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普鲁斯特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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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普鲁斯特哭泣-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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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就没办法啦。”
    他带我们参观了他家的房子。中间是饭厅,铺着地砖,正中摆着一张小方桌,上面有几口碗,盛着鱼干和吃剩的蔬菜。右侧的房间是他父亲的卧室,床脚堆满了几百只空酒瓶。左侧的房间是仓库,门口放着二十只一米高的白色圆桶。他揭开盖子,让我们看桶里腌制的海蜇。仓库里还堆着许多渔网,像小山一样高。渔网有四五种,每种都用来捕不同的鱼。墙上有个壁龛,敬着一尊笑容可掬的海神。二楼是他和妻子的卧室,铺着塑料地毯。阳台上晒着鱼干和渔网,站在这里可以眺望整个渔港。
    夜幕降临了,对岸的菜园镇亮起了灯火。海上的渔船连成了一片,像一个庞大的村镇渐渐隐进夜色里。我和阿坚起身告辞。
    “现在就走?”八方有点意外,他以为我要住下来。
    “不行啊,朋友在菜园等我们。”阿坚说。
    “那就吃了晚饭再走吗。”
    八方把我们送到码头。码头上黑乎乎的。去菜园的班船已经没有了。八方说:“我送你们过去。”
    八方朝海上招了招手,一艘木帆船朝我们靠过来,船上有位老汉。八方说:“他是我老爸。”
    我们跳上小船。老汉跳上岸,八方发动了马达。小船突突地响起来。
    八方的渔船就停泊在附近。我提议到他的船上去看看。八方把小船靠过去。我们爬上那艘旧木船。船不大,有个像匣子一样小的船舱,里面黑洞洞的,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几只陶瓷碗,一张摊着的席子。这是八方出海捕鱼时睡觉、吃饭的地方。舱门很小,要匍匐着才能爬进去,人在里面也只能猫着腰或者躺着。
    八方往海里撒了一泡小便。我们跳回到小船。月亮钻出云层,把那一身的寒光抖落在海面上。小帆船迎着海风向对岸驶去。八方站在船尾,舵把夹在两腿之间。他逆着海风朝我大声说:
    “夏天你再过来,我带你捕鱼去!”
    “我一定来,我会选个风平浪静的日子。”我说。
    夜色中,八方的目光有点迷离。
    “金平岛上连舞厅都没有,要跳舞必须去菜园。老婆也不许我去。在金平,我很寂寞。”
    “我很寂寞”,这句话文绉绉的,现在却出自祝八方之口,它非常清晰地传进了我的耳朵。我被海风呛了一口,开始费力地咳嗽,眼泪都出来了。我看见海风把八方的短发吹得像栗刺一样竖起来。
    海面上闪烁着点点渔火。小帆船开过一长溜福建渔船旁边。八方指着其中一艘钢质渔轮,说:“那里有一位我的福建朋友,在码头上认识的,很要好。”
    他把双手拢成喇叭形,朝着那艘船大声喊:“阿利!阿利!阿利!”
    他的声音像海鸥一样飞出去,在海面上久久地盘旋着。一个油光光的脑袋从那艘福建渔船的舱房里伸出来,向八方点头示意。
    夜晚的菜园镇已在眼前。
    
    1997年12月11日
    在这样的季节里,乘渔船出海似乎是件非常困难的事。虽然还有点不甘心,我想还是回去算了:最好今天就回定海,然后回杭州。但是早晨阿坚对我说:
    “八方捕了二十桶海蜇,一桶都没卖出去。听他说,整个金平乡都这样。”
    “倒霉的丰收年。”我说。
    “我们再去一次金平,看看能否在报上帮他们呼吁一下。”阿坚说。
    上午九点钟,我们背着照相机,在码头搭上了那艘往来于菜园与金平的班船。上了岸,我们就去找钱站长。钱站长把我们带到码头边的一家食品厂里。那里有一个宽敞的加工车间(车间里看不见一个人),巨大的石槽里腌满海蜇,用尼龙薄膜遮盖着。这个厂去年就已积压下两百多吨海蜇,今年的海蜇他们还没有收购过。
    “前些年,我们赚了八十多万元利润,现在已经亏光啦。生意做不成,我们都在睡觉。”食品厂的经理说。
    出了食品厂,我们沿码头往西走,走进另一家海味品厂里。这家厂有自己的专用码头,码头的空地上积着薄薄的一层盐。厂长办公室里挂满了大大小小的锦旗。厂长摊着两手说:
    “渔民家中积压了八千多担海蜇——他们真傻,为什么不便宜点卖掉呢?卖掉才有钱啊。”
    金平岛委实是个弹丸之地,面积只有两平方公里,以岙为单位分四个渔业村:黄泥坎村、金鸡村、小平头村、大鱼骨头岙村。阿坚问黄泥坎村那位又矮又壮的村长:
    “金平乡谁家的海蜇最多?”
    “大鱼骨头岙村的阿铁,有两百多桶。”村长说。
    “我们去他家拍张照片。”阿坚说。
    “要翻一座山呢。”钱站长面有难色。
    “要花多少时间?”阿坚问。
    “要一个钟头吧。”钱站长说。
    “十五分钟就够了。”村长说。
    “还是去一下吧。”阿坚看看我,又看看钱站长。
    “那就吃了中饭再走。已经十一点了。”钱站长说。
    我们在码头边的一家小餐馆里吃中饭。从餐厅门口望出去,可以看见阳光和雾笼罩下的渔港。海上的风浪小了,黄色的海面上漂浮着灰色的垃圾。
    “以前,这里的海水非常干净,颜色是蓝的,后来修建了防浪堤,淤泥沉积,人们倾倒在海边的垃圾也排不出去。”钱站长说。
    小岛的山并不高。山坡上只长茅草,不长树木,也看不到任何动物。只有一条用石块砌成的山路从黄泥坎通往山那边的大鱼骨头岙。我们吃力地爬上山岗。一位老汉迎面走来,和钱站长打招呼。一会儿又走来一对青年男女,男的又高又黑,怀里抱着小孩。钱站长叫道:
    “阿铁,正要找你呢。”
    “我们去菜园。”阿铁说。
    钱站长指了指我和阿坚,说:“这是省里、市里来的记者,来调查海蜇积压情况,准备在报纸上呼吁呼吁。你跟我们回去吧。”
    女人大概是阿铁的老婆,听了钱站长的话,她叫了起来:
    “阿铁,这很好啊,你快回去,我在码头等你!”
    “能行吗?”阿铁说。
    “他们是记者,肯定行!”女人说着,从阿铁怀里抢过孩子。
    我和阿坚能帮他们把海蜇卖出去吗?我为自己被当作一根救命稻草而感到非常难过。
    
    回菜园之前,我和阿坚去八方家。他又搓麻将去了。听见我们的叫唤,他从山坡上冲下来。我让他在房子前面站好,按下了照相机的快门。
    八方对我说:“你等一下,我去装点海蜇。”他转身跑回屋里,我大声叫他,他不理睬。
    我和阿坚自顾下山,走到码头时,回头看见八方拎着一只蛇皮袋从山上俯冲下来。我挡住他的去路。
    “一点小意思,”八方气喘吁吁地说,“我送你上船。”
    “你的心意我领了,东西拿回去。”我说。
    他犟着脖子往前冲,差点把我撞翻在地。他脸上梗起的无数根青筋像张开的鱼网。
    “你瞧不起我。”
    阿坚远远地走在前面,回头向我示意不要再推却了。
    明天一早要回定海,所以晚上早早上床。刚准备关灯,电话铃响了。阿坚拎起听筒。
    “有个朋友叫我们出去玩。”阿坚说。
    “玩什么呢?”我说,“你一个人去吧,我呆在房间里。”
    “一起去吧,一个很要好的朋友,散文写得不错。”
    我们穿衣出门。时间只有九点多钟,但是海岛的小镇已经悄无声息了。街道上看不见一个行人,两侧的店铺紧闭着,偶尔亮着几盏霓虹灯。灯光清冷而飘忽不定,在海风的吹拂下仿佛变成了一团团稀薄的气体。
    阿坚指着前面不远处的十字街口,说:“他们在那里等我们。”
    一辆黄包车驶过来,阿坚示意车夫停下,对他说:
    “把我们载到前面的岗亭,给你两块钱。”
    “两块钱?”车夫一脸的不屑,踩起踏板就走,很快就消失在十字街口的拐弯处。
    两个朋友果然已等在那里。大家握手,寒暄。醉醺醺的那位叫阿彬,大脑瓜,厚壮无比。他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把我们带进一条小巷,然后推开一扇小门。我们乖乖地跟着他走,仿佛他拎在手中的一串鱼。
    这是一家舞厅,已经爆满。房子里烟雾缭绕,充满了吼叫和血红的灯光。阿彬遗憾地伏在服务台上,面对服务台里的小姐,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小姐则朝他摊摊两手:你们已经来晚啦。
    我非常惊讶,这里居然也有这么热闹、隐秘的夜生活。大陆是这样,想不到海岛也是这样。它们躲藏在黑暗里、墙壁里,躲藏在浪荡的笑和哭里,然后痛痛快快地发霉。
    阿彬带我们来到另一家卡拉OK厅。这里人不大多。阿彬要了几杯红茶,然后拉着阿坚到外头去了。我无精打采地坐着,很快就昏昏睡去,醒来时发现四周都坐满了摇头晃脑的人。
    见我神情沮丧,阿彬有些尴尬,匆匆去服务台结账。
    从卡拉OK厅里出来,我们沿着空旷寂寥的大街走。我以为可以回旅馆了,不料阿彬冷不防闪进了路过的一家茶楼。我对阿坚说:“我们回去吧。”
    阿坚看看我,又看看阿彬。阿彬说:“进来吧,这里安静些。”
    茶楼里一团漆黑,隔了好久,我的眼睛才开始适应这里的黑暗。茶楼里有很多房间,每个房间里的灯都像萤火虫一样微弱。萤火虫的下面不断地传出令人疑惑的笑声。我们面对面坐着,看不见对方的脸。黑暗中我们的声音是那样的不真实。喝了几口茶,阿彬问我:“你觉得嵊泗这个地方怎么样?”
    这是一个难以如实作出回答的问题。“在这里生活还不错。”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还不错?你一定看走了眼。”阿彬说,显然,他对我的判断力感到失望。
    他再也不和我说话了。
    十一点,我和阿坚回到住处。阿坚说:
    “明天,小赵和我们一起去定海——她妈妈带她去看脚伤,顺便去看望一下婶婶。”
    
    1997年12月12日
    六点半,我和阿坚乘出租车赶往泗礁码头。距离上船处五十米远,有一座盲肠一样短的桥,桥头立着一间岗亭,远看像只兀鹰,当我们的车子驶近时,岗亭里伸出一只毛绒绒的手,司机递给它三元钱,它才慢腾腾地缩回去。司机把车子开过小桥,在一扇铁栅栏门前停下来。栅栏那边,就是上船的码头。
    “车子要过栅栏,还得付一元钱。”阿坚说。
    真是苛捐杂税。同样一艘高速轮,从定海到泗礁每张船票只需七十元钱,从泗礁到定海则要八十元五角,其中新增加的十元是“海岛综合基础设施建设费”,五角是“送票费”。
    我们买了票,在铁栅栏门前等候小赵母女。中巴一辆接一辆地从菜园方向开过来,没过那座小桥就停住下客。乘客们刚下车就开始飞奔,因为轮船的汽笛已经拉响了。阿坚翘首顾盼,在飞奔的人群中寻找小赵母女。终于,她们出现了——在飞奔的人群中,她们像两只可爱的小鸟不慌不忙地踱过来,走到我们面前。小赵朝阿坚嫣然一笑,她的妈妈则板着一张高贵的脸孔,目不斜视地走过我们身边,径直走进那扇铁栅栏门。
    还未坐稳,轮船就开了。阿坚和小赵坐在一排,遗憾的是他俩之间稳稳地端坐着一言不发的赵老夫人,阿坚和老夫人之间还隔着一条过道。我独自一人坐在前排,在漫长的旅程中,我只能听见小赵母女的说话声。阿坚静坐着,表情阴郁。
    轮船航行了三个小时,停泊在定海西码头。上了岸,阿坚叫了一辆出租车。
    “我乘中巴去。”老夫人说。
    “出租车方便些。”阿坚说。
    在女儿的搀扶下,老夫人极不情愿地坐上了出租车。我坐副驾驶位。他们三人坐后排,但彼此如同陌路人。老夫人不习惯车里的气味,用衣服把整个脑袋包了个严严实实。
    车子刚进定海,老夫人就要求下车。阿坚说:“我把你送到婶婶家门口。”
    “我坐黄包车去。”老夫人说。
    阿坚没有办法,让母女俩在汽车站下了车。
    小赵的妈妈不喜欢阿坚。有一次,她以绝食威胁女儿与阿坚断绝关系。谁叫阿坚自己出身不好,又不去赚大钱呢。
    出租车把我们送到市中级法院的门口。旭光在办公室里。
    明天是星期六,阿坚要去乡下喝喜酒,旭光也要去沈家门喝喜酒——真是个大喜的日子,我想,我还是回杭州吧。我问旭光下午有没有去杭州的长途班车。
    “你急什么,”旭光说,“多呆几天,我还要带你去东极岛呢。”
    “我已经出来很久了。”我说。
    “有什么关系!”
    “可是我想回去了。”
    “你就这样回去了,你不觉得没完成原定的计划吗?”
    是啊,我虽然坐了几个小时的轮船,去了几个小岛,但这距离我定下的目标还非常遥远。在舟山这几天,我看到了什么?我了解舟山的海岛,舟山的渔民吗?我真切地感受到另一种生活了吗?来舟山这么多天,我天天巴望着出海,可总是达不到目的。我希望能够深入到舟山的深处去,却一直像个懒散的旅游者爬行在舟山生活的表面。
    “你来了还不到半个月呢,”旭光说,“我已经向领导请了四天假。这次我要陪你去东极。”
    我从长涂买回的硬糕还放在阿坚那里。我想从他那里拿了硬糕就去长途汽车站。可是阿坚予以断然拒绝:
    “等你从东极回来,再给你硬糕。”
    我说:“硬糕我是一定要拿走的。”
    阿坚说:“地理书上是这样介绍东极的:‘你知道地球上的北极和南极,但是你知道东极吗?’”
    阿坚的话充满诱惑。
    下午四点钟,我和旭光在定海汽车站坐上了一辆开往沈家门的出租车。
    
    1997年12月13日
    在沈家门旭光家中。中午旭光去喝喜酒了,撇下我一个人。
    
    1997年12月14日
    本来今天就可以出发去东极了。可是旭光要返回定海,再喝一场喜酒。他让我一道去。新娘很瘦。阿坚和小赵也在酒席上。阿坚的嘴唇裂得厉害,头发小心地梳过了,打了摩丝,脖子上披着一条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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