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的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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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 第20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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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不是打算在这儿过冬呀!”里亚布奇科夫把日袋扛到肩上,嘲讽地问。

“这不是为了给我吃。”

“那么是为了给谁吃?”

“给马吃的。”

里亚布奇科夫立刻把口袋扔到地上,不知所措地问:“你是开玩笑吗!”

“不是,是真话。”

“那么说,你……你这是打好了什么主意啦,潘苔莱维奇?你想留下,我理解得对吗?”

“你理解得很对。好啦,扛起口袋来,咱们走吧。应该好好地喂喂马,不然它就只能啃槽帮啦。马还有用,咱们总不能去当步丘……”

一路上里亚布奇科夫一句话也没说,嘴里哼哧着把口袋在肩膀上倒动着,快到住所的篱笆门的时候,才问:“要对弟兄们说吗?”他不等到回答,略带埋怨的日气说:“你自己倒打定了主意……可是我们怎么办呢?”

“你们随便好啦,”葛利高里故意冷冷地回答说。“他们不带咱们走,船上装不下所有的人,——那也就用不着操心啦!咱们跟他们去图个什么呀,用不着去哀求他们!咱们留下来、碰碰运气。进去呀,你于吗在门口不走啊!”

“听你说这种话,怎么会不呆……我简直连篱笆门都看不见啦。真有你的!葛利沙,你这简直像给了我一问棍。把我打昏啦。我刚才还在想:”他要这些面包有什么鬼用场呀?“现在咱们的弟兄们一知道这事,就会炸了窝……”

“那么,你怎么样呢?不留下吗?”葛利高里好奇地追问道。

“你说什么呀!”里亚布奇科夫惊叫道。

“你好好想想。”

“用不着想啦!趁现在还有船可坐,我坚决走。混到卡尔金斯克炮兵连里——我就走啦。”

“没有必要走。”

“看你说的,老兄,我自个儿的脑袋更要紧。我好像不大情愿叫红军来拿它试刀。”

“唉,你再想想吧,普拉东!事情是这样……”

“不要再说啦!我立刻就走。”

“好,随你的便吧。我不劝你,”葛利高里遗憾地说,首先迈上石砌的台阶。

叶尔马科夫、普罗霍尔、博加特廖夫都不在家。女主人是个上些年纪的。驼背的亚美尼亚女人,她说哥萨克都出去了,说很快就回来。葛利高里衣服也没有脱,把面包切成大块,拿到板棚里去喂马。他把面包平均分给自己的和普罗霍尔的马。

刚拿起水桶,要去打水的时候,里亚布奇科夫出现在板棚门口。他爱惜地用军大衣襟兜着切开的大面包块。里亚布奇科夫的马一闻到主人的气味,就嘶叫了一声,它的主人默默地从矜持地笑着的葛利高里面前走过去,把面包块扔到槽里,看也不看葛利高里说:“你不要呲牙咧嘴地笑啦!事情既然非这样不可——那我也把马喂喂吧……你以为我愿意走吗?我才不愿意上这该死的轮船呢,完全是迫不得已啊!完全是为了逃命……肩膀上可只长了一个脑袋呀,对吧?要是他们把这个脑袋砍掉,就是到圣母节也不会再长出一个来……”

普罗霍尔和其余的哥萨克们直到傍晚才回来、叶尔马科夫带回一大瓶酒精,普罗霍尔却扛回来一口袋密封的、装着深黄色液体的玻璃瓶罐头。

“这是我们干活挣来的!足够喝一夜的,”叶尔马科夫得意地指着瓶子解释说:“我们遇上了一位军医,他请求我们帮他把药物从仓库里运到码头上去。码头工人都不肯于,只有些军官学校的学生在从仓库里往码头上搬,于是我们就去帮他们搬起来、医生就用酒精来酬谢我们。普罗霍尔这些罐头都是偷来的,真的,我决不说谎!”

“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里亚布奇科夫好奇地问。

“老兄,这个比酒精还要精!”普罗霍尔把罐头摇了摇,对着亮儿看了看黑玻璃罐里的浓液在冒泡,于是满意地接着说:“这是一种非常名贵的外国葡萄酒。一个会说英国话的军官学校的学生告诉我的,这种酒只给病人喝。咱们坐到轮船上,借酒消愁,唱起《我的亲爱的故乡》,一直喝到克里米亚,然后把罐头瓶扔进海里。”

“你赶快去上船吧,不然轮船就会因为你没有到耽搁下来,开不了船。他们会说:”普罗霍尔。济科夫这位大英雄在哪儿呀,他不到我们是不能开船的呀!“里亚布奇科夫嘲笑说,然后,沉默了一会儿,用被烟熏黄的手指头指着葛利高里说:”他现在不想走啦;我也不走啦。“

“是吗?”普罗霍尔哎呀大叫一声,这一惊非同小可,差一点儿没把手里的罐头掉到地上。

“这是怎么回事?你们这是什么鬼主意?”叶尔马科夫皱着眉头,凝视着葛利高里,问道。

“我们决定不走啦。”

“为什么?”

“因为船上没有我们的地方。”

“今天没有——明天会有的,”博加特廖夫很有把握地说。

“你到码头上去过吗?”

“哼,去过,又怎么!”

“你看到那儿的情形了吗?”

“哼,看到啦。”

“别哼哼啦!既然看到啦,还有什么可说的。他们只肯带我和里亚布奇科夫两个人走,而且这还是一个志愿军军官悄悄说的,叫我们混到卡尔金斯克炮兵连里,否则也不行。”

“这个炮兵连还没有上船吗?”博加特廖夫急忙问。一听说炮兵们还在等候上船,他立刻就收拾起行李来:把内衣、换洗的裤子和军便服都放在军用袋里,又装了些面包,就与同伴们告别;。“留下吧,彼得罗!”叶尔马科夫劝他说。“我们不要散伙嘛。”

博加特廖夫没有回答,把一只汗手伸给他,在门口又行了一个礼,说:“祝你们大家健康!上帝保佑,咱们还会见面的!”他跑了出去j 他走了以后,屋子里有好久是一片令人难堪的寂静。叶尔马科夫到厨房里向女主人要了四个杯子,默默地把酒精倒进杯子里,装了一茶壶凉水放在桌子上。又切了几块腌猪油,然后,照样默默无语地坐到桌边,两肘撑在桌子上,呆呆地瞅了一会儿自己的脚尖,然后对着茶壶嘴喝了一气凉水,沙哑地说:“库班的水处处都有股子煤油味儿,这是啥道理?”

谁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里亚布奇科夫在用一块干净的破布擦结满哈气的马刀刃,葛利高里在翻腾自己的小箱子,普罗霍尔心不在焉地瞅着窗外马群遍野的光秃秃的山坡。

“请坐到桌边来吧,咱们喝一杯。”叶尔马科夫没等大家坐下来,就已经半杯下肚了,又喝了一口水,嚼着粉红色的腌猪油,用略有喜色的目光看着葛利高里问:“红军同志会不会宰咱们?”

“他们不可能把所有的人都宰了。这儿留下的有几万人呀,”葛利高里回答说。

“我并不为所有的人发愁,”叶尔马科夫笑着说。“我关心的是自个儿这张皮……”

等大家尽情地喝了一阵之后,谈话也就变得畅快了。可是过了不久,冻得面色发青、愁眉苦脸的博加特廖夫突然回来了。他在门口扔下一捆崭新的英国军大衣,就默默地脱起衣服来。

“欢迎大驾光临!”普罗霍尔鞠着躬,挖苦地问候他说。

博加特廖夫恶狠狠朝他瞅了一眼,叹了日气说:“就是所有邓尼金分于和别的什么三八蛋们……都来磕头请我,我也不走啦!排好队在那里等,冻得我浑身直哆嗦,就像严寒中的狗,可是毫无结果。恰好轮到我这儿就卡住啦。有两个人站在我前头,放过去一个人,另外一个就不行啦。半个炮兵连都甩下来啦,哼,这算怎么回事儿呀,啊!”

“他们就这样拿你们哥儿们开心!”叶尔马科夫大笑不止,把酒都洒在地上,给博加特廖夫满满地斟了一杯酒精。“哪,为你的不幸于一杯吧!也许你还要等候他们来苦苦哀求你走吧?你看看窗外,是不是弗兰格尔将军请你来啦?”

博加特廖夫一声不响地小口啜着酒精。他根本无心开玩笑。而叶尔马科夫和里亚布奇科夫——已经喝得大醉——还把家主人老太婆灌得顶到了嗓子眼儿,又商量到什么地方去找个拉手风琴的来。

“你们最好是到火车站去,”博加特廖夫建议说,“那儿正在抢火车哪。整列车装的全是军装。”

“要那些军装有他妈的什么用啊!”叶尔马科夫喊道。“你扛来的这些军大衣咱们足够穿的啦!多余的东西反正红军也要拿走。彼得罗!你这个捉狗的夹子!我们正在商量去参加红军哪,明白吗?要知道,咱们是哥萨克,对吗?如果红军给咱们留条活路,咱们就去给他们于!咱们是顿河哥萨克!是纯粹的。一点杂质也没有的顿河哥萨克!咱们的职责就是大砍大杀。你知道我是怎么砍人的吗?像砍白菜一样!你站好,我拿你当靶子试试看!害怕了吗?不管砍什么人,对咱们来说全是一样,有的可砍就行,我说得对吗?麦列霍夫?”

“别惹我吧!”葛利高里疲倦地挥了挥手说。

叶尔马科夫斜着血红的眼睛,想去拿放在箱于上的马刀。博加特廖夫毫无恶意地推开他,请求他说:“你别闹得太离格啦,武士阿尼卡,不然我一下子就把你制得服服帕帕。规规矩矩地喝吧,你可是军官哪。”

“我不希罕这军官官衔!这臭玩意儿只会叫我心烦,就像是猪戴的枷板一样。

别恶心我啦!你也是个官儿嘛。让我给你把肩章也撕下来,好吗?彼加,我的可怜的人哪,等等,等等,我马上就把肩早……

“现在还不是时候,用不着急着撕它们,”博加特廖夫笑着推开发酒疯的朋友说。

他们一直喝到天亮。还是在黄昏的时候,就不知道从哪里来了几个不认识的哥萨克,其中一个带着架两排键的手风琴。叶尔马科夫跳起卡扎乔克舞,一直跳到倒在地上爬不起来才罢休,大伙儿把他抬到大柜旁边,他立刻就不舒服地向后仰着脑袋,大叉开腿,在光地上睡着了。这一场不愉快的狂欢一直持续到天亮。“我是库姆沙特斯克人!……是这个镇上的人!从前我们那儿的公牛高得你连犄角都够不到!

马像狮子一样凶猛!可是现在家里还剩下些什么东西呢?只剩一条癞皮狗啦!就连这条狗也快要死啦,因为没有东西喂它……“一个偶然认识的、来参加狂欢的上了点年纪的哥萨克醉醺醺地大哭着说。一个穿着破棉袄的库班人请手风琴手拉一支那乌尔舞曲,然后,潇洒地把两手一摊,轻捷得惊人地在屋子里跳了起来,葛利高里觉得这个库班人穿的山民靴子的靴底好像没挨着肮脏不平的地面似的。

半夜里,有个哥萨克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弄来了两个高高的小口陶瓶;瓶肚上贴着烂掉一半的黑色商标,瓶口用火漆封着,樱桃红色的火漆印下面耷拉下沉重的铅封。普罗霍尔把大陶瓶在手里捧了半天,吃力地翁动着嘴唇,竭力想辨认出商标上的外国字来,不久前刚醒过来的叶尔马科夫从他手里把瓶子抢过去,放在地上,拔出马刀。普罗霍尔还没有来得及叫出声来,叶尔马科夫已经斜砍一刀,把瓶口砍成了四瓣,大声喊道:“快拿家伙来!”

芳香味扑鼻的浓葡萄酒大家一会儿就喝光了,之后,里亚布专科夫赞不绝口地咂了半天舌头,嘟哝说:“这不是葡萄酒,这是圣餐仪式上喝的酒!这种酒只有在临终前才能喝,而且也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资格喝,只有那些一辈子不赌钱、不抽烟和没动过女人的人才能喝到……总而言之,这是大主教喝的酒!”这时候普罗霍尔才想起来,他的袋子里还装着几罐药酒“等等,普拉东,你别吹得太神啦!我还有比这更好的酒呢!你这酒不过是——狗尿,我从酒库里弄来的,那才是真正的美酒呢!用蜜加乳香做的,也许还要好呢!老兄,这不是什么大主教喝的酒——简直是御酒!从前沙皇喝。现在轮到咱们喝啦……”他开着酒罐,大吹特吹说。

贪酒的里亚布奇科夫一口就把深黄色的稠液喝下了半杯,脸色立刻变得煞白。

眼睛大瞪起来。

“这不是葡萄酒,是石碳酸!”他声音嘶哑地叫着,气得把杯子里剩下的药水倒在普罗霍尔的衬衣上,摇摇晃晃地走到过道里去。

“他胡说,这浑蛋!这是英国葡萄酒!上等好酒!弟兄们,别相信他的昏话!”

普罗霍尔大声吼叫,竭力想把醉汉们的吵声压下去。他一日喝干一杯,脸色立刻变得比里亚布奇科夫还白。

“喂,怎样?”叶尔马科夫翕动着鼻翅,望着普罗霍尔的变得发呆的眼睛,逼问道。“这宫廷玉液怎么样?有劲头儿吗?好喝吗?鬼东西,你说话呀,不然我可要用这罐子砸你的脑袋啦!”

普罗霍尔摇了摇脑袋,一声不响忍耐着痛苦的煎熬,然后,打了个嗝儿,急忙跳了起来,也跟着里亚布奇科夫跑了出去。叶尔马科夫忍着笑,鬼鬼祟祟地朝葛利高里挤了挤眼儿,走到院子里去。过了一会儿,又回到屋子里来。他那雷鸣似的大笑声压下了所有人的声音。

“你这是怎么啦?”葛利高里疲倦地问,“你笑什么呀,胡涂虫?打牌赢钱啦?”

“嗅哟,小伙子,你快去看看吧,他们吐得肠子肚子都翻过来啦!你知道他们喝的是什么吗?”

“什么!”

“英国的灭虱油!”

“你就胡说吧!”

“真的!我自己也到仓库里去过,起初也以为是葡萄酒呢,后来我问一位军官:”这是什么东西,医官老爷?‘他说:“药。’我问:”这种药是不是可治百病呢?是不是像酒精一样呀?‘他说,’根本不是,这是协约国送给咱们的灭虱油啊。

这是外用药,可千万不能喝呀!“

“你这个恶棍,为什么不告诉他们呀?”葛利高里生气地责骂他说。

“他们在投降以前把肚子清理清理,也不错,放心吧,死不了的!”‘叶尔马科夫擦去笑出来的眼泪,有点幸灾乐祸地补充说:“这样他们以后喝酒就会谨慎一些,不然都来不及替他们收抬桌子上的杯于对贪杯的人应该这样教训教训!喂,怎么样,咱们是现在喝呢,还是再等一会?来为咱们的末日干一杯好吗?”

黎明前,葛利高里走出屋于,站在台阶上,手哆嗦着卷了一支烟,背靠在被雾气浸湿的墙上,站着抽了半天烟。

醉汉们的喊叫声、手风琴的呜咽声和狂放的日哨声不停地在屋子里响着;舞迷们的靴后跟不停地发出单调的劈啪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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