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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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月记-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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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狐凭

   传说奈乌里部落的夏克中邪了。说是附上身的灵物五花八门,有鹰啊狼啊,水獭啊等等。这些东西纷纷附在可怜的夏克身上,让他说出种种不可思议的话来。

   在后来被希腊人统称为斯基泰人的土著人当中,这一支部落尤其独具一格。为躲避野兽袭击,他们在湖面上建造家园。

   几千根木桩被打进湖水的浅滩,上面铺着木板,他们的家就建在木板上。打开木板上随处安装的吊板,可以放下鱼笼捕捞湖鱼。他们划着独木舟,在湖上猎捕水獭和水狸。懂得麻布的编织法,将它同兽皮一起穿在身上。平常吃的是马肉、羊肉和木莓、菱角。特别爱喝马奶和马奶酒。在挤马奶时,他们使用一种古代传下来的奇方:往母马肚子里插一根兽骨作的管子,让奴隶向里面吹气使奶水流出。

   奈乌里部落的夏克,曾经是这些湖上居民中最平淡无奇的一人。

   夏克开始变得奇怪,是去年春天,弟弟得克死去之后的事。那一次,北方剽悍的游牧民乌古里族派出一支队伍,在马背上挥舞着偃月刀,如同疾风一般袭击了这个部落。

   湖上居民们作出了拼死抵抗。起初他们冲上湖畔迎击侵略者,可是敌不过以善战闻名的草原骑兵,不得不退回到湖上的栖所。撤掉连接湖岸的架桥,把每一家的窗户当作堞口,用投石器和弓矢奋力还击。划不惯独木舟的游牧民终于对歼灭湖上村庄死了心,将留在湖畔上的家畜掠夺一空后,又如同疾风一般回北方去了。

   在他们身后,被鲜血染红的湖畔的土地上,只留下几具失去了头颅和右手的尸体。侵略者只把头颅和右手砍下带走了。头盖骨据说是用来在外表镀金后作成骷髅杯,右手则是为了把皮连着指甲剥下来制作手套。

   夏克的弟弟得克的尸体也在遭受这番凌辱后,被丢弃在湖畔。因为没有头,只能靠衣服和饰物辨认死者。当凭着腰带的标记和板斧的花纹明白无误地认出弟弟的尸体时,夏克一脸茫然,对着眼前的惨状注视了好久。那副神情,怎么看都和伤悼弟弟的死有些不太一样——到了后来,有人这么说。

   随后不久,夏克就开始口吐胡话了。究竟是什么邪灵附体令他说出这么奇怪的话,起初人们并不明白。听说话的语气,似乎是哪个被活剥了皮的野兽的魂灵。直到讨论之后,众人得出了结论:这一定是被蛮人砍断的他弟弟得克的右手在说话。

   四五天后,夏克又说起别的灵物的话来。这一次,人们立刻听懂了。用着哀伤的语气,叙述自己武运不济战死沙场的经过,以及死后被虚空的大灵一把抓住后颈扔进无限的黑暗他界的情形的,无疑正是弟弟得克本人。众人猜想,一定是夏克茫然站在弟弟尸体旁边时,得克的魂灵潜入到哥哥身体里面去了。

   不过到这时为止,因为是夏克最亲的骨肉和其右手,凭附在他身上倒也算不得奇怪。可当平静了一段日子之后,夏克再次口吐胡话时,众人都大吃了一惊。这次竟然是些和夏克毫不相干的动物和人在说话了。

   从前,部落里也有过中邪的男人或女人,可这么多五花八门的东西凭附在同一个人身上,却是从来没见过。

   有一次,住在部落下面的湖水里的鲤鱼借夏克之口,讲述了鳞族们生活中的悲哀和快乐。又有一次,特拉斯山的鹰隼讲述了它眼中的湖水、草原和山脉,以及山脉那边明如镜的湖泊的壮观景致。还有一次,草原上的母狼讲述了在冬天惨白的月亮下,捱着饥饿整晚行走在冻结的大地上的辛酸。

   新奇不已的人们纷纷赶来听夏克的胡话了。有趣的是,夏克自己(或者说附在夏克身上的各种灵物)似乎也开始期待有更多的人来听。他的听众一天天增加,可是有一天,其中某个人突然说道:“夏克那些话,才不像是附体的灵物说的呢。那别是夏克自己想出来的吧?”

   “怪不得,这么说起来,其他中邪的人说话时都恍惚不清的,可夏克看上去却没有一点不对劲的地方。”“他的话也太有条理了。”“是有点不对呢。”——说这些话的人越来越多了。

   夏克也不知道自己这些日子的行为究竟意味着什么。不同于其他所谓中邪的人这一点,他自然也有所察觉。可是,为什么自己会接连几个月持续着这种奇妙的行为,并且毫无倦意呢?由于自己也无法解释,他只能认为这也许仍是某种中邪的结果。

   起初,的确是因为伤心弟弟惨死,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愤懑地描画着他的头颅和手的去向时,无意中脱口说出了奇妙的话。这应该说不是有意为之。但是这件事令本来就有些空想倾向的夏克,尝到了凭借想象化身为自己身外之物的乐趣。

   看到听众一天天增加,而他们脸上随着自己讲述故事的一张一弛,不断浮现出或是恐怖或是轻松的毫不作伪的神情,这种乐趣终于变得无法抑制了。幻想故事的结构变得越来越巧妙,想象中的情景描写变得越来越有声有色。各种场面鲜明而具体地不断涌现到脑海中,简直令他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他一面暗自惊讶,一面不得不认为这毕竟还是某种灵物附体在自己身上的结果。

   这些不知是何缘故源源不断地生长出来的话语可以用一种叫做文字的工具记录下来并流传到遥远的后世,是他所不知道的。自己如今扮演的角色会被后来的人们用什么名字称呼,他更是连做梦也想不到。

   虽然如今大家都说,夏克的话看起来像是编造的,可听众却丝毫没有减少。相反,人们开始纷纷要求他再作些新的故事。他们的想法也和作者本人一样:即便那是夏克自己编出来的,但能让生性平庸的夏克讲出那么美妙的话,一定还是有什么灵物附体无疑。对没有灵物凭附的他们来说,把自己从没见过的东西描绘得这么栩栩如生,是无法想象的事。在湖畔的岩石凉荫里,在附近森林的冷杉树下,或者,在墙上挂着山羊皮的夏克家门口,他们围着夏克坐成圆圈,其乐无穷地听着他的故事。住在北方山地的三十名盗匪的故事啦,森林夜晚的怪物的故事啦,草原上年轻的母牛的故事啦,等等。

   看到青年们沉迷于夏克的故事甚至耽误了劳作,部落的长老们皱起了眉头。其中一个人主张道:“出现夏克这样的家伙是不祥的征兆。要说中邪,这种奇怪的中邪闻所未闻;要说不是中邪,这么整天胡言乱语的疯子前所未见。不管怎么说,部落里出现这样的人,肯定是违背自然的恶兆。”刚好这位长老拥有豹爪作为自家的标志,是部落里家世最显赫的人,他的说法得到了全体长老的支持。一场惩治夏克的的密谋开始策划了。

   夏克的故事里,从周围人类社会取材的东西逐渐多了起来。总是老鹰或母牛,已经不再能满足听众了。夏克开始讲美丽的青年男女的故事,又吝啬又妒忌的老太婆的故事,还有对别人大耍威风却对老婆连头都不敢抬的酋长的故事……在讲脑袋好像脱毛期的秃鹰,却和小伙子争夺年轻姑娘,结果惨遭失败的老头子的故事时,听众们轰的一声全笑了。看到大家笑得那么厉害,一问缘故,原来提议惩罚夏克的那位长老最近刚好有过一模一样的经历。

   长老越发生气了。他绞尽白蛇般的奸智,定下了一条计策。另一个妻子最近与人私通的男子加入了策划,理由是他相信夏克在某个故事中讽刺了自己。

   这两人使出千方百计,想让大家注意到夏克长期以来荒怠了作为一名部落成员的义务。夏克不钓鱼。夏克不照料马匹。夏克不去森林里伐木,也不剥水獭皮。很久以前,自从寒风从北方的山岭运来鹅毛般的雪片以来,难道有人看到夏克参加过部落里的劳动吗?

   人们心想:“的确如此啊。”事实上,夏克确实什么也没有做。到了分配过冬的生活必需品的时候,人们尤其强烈地感到了这一点,即便夏克最热心的听众也不例外。虽然这样,由于迷恋那些有趣的故事,人们还是不情不愿地把过冬的食物分给了不劳动的夏克。

   整个冬天,他们裹在厚厚的毛皮下面躲避着北风,在烧着兽粪和枯枝的石炉边喝着马奶酒。到湖岸的芦苇发出绿芽时,他们再次来到户外,开始劳作。

   夏克也来到了田野上,可看起来目光迟钝,呆头呆脑的样子。人们马上发现,他已经不再讲故事了。硬是请他讲,他也只会拿些从前讲过的故事老调重弹。甚至就连这样,他也无法讲得令人满意。从前焕发在话语里的光彩彻底消失了。人们都说:“附在夏克身上的灵物走掉了。”曾经令夏克讲出各种故事的灵物,的的确确,是消失不见了。

   附体的灵物虽然消失了,可从前那种勤劳的习惯并没有回来。既不劳动,也不讲故事,夏克每天只是呆呆的望着湖面出神。每当看到他这副样子,从前那些听众就会怀着满肚子怒气,回想起自己竟然把宝贵的过冬食物,分给了这个一脸蠢相的懒汉。对夏克怀恨在心的长老们窃笑了。因为如果某人被一致认为对部落有害无益,经过协议就可以对他进行处置。

   胸前挂着硬玉的颈饰,脸上留着浓密胡须的当权者们三天两头地聚在一起商议着。没有一个人,肯替无亲无靠的夏克辩护。

   就在这时,雷雨季到来了。他们是最害怕雷鸣的——那是名叫天的独眼巨人发出的令人恐惧的诅咒声。每当这种声音响起,他们会马上停止一切劳动,祓除不祥之气。

   奸诈的长老用两只牛角杯买通了占卜的巫师,从而成功证明了最近频繁的雷鸣,是由于夏克不祥的存在。众人做出如下决议:某月某日,从太阳经过湖心上空,到挂上西岸山毛榉的大树梢头这段时间里,如果雷鸣超过三次,那么夏克将在第二天,按照祖先传来的规矩被处死。

   那一天午后,有人说听到了四次雷鸣。还有人说听到了五次。

   第二天傍晚,湖畔上围着篝火举行了盛大的饗宴。大锅里面,和马肉、羊肉一起,可怜的夏克的肉也被嘟嘟地煮着。对食物不算丰富的这个部落的居民来说,除了病死的人以外,所有新鲜的尸体都理所当然要拿来食用。

   曾经是夏克最热心听众的卷毛青年,脸颊被篝火映得红通通的,大口咬着夏克肩膀上的肉。遂了心愿的长老用右手紧握可恶仇敌的大腿骨,津津有味地啃着上面的肉。啃完后将骨头向远处随手一抛,只听一声水响,骨头沉进了湖底。

   没有人知道,远在名叫荷马的那位失明的吟游诗人吟诵出那许多美丽的诗篇之前,有一位诗人就这样被吃掉了。
   弟子

   一

   鲁国汴邑有位游侠,名仲由,字子路,一日立意要将近时颇有贤者之名的学匠陬人孔丘羞辱一番。

   “且看冒牌贤者有甚高明!”他蓬头突鬓,歪垂着冠,腰系一条短裙,左手提雄鸡,右手牵公猪,气势汹汹地朝孔丘家冲去。手中禽畜被他奋力摇晃发出嗷嗷唇吻之音,意在扰乱儒家弦歌讲诵之声。

   伴着嘈杂的动物叫声跳进室内的怒目圆睁的青年,与环冠勾履、腰佩玉玦、凭几而坐、容颜温和的孔子之间,开始了问答。

   “汝何所好?”孔子问道。

   “我好长剑!”青年昂然放言。

   孔子不禁莞尔一笑。只因从青年的声音和态度里,他看到了一股稚气满满的自负。青年气色健康,眉浓目清,一眼看去十分精悍,可不知什么地方又自然浮现出一种招人喜爱的坦率。

   孔子再问:“学则如何?”

   “学岂有益哉!”原本就是为说这句话才来的,子路使出力气像怒吼一样答道。

   在学的权威遭到说三道四时只靠微笑可不行,孔子谆谆讲起了学之必要。人君没有谏臣就会失正,士没有诤友就会失听。树不也是受绳后才长直的吗?正如马需要策、弓需要檠一样,人也需要靠学习来矫正原本放恣的性情。经过匡正琢磨,物始成为有用之材。

   只从流传后世的语录的字面无论如何想象不出,孔子拥有怎样极具说服力的辩才。不光话的内容,在那沉稳而又抑扬顿挫的声调和确信不移的态度中,都具有一种令听者不得不信服的力量。青年脸上反抗的神情逐渐消失了,代之以谨听的样子。

   “可是,”虽然如此,子路还没有失去反击的勇气,“南山竹不揉自直,斩断后用它可以穿透厚厚的犀牛皮。由此看来,天性优秀的人岂不是没有学的必要吗?”

   没有比打破如此幼稚的比喻对孔子更容易的事了。“你所说的南山竹如果安上箭镞羽毛,再加以磨砺的话,何止能穿透犀牛皮呢?”被这么一说,单纯得可爱的青年顿时无言以对。他红着脸兀立在孔子面前,似乎思索了一会儿之后,突然扔掉手里的鸡和猪,低头认输道:“谨请受教。”

   事实上,从刚进房间看到孔子第一眼,听到孔子第一句话起,他就已经感到鸡和猪与这个地方不相称,被远远凌驾于自己之上的对方的宏大气势压倒了。

   即日起,子路执弟子礼进入了孔子门下。
   二

   这样的人,子路从来不曾见过。他看到过力举千斤鼎的勇士,也听说过明察千里外的智者;可孔子身上有的决不是那种近乎怪物似的异常之能,而不过是最常识性的达成。那是从知情意各个方面到身体诸项能力都平凡地、却又无比舒展地获得发达后生出的精彩。不是单独哪一项能力特别优秀引人注目,而是无过无不及的整体均衡中包含的丰富。这些对于子路完全是第一次。

   令子路吃惊的是孔子之阔达自在,竟全然没有一丝道学家的腐气。子路立刻直觉到这是一个吃过苦的人。可笑的是,就连子路引以为豪的武艺和膂力,也是孔子更为高强一些,只不过从来不用而已。游侠子路首先被这一点镇住了胆魄。简直令人怀疑孔子是不是连放荡无赖的生活也经历过,这个人竟然对所有人的心理都具有敏锐的洞察。从这样一些侧面,再一直到那极为高远、不容玷污的理想主义,想到其间的宽阔,子路不由从心底发出了感叹。

   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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