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的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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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 第17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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牙齿在胡子里闪着青光。这句话的结果竟是这样,使科佩洛夫大感意外,而且葛利高里笑得那么富有感染力,使他也笑了起来,说:“瞧你,换个别的明白事理的人,会被这样严厉的批评弄得痛哭流涕,可是你却还在嘿儿嘿儿笑……你看,难道你还不是个怪人吗?”

“你说我蠢得像块木头,是吧?见你的鬼去吧!”葛利高里笑够了,说。‘“我不想学你们那些交际花招和礼貌。这些东西,我将来跟牛打交道时一点儿用处也没有。如果上帝保佑——我能活下来——我还要跟牛去打交道,我不能把脚后跟一碰,对它们说:’啊,请您动一动,秃头老牛!请您原谅我,花斑牛!我可以为您正一正轭套吗?秃头牛阁下,花斑牛先生,我诚心地请求您不要把田垄踏坏吧!”

跟它们要简单,明了,这就是对牛的全部‘部苏’。“

‘不是’部苏‘,是’部署‘!“科佩洛夫纠正他说。

“好,就算是部署吧。可是有一点,我是不能同意的。”

“哪一点?”

“就是你说我蠢得像块木头。在你们这儿,我蠢得像块木头,可是你等着瞧吧,有朝一日,我投到红军那边儿,在他们那儿,我就不是块木头啦,我会变得比铅还重。到那时候,这些文明礼貌、好吃懒做的家伙可别落在我手里!我会一下子把他们捏死!”葛利高里半真半假地说,然后把马一夹,飞驰而去。

清晨的顿河沿岸沉没在一片薄纱似的寂静中,只要有一点儿声响,即使不大的声响,也会划破寂静,响起回声。草原上只听到云雀和鹌鹤的鸣声,但是在邻近的村子里却是一片不间断的、低沉的轰鸣,这种声音通常总是伴随着大部队的调动。

炮车的轮子和子弹箱子在道路的坑洼处颠得叮当乱响,马匹在井边嘶鸣,开过的步兵连队的脚步声整齐、低沉、轻柔地刷刷响着,往前线运送武器和弹药的居民的马车和大车发出一片磷磷的响声;野战厨车边,香甜地散发着煮熟的米粥和肉粥气味、桂树叶的香气和新烤出的面包香味。

在梅德维季河口镇边上,不断响着步枪互射声,稀疏的炮击声懒洋洋地震耳地轰隆轰隆地响着。战斗刚刚开始。

菲茨哈拉乌罗夫将军正在吃早饭,一个不很年轻的、精神委顿的副官进来报告:“起义军第一师师长麦列霍夫和师参谋长科佩洛夫到。”

“请到我屋子里去,”菲茨哈拉乌罗夫用青筋迸起的大手推开堆满鸡蛋皮的盘子,不慌不忙地喝完一杯刚挤出来的、还冒热气的鲜牛奶,把餐巾整整齐齐地叠好,从桌边站起来。

他身材高大,老态龙钟,很虚弱,在这间门框歪斜和窗户昏暗的哥萨克的小房间里,显得出奇的魁伟。将军一面走,一面整理着剪裁合身的制服的硬领,大声咳嗽着走进了邻室,向站起来迎接他的科佩洛夫和葛利高里略微点点头,没有跟他们握手,只是做了个手势,请他们坐到桌边来。

葛利高里手扶马刀,小心翼翼地坐在凳子边上,斜眼看了看科佩洛夫。

菲茨哈拉乌罗夫沉重地坐到一把被他压得咯吱咯吱响的维也纳式椅子上,弯起大长腿,两只大手放在膝盖上,用低沉的声调开口说:“二位军官,我请你们来,是为了统一某些问题的看法……起义军的游击战争已经结束!你们的部队不再是一个独立、完整的部队,实际上,从来不曾是支完整的部队。纯属虚构!你们的部队要编人顿河军。我们现在要转人有计划的进攻,要明白这一点,并且要绝对服从上级的指挥。请你们回答我,为什么你们的步兵团昨天没有协助突击营进攻?为什么这个团竟连我的命令都不听,拒绝去冲锋?谁是你们所谓的师长?”

“我,”葛利高里低声回答说。

“那就请您回答我的问题!”

“我昨天才回到师部来。”

“您到哪儿去了?”

“回家去啦。”

“师长在作战的时候竟回家去啦!师里纪律松懈得简直变成窑子啦!成何体统!”

将军的低音在狭小的屋子里越来越响;门外,副官们已经踞起脚尖走动,耳语、互相挤眉弄眼,相视而笑;科佩洛夫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而葛利高里望着将军涨红的脸,望着他攥紧的、肿胀的拳头,觉得自己心里难于控制的愤怒马上也要爆炸了。

菲茨哈拉乌罗夫出人意料轻捷地跳了起来,抓住椅子背,叫喊道:“你们不是军队,是些赤卫军一样的败类!……废物,而不是哥萨克!您,麦列霍夫先生,不配指挥一个师,只能当个马兵!……擦擦皮靴!您听见了吗?!……为什么不执行命令?没有召开士兵大会?没有讨论过?请您牢牢地记住这一点:在这里,我们不是您的什么‘同志’,我们绝不允许您搞布尔什维克的那套制度!……绝不允许!

……“

“我请您别对我这样大喊大叫!”葛利高里闷声说道,接着站起身,一脚踢开凳子。

“您说什么?!……”菲茨哈拉乌罗夫气得大喘着气,从桌子上探过身子声音嘶哑地叫道。

“我请您别对我这样大喊大叫!”葛利高里重复了一遍,声音更大些。“您找我们来是为了商量……”他沉默了一下,眼睛垂下去,紧盯着菲茨哈拉乌罗夫的手,声音压低到差不多像耳语一样说:“大人,您如果敢动我一手指头,我立刻就把您砍死!”

屋子里霎时变得非常寂静,可以清楚地听到菲茨哈拉乌罗夫的断续的喘息声。

寂静了片刻。门吱扭地轻轻响了一下。吃了一惊的副官从门缝里探进头瞅了一眼。

门又轻轻地掩上了。葛利高里站在那里,手一直没有离开马刀柄。科佩洛夫的膝盖轻轻地哆嗦着,目光盯着墙上的一块什么地方。菲茨哈拉乌罗夫又沉重地坐到椅子上,老态龙钟地咳嗽了一声,嘟哝说:“真是太妙啦!”他已经完全镇定下来,但是并没有看葛利高里,说:“请坐吧。我们发了一阵脾气——可以啦。现在请您听我说:我命令你们立即把全部骑兵调到……请坐呀!……”

葛利高里坐下,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突然渗出的汗珠。

“……就这样,把全部骑兵立刻调到东南地区的前线上,并立即发动进攻。您的右翼将要和丘马科夫中校的第二营联接起来……”

“我不能把我的师调到那儿去,”葛利高里疲惫地说,然后就伸手到口袋里去掏手绢。他用娜塔莉亚绣的花手绢又擦了一下额上的汗,重说了一遍:“我不能把我的师调到那儿去。”

“这是为什么?”

“调动军队要费很多时间……”

“这与您无关。对战役结果负责的是我。”

“不,有关,负责的不仅是您……”

“您拒绝执行我的命令?”菲茨哈拉乌罗夫明显地在竭力控制自己,声音沙哑地问。

“是的。”

“既然这样,那就请您立刻交出这个师的指挥权!现在我明白了,为什么我昨天的命令没有执行……”

“这您随便好啦,不过这个师我是不能交出去的。”

“您叫我怎么理解您的话呢?”

“就照我说的那样理解吧。”葛利高里露出一丝笑意说。

“我要解除您的指挥权!”菲茨哈拉乌罗夫提高了嗓门,葛利高里立刻站起身来。

“我不能听从您的指挥,大人!”

“那么您究竟听从谁的指挥呢?”

“我听从起义军总司令库季诺夫的指挥。您说的这些话,我听着都有点儿奇怪……目前咱们还处在同等地位。您指挥一个师,我也指挥一个师。所以暂时请您不要这样对我大叫大嚷……等他们把我降到连长的时候,您再发威风吧。至于说动手动脚的……”葛利高里举起肮脏的食指,同时笑着,闪着愤怒的目光,结束说:“……就是到那个时候,我也不许您对我动手动脚的!”

菲茨哈拉乌罗夫站起来,理了理勒得难过的制服领子,躬了一下身于说:“那我们再没有什么可谈的啦。您想怎么干就怎么于吧。关于您的行动,我立刻就报告军部,而且我可以向您保证,立刻就会有结果。我们的战地军事法庭目前还在正常工作。”

葛利高里没有理睬科佩洛夫绝望的眼神肥帽子往脑袋上一扣,朝门口走去。在门口又站住了,说:“您愿意往哪儿报告就往哪儿报告好啦,但是请您别吓唬我,我不是那种胆小鬼……请您暂时还是别惹我。”想了想,又补充说,“不然的话,我倒很担心我的哥萨克会收拾您……”他砰地一下踢开了门,马刀叮当响着,大踏步往门廊里走去。

激动万分的科佩洛夫在台阶上追上了他。

“你疯啦,潘苔莱耶维奇!”他拼命攥着手,耳语说。

“带马!”葛利高里手里揉搓着马鞭,高声喊道。

普罗霍尔魔鬼似的飞跑到台阶边来。

走出大门,葛利高里回头看了看:三个传令兵正七手八脚地帮助菲茨哈拉乌罗夫将军骑到一匹备着漂亮鞍子的高头大马上……

他们默默地跑了约半俄里路。科佩洛夫之所以不做声,是因为他知道葛利高里这会儿没有谈话的兴致,而且现在跟他争论也是危险的。最后葛利高里忍不住了。

“你为什么不说话!”他严厉地问。“你是干什么来的?是来充当证人的吗?

是来打哑谜的吗?“

“唉,老兄,你这一手可太过分啦!”

“难道他不过分吗?”

“就算他也有不对的地方。他跟我们说话的口气简直是太可恶啦!”

“难道他跟咱们好好说过一句话吗?一开口就大叫大嚷,就像是有人在用锭子扎他的屁股似的!”

“不过你也太过分啦!不服从上级……在战斗正进行的情况下,老兄,这是要……”

“这没有什么了不起!可惜他没有动我一下!要不,我一刀砍在他的脑门上,管教他的天灵盖开花!”

“这已经足够你受用的啦,”科佩洛夫不高兴地说,勒马缓步走起来。“从各方面看,他们现在是要加强纪律,当心点儿吧!”

他们的坐骑打着响鼻,用尾巴驱赶着马蝇,并缰走着。葛利高里用嘲讽的目光望了望科佩洛夫,问道:“你为什么打扮得这么漂亮?大概你以为他们会请你喝茶吧?以为他们会用白胖的手把你领到桌边去吧?你又是刮脸,又是刷上衣,又是擦皮靴……我还看见你用唾沫浸湿手绢,去擦裤子膝盖上的污点哩!”

“行啦,请你别再说啦!”科佩洛夫红着脸自卫说。

“你这片心意全白费啦!”葛利高里嘲笑说。“不但如此,连手都没有伸给你。”

“跟你一块儿去,当然不能指望受到这样接待啦,”科佩洛夫快口地嘟哝着,然后眯缝起眼睛,又惊又喜地大叫起来:“瞧啊!这不是我们的部队!是协约国的部队!”

一辆六匹骡子拉着的英国炮车正顺着一条狭窄的小胡同朝着他们走来。英国军官骑着一匹短尾巴的枣红马,跟在旁边。炮车前面的一个骑手也穿着英国军装,但是制帽箍上却钉着俄国军官帽徽,戴着陆军中尉的肩章。

英国军官走到离葛利高里还有几沙绳远的地方,就把两个手指头举到自己软木帽盔的帽檐上,用脑袋做出请求让路的姿势。胡同很窄,要走过去,就必须让马紧贴着石头墙走才行。

葛利高里的脸腮上的小疣子抖动起来。他咬紧牙关,直向英国军官冲去。英国军官惊奇地抬了抬眉毛,略微往旁边一让。他们困难地错了过去,而且只是在英国人把紧绷着皮裹腿的右腿翘起来,放在自己的那匹洗刷得闪闪发光的良种骡马身上,才错了过去。

一个炮手,从外表看,也是个俄国军官,恶狠狠地打量了葛利高里一眼。

“大概,您可以让一让路吧!难道在这种场合也要显显您的无知吗?”

“你快过去吧,少费话,狗崽子,不然的话,我就给你个样子瞧瞧!……”葛利高里小声地警告他说。

那个军官在炮车前辕上站起来,转回身去叫喊:“先生们!捉住这个混蛋!”

葛利高里潇洒地摇晃着鞭子,缓步走过胡同。神色疲惫、满身尘土的炮手们,全是些没有胡子的青年军官,用敌视的目光打量着他,但是没有一个人想动手捉他。

六门炮的炮兵连在拐角处消逝了,而科佩洛夫咬着嘴唇,催马来到葛利高里近前。

“你就胡闹吧,葛利高里。潘苔莱耶维奇!简直像小孩子一样!”

“怎么,你也要来教训我啦?”葛利高里反唇相讥。

“我知道你恨菲茨哈拉乌罗夫,”科佩洛夫耸了耸肩膀说,“但是这个英国人碍你什么事啦?也许你不喜欢他的头盔吧?”

“我不喜欢他在梅德维季河口附近出现……他最好戴着头盔到别的地方去……

两只狗咬架——第三只狗最好别参与,明白吗?“

“明白啦!原来你反对外国人干涉,是吗?但是,依我之见,当被人掐住喉咙的时候——谁来救命都应该高兴。”

“哼,那你就高兴吧,如果我说了算的话,我连一只脚也不准他踏在我们的土地上!”

“你看到红军里面有中国人吗?”

“有。这又怎么啦?”

“这不是一个样吗?要知道,这也是外援呀。”

“你这是胡说!中国人是志愿参加红军的。”

“照你说,这些人是被强迫到这儿来的啦?”

葛利高里一时找不出适当的话来回答,一声不响地走了半天,痛苦地思索着,后来话语里带着不加掩饰的惋惜口气说:“你们这些有学问的人,总是这样……像兔子一样在雪地上乱跳一气,布下迷魂阵!老兄,我知道你这些话说得不对,但是我却驳不倒你……咱们别谈这个啦。别再搅和我的脑袋啦。我的脑袋已经够乱的啦!”

科佩洛夫委屈地不做声了,一直走到住所,他们都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有被好奇心折磨着的普罗霍尔追上了他们问:“葛利高里。潘苔莱耶维奇,师长老爷,请你告诉我,士官生们用来拉炮的牲口是什么玩意儿?它们的耳朵很像驴耳朵,而其余的却完全是马的样子,这种牲口叫人看着就不舒服……这是他妈的什么种啊,——请你说说吧,不然的话,我们都打了赌啦……”他跟着走了有五分钟,没有得到回答,就又落在后头了,等他跟其余的传令兵走齐的时候,小声地说:“弟兄们,他们都一声也不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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