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果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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苹果树-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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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相信‘山上的讲道’,因为它是那么美,而且是永远适用的。”
  “可是你相信不相信基督是神圣的呢?”
  他摇摇头。
  她马上把脸向着窗子;他蓦地又想起梅根的祷告来,那是尼克告诉他的:“上帝保佑我们大家,保佑阿舍斯先生!”除了她,谁会为他祷告呢?她这时一定在等他,等他走过那个小巷哩。他突然想:“我真是个坏蛋!”
  那天晚上,这个想法不断兜上他的心头,但是,正如并不是少见的那样,每次这样想时的沉痛却愈来愈淡,直到最后,仿佛做坏蛋几乎是理所当然的了。而且,说来奇怪,他不知道到底是决心回去看梅根,还是决心不回去看她,才是坏蛋。
  他们在一块儿玩牌,后来两个孩子被打发去睡了,斯苔拉就去弹钢琴。艾舍斯特坐在差不多是幽暗的窗口的坐位里,打那儿远远地瞧着坐在几支洋烛中间的斯苔拉——瞧那长在细长、洁白的脖子上的美丽的脑袋随着双手的动作而俯仰。她弹得很熟练,没有多少表情;但是,她构成了一幅何等样的图画!那淡淡的金黄的光辉,一种天使的气氛,滞留在她的周围。在这摇动着身体、穿着白衣、长着天使般脑袋的姑娘面前,谁能有情欲之念或非分之想呢?她弹奏着舒曼的一支曲子,叫做“Warum?”。这时哈利德拿出支长笛来,那迷人的情调就给破坏了。后来,他们叫艾舍斯特唱一本舒曼歌曲集里的歌,斯苔拉给他伴奏,正唱到“Ichgrollenicht”的时候,两个穿蓝色睡衣的小家伙溜了进来,想躲在钢琴底下。
  晚会在混乱中收场,莎比娜管这叫做“快乐的喧闹”。
  当天晚上,艾舍斯特几乎没有睡着。他在床上翻来翻去,苦苦地思量。最近这两天强烈的家庭亲热气息,哈利德家的这种特殊气氛的力量,似乎把他团团围住了,使得那个农庄和梅根——甚至连梅根——都似乎不真实了。难道他真的向她求过爱,真的答应过带她去同居吗?他一定是受了春天、夜和苹果花的迷惑!这五月的狂热只能把他们两个都毁啦!要娶她——
  娶这不满十八岁的单纯的孩子为妻的念头,现在使他充满了恐惧,尽管这个念头还能刺激他,还能激荡他的热血。他自言自语说:“真可怕,我干的什么——
  真可怕!”舒曼的乐声悸动着,跟他那发烧似的思想交织在一起,斯苔拉的神态冷静、皮肤白皙,头发金黄的形态,还有那俯着的脖子和围绕着她的那种奇怪的天使的光辉,又出现在他的眼前。
  “我一定是——一定是疯啦!”他想。“我着了什么魔啦?可怜的小梅根!‘上帝保佑我们大家,保佑阿舍斯先生!’‘我要跟您在一块儿——只要跟您在一块儿!’”他把脸埋在枕头里,抑制住一阵啜泣。不回去是可怕的!回去呢——更加可怕!
  感情这东西,你在年轻的时候,一旦果真把它发泻了,就会失掉折磨你的力量。他想:“有什么了不起——就不过亲了几下——一个月就全忘啦!”——于是他睡着了。
  第二天上午,他把支票兑取了现款,但像逃避瘟疫似的避开那家给他留着那件淡灰色女服的店铺,却给自己买了几样日用必需品。他整天心情很怪,对自己怀着一种恼怒的情绪。过去两天的那种求之不得的叨念没有了,心头是一片空虚——
  全部强烈的渴望都化为乌有,好像已经在那一阵热泪中得到了满足。吃过茶点后,斯苔拉把一本书放在他旁边,羞涩地说:
  “你看过这本书吗,弗兰克?”
  原来是法拉尔的《基督传》。艾舍斯特笑了笑。她那么关心他的信仰,他觉得好笑,但却是很感人的。同时也许又是传染性的,因为他开始情不自禁地直想为自己辩护,如果不是想改变她的信仰的话。晚上,两个孩子和哈利德在补虾网,他说:
  “依我看来,在正统的宗教背后,老存在着酬报的观念——做了好事,你就能得到些什么;这无异是乞求恩德。我想这根源全在于恐惧。”
  她正坐在沙发上,用一根绳子打拱结,听到这句话,马上抬起头来。
  “我认为宗教要比这深刻得多。”
  艾舍斯特又感觉到那种支配的欲望。
  “你以为是这样,”他说;“但是响往报答是咱们大家的老根!要究明这老根的底细,可不是容易的!”
  她不解地皱紧眉头。
  “我觉得不懂你的话。”
  他固执地继续说:
  “好,你想,那些最虔诚的宗教徒,是不是就是那些觉得这现世的人生没有完全满足自己欲望的人?我相信做个好人,因为做好人本身是件好事。”
  “那么,你真的相信做好人哩?”
  现在她看去多美——跟她好是容易的事!于是他点点头,说:
  “我说,教给我,这结是怎样打的!”
  在拨弄那根绳子的时候,她的手指碰到他的手指,他觉得十分快慰。后来他上床睡觉,便有意地老想着她,把自己裹在她那漂亮、文静而姊妹般的光辉里,好像裹在一件防身衣里一般。
  第二天,他发现大家已经安排好,打算坐火车到陶特纳斯去,在伯里波默罗古堡野餐。他跟大家一起坐上马车,背向马坐在哈利德的旁边,心里还是坚决要把过去忘掉。接着,在海滨,快到火车站附近那个拐弯的地方,他的心几乎跳到了嘴里。梅根——就是梅根!——正在远处小路上走着,穿着她那条旧裙子和短上衣,戴着那顶苏格兰圆帽,仰起了头看行人的脸。他本能地举起手来遮掩,然后便假装擦除眼睛里的尘埃;但是从手指缝里,他仍旧看得见她在走动,不是踏着她那自由自在的乡下人步子,而是摇摇晃晃,迷迷惘惘的,怪可怜的样子——
  好像小狗失掉了主人,不知道应该向前,还是向后——不知道往哪里去。她怎会这样到这里来的?
  她是凭什么借口出来的?她抱着什么希望?车轮滚滚,载着他离她越去越远,他的心发出反抗和呼叫,要他把车停住,离开车,到她那里去!马车拐弯向火车站驶去的时候,他再也按捺不住,便推开车门,咕哝说:“我忘带东西了!走吧——
  别等我!我坐下一班车到古堡跟你们会合!”他跳出去,一个踉跄,转了几个身,便站住了脚跟,然后向前走去;马车继续前进,哈利德兄妹都觉得十分惊异。
  从拐角上,他刚刚望得见梅根正在前面很远的地方。他跑了几步,便止住自己,放慢步子走着。每走一步,离梅根愈近,离哈利德一家人愈远,步子就愈加缓慢。这次看见她——这能使形势发生什么变化呢?自己去见她。和由此必然产生的后果,怎样才能显得不那么丑恶呢?无庸讳言,自从遇见哈利德一家人之后,他已经渐渐确切地感觉到他是不会跟梅根结婚的了。如果他们结合的话,那不过是一段荒唐的恋爱生活,一段不安的、悔恨交集的、别扭的生活——接着——
  不错,接着他就会厌倦,就因为她给了他一切,她是那么单纯、那么信任,那么像朝露一般。而朝露——是不长久的!那个褪了色的小圆点,她那苏格兰圆帽,远远地在前面摇晃着:她抬头瞧每个行人的脸,瞧每家人的窗子。有哪个男子经历过这样残酷的考验呢?不管怎么办,他觉得他总是个禽兽了。他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使一个过路的护士转过头来向他盯了一眼。他看见梅根停住脚步,靠在防波堤上,瞧着海;于是他也停了脚步。很可能她从来没有见过海,因此在这忧患中也禁不住要流览一下景色。“不错——她什么也没有经历过,”他想:“她的一切都还在前头哩。可是仅仅为了几个星期的热恋,我会毁了她的一生。我宁愿自己吊死,也不干这个!”突然他似乎看见斯苔拉的沉静的目光注视着他,前额上那绺柔软的头发在风中飘拂。啊!那样做会是发疯,会意味着放弃他所尊敬的一切,放弃他自己的自尊心。他回头快步向车站走去。但是,回忆中那个可怜的、迷惘的小小身影,那双在行人中寻找的焦急的眼睛,又在十分强烈地折磨着他,叫他受不了,于是他重新回身向海走去。那顶帽子已经看不见了;那小小的有色圆点已经消失在中午的人流中。生活有时似乎把一样东西迅速推开,使你拿不到手,这时你会有如饥似渴的感觉,就是在这种饥渴的感觉和热切的想望的推动之下,他匆忙地向前走去。什么地方也找不到她;找了半个钟头,他便在海岸的沙滩上趴下了。他知道,要找到她,只要到车站等她,她寻找没有结果,便会回车站乘火车回家;或者,他自己乘车回农庄去,她一回家便看见他了。但是,他躺在沙滩上不动,瞧着周围一群群玩着小铲小桶漠不关心的孩子。她那个彷徨无主、东找西寻的小小身影所引起的怜悯,几乎淹没在他那血液的春情奔流中了;原来现在剩下的全是放浪的感情了——那骑士精神的部分,以前是有过的,此刻已经消失了。他再次渴念着她。渴念她那热吻、她那柔软小巧的身体、她那放任、她那全部锐敏热烈而不受礼教约束的感情,渴念着那天晚上在月光明亮的苹果树下的那种奇情异景;他强烈得可怕地渴念着这一切,像牧神渴念着林间的仙女一样。那明亮的有鳟鱼的小河里的潺潺流水,金凤花的耀目的光彩,老“野人”光顾的岩石,布谷鸟和绿色啄木鸟的啼声,猫头鹰的呼呼的叫声;还有那红色的月亮从天鹅绒般的黑色云朵里窥视着生气勃勃的一片白茫茫的苹果花;还有在窗口的她的脸——
  差一点儿就可以接触到——那样的为爱情而出神;还有在那苹果树下,她的心贴着他的心,她的嘴唇回答着他的嘴唇——
  这一切都包围了他。但是,他躺着不动。到底是什么东西在抗拒着怜悯和这种强烈的渴望,使他瘫痪在温暖的沙子里的呢?是三个亚麻色的脑袋,一张长着亲切的淡蓝眼睛的漂亮的脸,一只紧握着他的手的纤小的手,一个叫着他的名字的活泼的声音——“那么你真的相信做好人哩?”不错,还有一种气氛,仿佛是在一个围墙里的古老的英国花园中,其中有石竹和矢车菊,有玫瑰,有熏衣草和那丁香的香味——
  玉洁冰清,一尘不染,几乎是神圣的——这一切都是纯洁和美好的,都是从小受的教养使他能够体会的。
  这时他突然想道:“她可能又到这海滨来,那就看见我了!”他站起来,向远在海滩一端的岩石走去。在那里,冰凉的水花溅在脸上,他可以更加冷静地思考。回到那个农庄去,在野外的树林里、在岩石间去爱梅根,周围的一切都是荒野的,又都是跟这种事情相称的——
  这个,他知道,是不可能了,完全不可能了,把她移植到大城市里去,把像她这样一个完全属于大自然的人关在一套公寓房间里——他的诗人气质对此是有反感的。他的热情将只是一种官能的放纵,很快就会过去;在伦敦,她那种天真无知,她的缺乏一切文化教养,都只能使她成为他的秘密玩物——
  不可能再是别的。他坐在岩石上,两只脚挂在一潭浅绿的海水上摇晃着,海水正从这里退出:他这样坐得愈久,对这一点就看得愈清楚。现在,仿佛是她的胳臂和她的整个身体正在从他身上慢慢地、慢慢地滑下去,落到了水潭里,将要被海水带到海里去;她仰视着,她那失神的脸色带着央求的目光和湿漉漉的黑发——这又萦绕他、侵扰他、折磨他!最后,他站起来,爬上低矮的石壁,往下走进一个隐蔽的海角。也许在海里,他可以恢复自制——
  消灭这阵狂热!他脱下衣服,游了出去。他要使自己疲倦,好丢开一切,就不管好歹地游着,淤得又快又远;接着,他又毫无理由地害怕起来。如果不能游回岸边,如果潮水把自己卷走,或者抽起筋来,像哈利德似的,那怎么办!他转身往里游。那红色的山壁看去似乎很远。如果他淹死了的话,他们会发现他的衣服的。哈利德一家会知道的;但是梅根也许永远不会知道——他们在农庄里是不订报的。于是他又想起菲尔·哈利德的话:“剑桥的一个姑娘,本来我可以——幸亏我没有对她做亏心的事!”在这没来由的恐惧时刻,他发誓不对她做亏心的事。于是,他的恐惧消失了;他很容易地游了回去,在阳光下晒干身体,穿上衣服。他有点儿伤心,但是不再悲痛了;至于他的身体,那已经神清气爽了。
  在艾舍斯特这样年轻的时候,怜悯并不是强烈的情绪。他回到哈利德家的起坐室里,狼吞虎咽地吃了一顿茶点,觉得很像是发了烧刚好似的。一切都显得新鲜和爽朗;茶,奶油吐司加果酱,都异乎寻常地好吃;烟草从来没有那么香。他在空屋里来回走着,东摸摸,西瞧瞧。拿起斯苔拉的针线篮,他摆弄着那些线团和一绺色彩鲜艳的丝线,闻闻斯苔拉放在线团中间的一个装着车叶草的小香袋。他坐在钢琴前面,用一个手指弹着曲子,心里想:“今天晚上她会弹琴的;我要看她弹;瞧着她使我很舒服。”那本书还留在她放在他身旁的地方,他拿起来,想看。但是梅根的凄楚的小身影立刻又出现了,于是,他站起来,靠在窗口,听新月饭店花园里的画眉鸟歌唱,凝视着树下梦一般的蓝色的海。一个仆人进来收走茶点,他依然站着,吸着傍晚的空气,竭力什么也不想。接着,他看见哈利德兄妹打新月饭店的大门进来了,斯苔拉稍稍走在菲尔和两个孩子前面,大家都拿着篮了。他本能地退缩了。他的心刚受过那么严酷的折磨,突然看到斯苔拉,就有些怕接触,然而却又需要这种接触的亲切的安慰——一面抱怨对他的这种影响,一面又渴求这影响的那种宁静的纯洁无邪的气氛,以及瞧着斯苔拉的脸的时候所获得的快感。他靠在钢琴后面的墙上,看她走进来站着屋里,神色有点儿发呆,好像很失望似的;然后她看见了他,便露出微笑,笑得那么快,那么明朗,使艾舍斯特既觉得温暖,又感到恼火。
  “你根本没有来找我们,弗兰克。”
  “没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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