋地在街当中啃着矮草,井栏边有一只翻倒的水桶——所有这一切都说明,村子里的和平生话被突然破坏了,主人们都扔下手里没有干完的活儿,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当哥萨克团队在东普鲁土行军时,葛利高里曾见过这样的空无人迹的村舍和同样仓皇出逃的居民留下的痕迹。现在却在自己的故乡又重睹这副惨景……那时候德国人用同样忧郁和敌视的目光看着他,现在顿河上游的哥萨克也是这样看着他,葛利高里想起了跟老太婆的谈话,解开衬衣领扣,苦闷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又是一阵可恶的痛楚袭上心头……

太阳蒸晒着大地一胡同里散发着淡淡的尘上、胭脂菜和马汗的气味。村边树林里,一群乌鸦落在筑满乱蓬蓬窝巢的高柳树上队派乱叫。一条草原小河在宽谷深处汇入泉水,缓缓地流过村庄,把它分成了两半一小河两岸布满了宽敞的哥萨克院落,家宅都深藏在花园茂密的树丛里、这里有遮着窗户的樱桃树,有绿叶沐浴着阳光,缀满嫩果的苹果树。

葛利高里泪眼模糊地看着长满毛茸茸的车前草的院于,看着有遭色百叶窗、草顶的小房子,看着高奖的汲水吊杆……场院旁边的一根旧篱笆桩子上,挂着一只被雨冲刷得白白的、眼窝黑洞洞的马头骨一根绿瓜秧。顺着这根桩于,螺旋似地爬了上去,钻到有阳光的地人。它已经爬到了桩于尖上,细须缠在马头骨的突出部分,卷住了马的死牙齿,耷拉下来的瓜秧尖端在寻觅支柱,已经够到邻近的一丛绣球花枝了葛利高里是在梦中,还是在遥远的童年曾经见到过这一切呢?他被一阵突然袭来的、剧烈的苦闷压倒了,脸朝下趴在篱笆旁边,用手巴掌捂上眼睛,直到远处传来一声拉着长腔的口令:“备——马!”的时候,他才站起来。

夜里行军的时候,他走出了队伍。停住马,装作要重新备备马鞍,然后仔细听了听慢慢远去的。越来越小的马蹄声,就又跳上马,离开大道,飞驰而去。

他不停地催马跑了约五俄里,然后勒马慢步走着,谛听了一下——是否有人在后面追。草原上非常寂静。只有山鹞在沙岗上互相苦诉,还有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隐约可闻的犬吠声。

黑沉沉的大幕上闪烁着闪闪的繁星。草原上是一片寂静,清风阵阵送来亲切的苦艾气味……葛利高里在马错上抬了抬身于,轻松、深沉地吸了一口气……

第八卷 第十七章

到天亮还早,葛利高里已经来到了鞑靼村对岸的牧场上。在村子下边一点,顿河水比较浅的地方,他脱得净光;把衣服、靴子和武器都绑在马头上。用牙齿叼着子弹盒,跟马一同渡河。河水凉得要命,他迅速用右手划水,竭力使身上暖和些,左手牢牢地牵住系在一起的马缰绳,小声吆喝着不断呼哧、打响鼻的马匹。

上了岸。急忙穿上衣服,勒紧了马肚带,为了让马暖和一下,快速向村子驰去。

水湿的军大衣、浸透的马鞍子和潮湿的衬衣使他浑身都凉透啦。牙齿磕得咯咯响,脊背上一股凉气,全身直哆嗦,但是一放马飞奔,很快就暖和过来了,在离村子不远的地方,他勒马缓步而行,观察四周,机警地谛听着。他决定把马放在荒沟里,便顺着石坡下到沟底,石头在马蹄下枯燥地响着,铁掌迸起阵阵的火星。

葛利高里把马拴在一棵儿时就很熟悉的树上,便往村子里走去。

看到了自己家的老宅、黑乎乎的苹果树顶,在北斗星下的井上的汲水吊杆……

葛利高里激动得喘不过气来。走下顿问的斜坡,轻手轻脚翻过阿司塔霍夫家的篱笆,走到没有关上百叶窗的窗户跟前。他只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声和头脑里隐约的血液翻腾声。他轻轻地敲了敲窗,轻得几乎连自己都听不到。阿克西妮亚默默地走到窗前来,仔细看了看。他看到她把双手捂在胸前,义听到她唇边时出的模糊的呻吟声。

葛利高里打了一个手势,叫她开开窗户,从肩上摘下了步枪。阿克西妮亚打开了窗。

“轻点儿!你好!别开门,我从窗户里进去,”葛利高里耳语说一他站在墙边的上台上。阿克西妮亚两只赤裸的胳膊搂住了他的脖于,胳膊哆嗦得很厉害,在他肩膀上抖动,这是两只多么亲爱的胳膊,所以胳膊的颤抖也传到了葛利高里身上。

“克秀莎……等等……接过枪去,”他结结巴巴。刚能听到地低声嘟哝说,葛利高里手扶着马刀,跨过窗台,关上了窗户。

他想抱住阿克西妮亚,但是她沉重地跪到他面前,抱住了他的双腿,把脸紧紧地贴在湿淋淋的军大衣上,由于她竭力在抑制哭,所以全身部在哆嗦。葛利高里把她扶起,搀到板凳上。阿克四妮亚紧贴在他的身上,脸藏在他的怀里,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在急剧地哆嗦不止她用牙齿咬着军大衣的翻领,堵住哭声,免得惊醒孩子们。

看得出,痛苦把像她这样坚强的女人也折磨得够呛看得出,这几个月她的日于过得非常艰难……葛利高里抚摸着她那披散到背上的头发和那滚热的。汗湿的额角。

他叫她痛痛快快地哭了一顿,然后才问:“孩子们都好吗!”

“很好。

“杜壮妮亚什卡呢!”

“杜妮亚什卡也……活着哪……很好……”

“米哈伊尔在家吗?你别哭啦!住声吧,我的衬衣都被你的眼泪打湿啦……克秀莎!我的亲爱的,够啦!时间很少,没有工夫哭啦……米哈伊尔在家吗?”

阿克西妮亚擦掉脸上的泪水,用湿淋淋的手巴掌紧捧葛利高里的脸颊,含泪笑着,紧盯着心爱的人,悄悄说:“我不哭啦……我已经不哭啦……米哈伊尔不在,他已经去维申斯克一个多月啦。在一个什么部队里干呢。快去看看孩于吧!唉,我们简直没有想到你会回来! 米沙特卡和波柳什卡摊开手脚,睡在床上。葛利高里弯下腰,看了他们一会儿,又踮起脚尖走开了,默默地坐到阿克西妮亚身旁。

“你怎么样啊?”她热切地低声问。“你怎么回来的?你躲到哪儿去啦?如果逮住你可怎么办?”

“我是回来接你的。他们逮不住我的!跟我走吗?”

“上哪儿去?”

“跟我一起走。我脱离了匪帮。我在福明的匪帮里混哪,听说了吗?”

“听说啦。可是我跟着你到哪儿去呀?”

“到南方去。到库班,或者更远的地方去。咱们凑合着活下去,怎么样?不论什么活儿都累不倒我。我的手应该干活儿,不应该打仗。这几个月,我心里难过极啦……好,这事儿以后再谈。”

“那么孩于呢?”

“先留给杜妮亚什卡。以后看情形再说。将来咱们也可以把他们接走;怎么样?

你走吗?“

“葛利沙……葛利申卡……”

“别这样!别哭。够啦!以后咱们再一起儿哭吧,将来有的是时间哭……赶快准备,我有两匹马放在荒沟里等着呢。怎么样?你走吗?”

“你怎么想呢?”阿克西妮亚突然大声说,立刻惊骇地用手捂上嘴,看了孩子们一眼。“你怎么想呢?”她已经耳语似地问。“难道我一个人留下来会舒服吗?

我走,葛利申卡,我的亲爱的I 我就是地下走也要去,跟在你后面爬我也要走,我再也不愿意一个人留在这儿啦!没有你我活不下去……你最好把我打死,可别再扔下我啦‘…“

她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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