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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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月记-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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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一年,齐国陈桓弑君。孔子斋戒三日后,来到哀公面前,请求伐齐以正大义。奏请凡三次。畏惧强齐的哀公不愿理会,只说:“请与季孙商量。”季康子当然也不可能赞成。

   孔子从君前退下后,告诉别人道:“我忝居大夫之列,故此不敢不言。”意思是说由于自己的地位,明知没用也要姑且说上一说。(当时孔子享受着国老的待遇。)

   子路听说后沉下了脸。“夫子所做的,难道只是为了履行形式吗?他的义愤难道是只要履行了形式,即使不实行也可以心平气和那种程度的东西吗?”

   受教将近四十年,这中间的鸿沟,还是无法可想。
   十六

   子路回鲁国的那段日子,卫国政界的支柱孔叔圉去世了。他的未亡人、亡命太子剻聩的姐姐伯姬趁机开始在政界展露头角。

   孔叔圉的儿子悝虽然继承了父亲的地位,但不过是摆设而已。对女政客伯姬来说,当今卫侯是外甥,窥伺王位的前太子是弟弟,从亲缘上来讲应该不分彼此;但是中间夹杂着种种爱憎、利欲的纠葛,结果她只顾替弟弟谋划。丈夫死后,一个名叫浑良夫的出身贫贱的美男子得到她的宠爱。她频繁令此人出使,与弟弟剻聩之间互通消息,秘密策划放逐如今的卫侯。

   子路再次回到卫国时,卫侯父子间的争夺更加激化,到处弥漫着一股即将发生政变的味道。

   周昭王四十年闰十二月某日。将近黄昏时,子路家里冲进来一位慌慌张张的使者。

   使者是孔家的家老栾宁派来的,带来了大意如下的口信。“今天,前太子剻聩潜入了都城。如今已经进入孔氏宅邸,正与伯姬、浑良夫一起胁迫孔悝拥戴自己为卫侯。大势已难挽回,自己(栾宁)现在就侍奉当今卫侯出奔鲁国。后事请多费心。”

   “该来的还是来了。”子路想道。不管怎样,自己直属的主人孔悝被捕并遭到胁迫,听到这些总不能置之不理。他一把抓起剑,冲向了王宫。

   刚来到外门,迎面碰上一个从里面跑出来的小个子,是子羔。这是孔门的后辈,经子路保荐当上了这个国家的大夫,是个正直而略嫌胸襟狭窄的男人。子羔说道:“内门已经关上了。”子路道:“不管怎样,我要去看一看。”子羔道:“但是,已经没用了呀。没准还会遭难。”子路厉声说道:“不是食孔家之禄的吗?干什么避难?”

   甩开子羔,来到内门一看,果然已经从里面关上了。子路咚咚地猛烈叩门。从里面传出叫声:“不可以进来。”子路冲着那个声音怒吼道:“说话的那个,是公孙敢吧。为了避难而变节,我可不是那样的人。食君之禄,就得救君之难。开门!开门!”

   刚好有使者从里面出来,子路趁机冲了进去。

   放眼看去,院子里挤满了人。全是听说要以孔悝的名义,发布拥戴新卫侯即位的宣言,被紧急召集来的群臣。众人脸上露着惊愕和困惑的表情,正不知如何选择向背。面对院子的露台上,年轻的孔悝被母亲伯姬和叔父剻聩扣压着,看起来正被胁迫着要向众人发布政变的宣言和说明。

   子路从众人背后朝露台大声喊道:“为什么抓住孔悝?放开他。杀了孔悝一人,正义派也不会死绝的。”

   作为子路,是想先救出自己的主人。看到院子里的嘈杂一下子静了下来,众人纷纷回头看自己,他开始面向众人,发起煽动:“太子是有名的懦夫。只要从底下放火烧台子,他肯定会害怕得释放了孔叔(悝)的。放火呀!放火!”

   已经是薄暮时分,院子四角都点着篝火。子路指着那些火堆,大叫着:“火!火!记得先代孔叔文子(圉)恩义的人,大家赶快放火烧台,救出孔叔。”

   台上的篡位者大为惊恐,命令石乞、盂黡两名剑客去杀掉子路。

   子路与两人激烈地砍杀在一起。当年的壮士子路,终于敌不过岁月,渐渐感到体力不支,呼吸也有些乱了。

   看到子路形势不妙的众人,这时纷纷亮明了旗帜。骂声冲着子路飞去,无数石头棍棒打在了他身上。突然,敌人长戟的锋芒擦过了子路的脸颊。系冠的缨带断掉了,冠朝下掉去。正想用左手扶住它时,另一个敌人的长剑刺入了肩头。血花迸溅,子路倒在地上,冠掉了下来。

   子路一边躺在地上,一边伸手拾起冠,把它端正地戴在头上,并迅速系上了缨带。在敌人的白刃下,遍身是血的子路用尽最后的力气叫道:“看吧,君子是正冠而死的。”

   全身被切得如同肉脍,子路死去了。

   在遥远的鲁国听说卫国政变的孔子立刻说道:“柴(子羔)啊,会回来吧。由啊,会死去吗?”当知道自己的话果真应验时,老圣人伫立着瞑目良久,须臾潸然泪下。

   子路的尸体被做成咸肉的消息传来后,他立刻命令把家里所有的盐渍类食物扔掉,此后,再不许把盐端上食案。
   李陵

   一

   汉武帝天汉二年秋九月,骑都尉李陵率领步卒五千,从边塞遮虏鄣发兵北上。

   沿阿尔泰山脉东南麓即将没入戈壁沙漠处峥嵘的丘陵地带行军凡三十日。朔风吹打戎衣,寒冷之余,生出无限孤军万里来征的感慨。行至漠北浚稽山麓时,队伍停军扎营,这里已深入敌方匈奴的势力范围之内了。

   时令尚在秋天,北地已是一片肃杀景象。苜蓿枯零,榆树和杞柳的叶子凋落殆尽。不光树叶,除宿营地附近外根本连树木都难以见到。四面唯有黄沙、岩石、瓦砾、干涸的河床。极目远望,不见人烟,偶尔的访客就是旷野中求水的羚羊。远处突兀插入蓝天的山巅上空高处,一行急急南归的秋雁飞过。然而将卒中没有一个人被这情景诱发甜美的思乡之情——此刻他们正处在危险至极的位置上。

   面对以骑兵为主力的匈奴,连一支骑旅也不带(跨在马背上的不过李陵及幕僚数人而已),全靠步兵深入敌人腹地,这不能不说是无谋至极。更何况步兵人数不过五千,绝无后援,而此处的浚稽山,即令最近的汉塞居延关也遥在一千五百里之外。如果没有对统军者李陵绝对的信赖与追从,这样的行军到底难于进行下去。

   每年秋风一起,汉朝北疆就会出现大队鞭打着胡马的剽悍的入侵者。边吏被杀,人民被掠,牲畜被夺。五原、朔方、云中、上谷、雁门等处历年是受害之地。除了元狩至元鼎的数年间,大将军卫青和骠骑将军霍去病的武略一时间创造出了所谓“漠南无王庭”的局面之外,近三十年来北地的灾害一直持续不断。如今霍去病逝去已有十八年,卫青逝去七年。浞野侯赵破奴率领全军降虏,光禄勋徐自为在朔北筑起的城障须臾被破之后,足以凝聚全军信赖的将帅,只剩下前几年远征大宛声威大振的贰师将军李广利了。

   这一年——天汉二年夏五月——在匈奴发动侵略之前,贰师将军率领三万骑兵西出酒泉,意在截击频繁窥边的匈奴右贤王于天山。汉武帝想让李陵负责该军旅的辎重事宜。谁料被召到未央宫武台殿上的李陵极力陈请免去此项差役。李陵本是名将飞将军李广之孙,精于骑射,人谓夙有乃祖之风。于数年前作为骑都尉驻守西疆的酒泉、张掖,教射练兵。他这时年近四十,正值血气方刚,辎重的差役无疑是过于无情了。

   “臣在边境所养之兵,皆是荆楚之地一骑当千的勇士。唯愿率彼等一队人马讨敌出征,从侧面牵制匈奴兵力。”李陵的恳请中有着令武帝亦为之颔首的地方。然而,由于接连向各方派兵,此时已没有多余的马匹可以分给李陵的部队。

   对此李陵回答道:“无妨。”事情的确并非可行,但和接受辎重的差役相比,他宁可选择同为了自己不惜性命的五千部下共赴危难。一句“臣愿以少击众”使好大喜功的武帝大悦,准可了奏请。

   李陵向西回到张掖,整军后随即发兵北上。当时驻守居延的强弩都尉路博德收到诏书,赴中途迎接。至此一切都很顺利,然而此后却多蹇起来。

   这位路博德原是一名老将,早年随霍去病从军,最高曾被封为邳离侯,十二年前更作为伏波将军率领十万大军灭掉了南越。后来他坐法失掉侯位,降至现在的地位镇守西疆。年龄相当于李陵的父辈,以前又曾封侯的这员老将,在李陵这样的年轻晚辈面前俯首下风,感到无论如何不是滋味。

   他在迎接李陵军队的同时,派使者向京中送去了奏章。说是如今匈奴秋高马肥,以孤寡之师恐难抵挡擅长骑战的敌人的锐旅;不如让李陵一行在此过冬,等来春从酒泉、张掖各调五千骑兵协同出击才是上策。当然,李陵对这件事毫不知情。

   武帝见奏章后震怒,以为是李陵与路博德商议之下的上书。“当初在我面前夸下那般海口,可一入边地即生怯意,此乃何事乎!”立刻有使者飞马赶赴路博德与李陵的所在。颁给博德的诏书中写道:“李陵在御前夸言将以少击众,故汝无与之协力之必要。今匈奴入侵西河,汝当留下李陵速往西河,以断敌人进路。”给李陵的诏书则道:“速至漠北,侦察东起浚稽山南至龙勒水一带。如无异状,则循浞野侯之故道至受降城修整。”诏书中还严词责问了伙同路博德上书一事,自不用说。

   即使不算以寡兵徘徊敌地的危险,光是指定的这几千里行程,对没有骑兵的军队就是天大难事。仅靠徒步的行军速度、依仗人力的车辆牵引、渐渐入冬的胡地气候——只要考虑一下各项因素,事情对谁都是清楚不过的。

   汉武帝决不是庸君,但却有着与同样并非庸君的隋炀帝、秦始皇相通的长处与短处。即使是三千宠爱在一身的李夫人的兄长贰师将军,在因兵力不足想从大宛暂时回师时,也触到武帝逆鳞而被关在了玉门关外。而远征大宛的起因,不过是皇上忽然想要得到良马而已。武帝的话一旦出口,无论多么荒唐都必须执行,何况李陵这次又是自己主动请命的呢。没有任何可以踌躇的理由,即使这命令在季节和距离上是多么不合实际。李陵就是这样,踏上了“无骑兵之北征”。

   在浚稽山中停留十日有余。其间每天派出斥候到远方刺探敌情自不必说,附近的山川地形也必须全部制成图形向京中报告。图形交由麾下的陈步乐贴身携带,单骑送往京城。被选派的这员使者向李陵一揖之后,跨上不足十匹的坐骑中的一匹,挥起一鞭驰下了山岗。全军将士以凄凉的心情目送着那身影,在干燥得呈灰色的苍茫天地中越去越小。

   十天中,在浚稽山东西三十里内没有见到一个胡兵。

   夏天时先于他们向天山出击的贰师将军一度击破了右贤王,但在归途中被别的匈奴大军包围,遭到惨败。汉兵十有六七被歼,连将军本人也险些遭遇不测。这些消息传到了他们耳边。破掉李广利的敌军主力如今何在呢?因杅将军公孙敖在西河、朔方方面(与李陵分手后的路博德就是赶去支援那里的)正在抵御的敌军,以距离和时间计算,应该不是那支传说中的敌人主力。从天山到东边四千里的河南(鄂尔多斯)决不可能那么快到达。无论怎么推算,匈奴主力现在都应该正屯扎在陵军宿营地至北边郅居水之间。

   李陵每天亲自站在前山顶上向四方眺望。从东到南只见一片漠漠平沙,从西向北只有草木贫瘠的丘陵相连。秋云间偶尔能看到象是鹰或隼的飞鸟的影子,然而地面上连一骑胡兵也看不到。

   队伍在山谷里疏林的边沿排列成圆阵,帐营在中间帷幕相连。一到夜间,气温急剧下降,士兵们折断本就不多的树枝点火取暖。十天的滞留里月亮由圆变亏,也许是空气干燥的缘故,星星极为美丽。每天夜里,擦着黑黝黝的山影,天狼星斜斜地撒下淡青色的光芒摇曳闪烁。十几天平安无事地过去了,明天就要离开此地,沿着指定的路线向东南方向行进。

   就在做出这个决定的当晚,一个步哨正无意识地仰望着那颗灿烂的天狼星时,忽然看到在它的正下方出现了一颗硕大的赤黄色星星。正在诧异,那颗从没见过的巨星拖着粗大的红色尾巴动了起来。紧接着,两颗、三颗、四颗、五颗,同样的光亮浮现在周围并一同摆动起来。步哨正要叫出声来,远远的那些光亮噗地一下同时灭掉了。简直就象做了场梦一样。

   接到步哨的报告,李陵传令全军,命令做好明晨天亮立即进入战斗的准备。在外面将各处部署一一检查完毕,再回到帐营时,他打着如雷鼾声进入了熟睡。

   翌晨李陵走出帐营,看到全军已经按昨晚的命令摆好阵形,正在静候敌人。所有人站在排列整齐的军车的外侧,持戟和盾者在前排,持弓弩者在后排。挟着这片山谷的两座山峰在拂晓的夜色中森然伫立,这里那里的岩石阴影下面仿佛隐藏着些什么。

   当朝阳的光线射进山谷时(匈奴要等单于拜过日出后才举事),迄今一无所见的两座山上,从山顶到山坡霎时间涌现出无数人影。伴着震天撼地的喊声,胡兵冲到了山下。等胡兵先锋逼近到只剩二十步距离时,一直没有动静的汉军阵营响起了第一阵鼓声。刹那间千弩齐发,数百名胡兵应弦而倒。间不容发,汉军前排持戟的士兵朝立足未稳的残余胡兵冲了上去。匈奴的军队完全溃败,逃回了山上。汉军乘胜追击再获虏首数千余。

   这一仗胜得可谓精彩,然而顽固的敌人决不会就这样退走。光是今天的敌军就不止三万人,而从山上挥舞的旗号来看,无疑正是单于的亲卫军。如果单于就在这里,当然还会有八万、十万的后继部队跟补上来。李陵立刻决定撤离此地向南移动,并且改变至昨天为止的向东南方二千里处的受降城行军的计划,沿着半个月前来时的旧路向南,争取早一天进入原先的居延寨——即便那里也相距着一千数百里的路程。

   南行第三天正午,在汉军身后北方遥远的地平线上,望见了如同云团一样卷起的黄尘。是匈奴骑兵在追赶。一天后已经有八万胡兵凭借马快之利,将汉军前后左右密密麻麻地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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